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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唯有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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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昭的伤势在谢临的调理下稳步好转,虽离痊愈尚远,但至少行动无碍,体内蛊毒也暂时和沈昭休战,人一旦有了力气,某些心思便活络起来,整日困在这方寸院落,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这日午后,沈昭懒洋洋地歪在窗边的软榻上,看谢临坐在桌边剥莲子。
谢临的手指很灵巧,指尖轻轻一掐,墨绿的莲蓬就裂开一道缝,再一挤,圆润的莲子便滚落到白瓷碟里,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剥得专注,低垂着眼,偶尔有细碎的发丝滑落颊边,又被他不甚在意地随手拨到耳后。
沈昭看着看着,嘴角就不自觉扬了起来,他伸手从碟子里拈了颗剥好的莲子丢进嘴里,清甜的汁水在舌尖漫开。
“谢大夫,这莲子甜。”他含糊地说,又伸手去拿。
谢临头也没抬,手腕一翻,用剥了一半的莲蓬轻轻敲在他手背上。
“洗手了么?”
沈昭讪讪地收回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又理直气壮地伸过去:“现在干净了。”
谢临瞥他一眼,没再阻拦,任由他拈走两颗,阳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院子里有隐约的蝉鸣,衬得这一刻格外安宁。
沈昭嚼着莲子,看着谢临继续剥莲蓬的侧影,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这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悄无声息,却漾开圈圈涟漪。
他猛地收回视线,低头盯着自己掌心剩下的几颗莲子,喉结无意识地滑动了一下。
真是见了鬼了。
但这片刻的宁静很快被现实的考量打破,他咽下口中清甜的莲子,状似随意地开口:“谢大夫,你说萧澈他们把咱们‘请’来,除了干等着我想起那本破书,就没点别的表示了?比如……带咱们出去放放风?”
谢临将一颗剥好的莲子放入碟中,声音平淡:“你想去哪里放风?谛听卫校场,还是萧指挥使的书房?”
沈昭被噎了一下,摸了摸鼻子:“我就是觉得,老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我那脑子,你们也看到了,逼急了说不定直接炸了。”他顿了顿,眼神微闪,“说起来,药王谷……我好像有点模糊的印象,似乎是在南边?湿热多瘴气的地方?”
谢临剥莲子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抬眸看他,目光清冷:“想起什么了?”
“就是点零碎画面,”沈昭蹙着眉,努力回忆的样子,“好像有很多高大的树木,藤蔓缠绕,空气里……有种又潮又闷,还带着点……腐朽和草药混合的怪味。”他描述得极其粗略,符合记忆碎片的特点。
谢临放下莲子,走到桌边,指尖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快速勾勒出几笔简略的山川轮廓,又在其中一处点了点:“南疆十万大山,瘴疠之地,药王谷的确隐匿其中。你感受到的,应该是谷外千瘴林的气息。”
沈昭凑过去看,两人距离瞬间拉近,肩膀几乎相贴,他能闻到谢临身上清苦的药香,混合着一点墨锭的味道。
“千瘴林?”沈昭挑眉,视线从地图移到谢临近在咫尺的侧脸,“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天然屏障。”谢临语气平淡,指尖在“千瘴林”范围划了一圈,“终年毒瘴弥漫,林木走势受瘴气与地下磁脉影响,天然形成迷阵,擅入者九死一生,这也是药王谷能偏安一隅的原因之一。”
沈昭看着那一片被简单线条圈出的危险区域,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沿敲了敲,他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足够复杂、能摆脱眼下监视,又能搅浑水的地方。
“听起来……挺刺激。”他扯了扯嘴角,身体微微后仰,拉开一点距离,免得自己控制不住靠得太近,语气恢复了惯有的不着调,“谢大夫,你说咱们要是‘不小心’溜达到那儿附近,萧指挥使会不会很头疼?”
谢临瞥了他一眼,用布巾擦去桌上的水渍:“前提是你能想起具体路线,并且我们能活着走出这别苑。”
“路线嘛……”沈昭摸了摸下巴,眼神飘忽,“好像……是沿着一条什么河走?水声挺大的,河边还长着一种开紫花、味道很冲的草……”他继续抛出零碎信息,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谢临静静听着,没有打断,直到沈昭说完,他才淡淡道:“紫芯苏麻,喜湿,多生于南疆河道沿岸,气味独特,可驱避部分毒虫。”他看向沈昭,“你‘想起’的线索,指向南疆澜沧江支流,沿支流上游深入,确有可能接近千瘴林边缘。”
沈昭心中微动,谢临的博闻强识再次帮他将随口胡诌的信息坐实了几分,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恍然和不确定:“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啧,这破脑子!”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似乎有新的马车进入别苑。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沉默。
约莫一炷香后,柳知微独自一人前来,他今日披了件天青色的薄氅,步履较往日似乎轻快些许,虽面色依旧偏白,但眉宇间那惯有的沉郁之色淡去不少,唇色也隐约透出些许润泽。
“谢大夫,沈公子。”他微微颔首,目光在沈昭脸上停留片刻,带着惯有的温和关切,“方才收到谷中传讯,提及一些旧事,或许对沈公子恢复记忆有所助益,特来与二位一说。”
沈昭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好奇:“哦?药王谷的讯息?说了什么?”
柳知微轻轻咳嗽两声,缓了口气才道:“讯中提及,当年温师叔……温青囊对公子颇为看重,曾多次带公子前往谷中禁地百草涧辨识珍稀药草,那百草涧深处,有一处寒潭,潭水冰冷刺骨,岸边生有一种名为月影兰的奇花,只在月夜绽放,幽香清冽,有凝神静心之效,温青囊曾言,此花香气或能安抚躁动的心神,对记忆损伤或有裨益。”
他娓娓道来,细节详尽,仿佛确有其事。
沈昭听着,面上适时地露出思索和一丝丝痛苦挣扎之色,手指无意识地按着太阳穴:“百草涧……寒潭……好像……是有点印象……”他声音渐低,像是陷入了某种不愉快的回忆。
谢临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沈昭演得投入。
柳知微见状,语气更加温和:“公子不必强求,慢慢回想便是。只是这月影兰生长条件苛刻,极难移植,若想借助其效,恐怕……还需亲往百草涧一趟。”他这话,几乎是明示了方向。
沈昭抬起头,眼神带着点茫然和疲惫:“去药王谷?现在?”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柳知微温和道,“毕竟药王谷如今……情况未明,待公子身体再好些,记忆更清晰些,或许可与指挥使商议,派人护送公子前往探查。”他将“护送”二字咬得稍重。
又闲谈几句,柳知微便以不打扰休息为由告辞离去。
房门关上,室内恢复寂静。
沈昭脸上的茫然痛苦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讥诮:“呵,这是等不及,要亲自‘送’我们上路了?连借口都帮我们找好了,恢复记忆需月影兰。”
谢临走到窗边,看着柳知微离去的背影,声音低沉:“他给出的信息,半真半假,百草涧确有寒潭,月影兰也存在,但其香气是否有助记忆,存疑,更重要的是,百草涧是药王谷核心禁地,守卫远比外围森严。”
“管他真假,”沈昭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敲了两下,“他给了我们一个名正言顺离开别苑、前往药王谷的理由,至于进去之后……那就是各凭本事了。”
他走到谢临身边,与他并肩望向窗外,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认真的考量:“谢临,你觉得萧澈会同意吗?”
“会。”谢临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柳知微既然亲自来提,必是萧澈已首肯,或至少是默许,他们需要《青囊补天诀》,而你的‘记忆’指向药王谷,他们没有理由阻拦。所谓的‘护送’,不过是监视与控制。”
“那就好。”沈昭眯了眯眼,像只算计成功的狐狸,“有他们护送,这一路能省去不少麻烦,至少明面上,那些魑魅魍魉得掂量掂量。”
他转过头,看着谢临线条清冷的侧脸,忽然问道:“谢临,药王谷禁地,你可有把握?”
谢临沉默片刻,才道:“阵法毒障,可凭医术与观察应对,人心鬼蜮,难测。”
“不怕,”沈昭笑嘻嘻地,伸手想去拍谢临的肩膀,却在半途被对方一个冷淡的眼神制止,只好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谢神医在,什么毒障都不怕,至于人心嘛……”他拖长了调子,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和自信,“不是还有我嘛?我这个人,别的不行,搅混水最在行,保证把水搅得足够浑,让咱们浑水摸鱼。”
他这话说得轻松,仿佛只是计划一次寻常的远足。药王谷绝非善地,前路莫测,但留在别苑,不过是温水煮蛙,生死皆操于他人之手,不如借此机会,深入虎穴,或许还能搏出一线生机,找到解蛊之法,弄清身上这堆烂账的根源。
谢临没接他关于“搅混水”的话,视线在他看似漫不经心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便转身走向药柜,他拉开抽屉,开始挑选药材,瓶罐碰撞发出细碎的清响。
“你这是……”沈昭凑过去。
“准备些东西。”谢临头也不抬,语气平淡,“千瘴林的瘴气,百草涧的寒毒,还有温青囊可能布下的其他手段,需提前防范。”
他的动作娴熟利落,沈昭在一旁看着,有这个人在身边,似乎再险恶的处境,也多了几分底气。
“需要我帮忙吗?”沈昭挽起袖子。
“别添乱就是帮忙。”谢临毫不客气,却将一个空的小皮囊和一把晒干的、散发着辛辣气味的草药扔给他,“把这个碾成粗粉,装进去,遇到毒虫蛇蚁,撒出去可驱避。”
“得令!”沈昭接过,立刻找了个地方老老实实开始捣药。他动作虽不如谢临精准,却也卖力。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一人细致配药,一人认真捣粉,偶尔有简单的交谈。
“这个紫色叶子的是什么?”
“紫背天葵,化解瘴毒辅药,用量需谨慎。”
“哦……那这个闻着像橘皮的呢?”
“化橘红,理气宽中,应对湿浊之气。别闻了,捣你的药。”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而浓郁的草药气味,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淀感。
沈昭一边捣药,一边偷偷抬眼去看谢临,谢临正站在药柜前,微微蹙眉称量着一味深黑色的树脂状药材。阳光勾勒着他微低的脖颈线条,衣领松垮地露出一小截清瘦的锁骨。
沈昭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放下药杵,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上,目光落在谢临因抬手取药而微微绷紧的小臂线条上。
“谢大夫,”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懒洋洋的沙哑,“你这双手,除了救人、配药、四处甩针……还会做点什么别的?”
谢临将称好的药材倒入瓷瓶,动作流畅没有停顿,语气平淡无波:“比如?”
“比如……”沈昭拖长了调子,视线从他的手缓缓移到他的侧脸,最终定格在那两片总是抿出冷淡弧度的薄唇上,“比如,碰点……其他的东西?”
他这话说得含糊,带着点暧昧的试探,眼神却像带着钩子,直白地锁住谢临。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只有沈昭手中药杵与研钵边缘轻微碰撞的声响。
谢临终于停下了动作,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清凌凌地看向沈昭,那眼神里没有羞恼,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冷静,仿佛在分析一味药性未知的毒草。
“你想说什么?”他问,声音比刚才更沉静,却莫名有种压迫感。
沈昭被他这反应弄得心头一跳,非但不退缩,反而迎着他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身体又往前倾了几分,几乎要越过两人之间那半臂的距离。
“我在想,”他目光灼灼,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谢大夫这双手,若是碰在别处……会不会也能让人……神魂颠倒?”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谢临的颈侧。
谢临握着药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但他依旧稳稳地坐在那里,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变,他静静地看着沈昭,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像结了冰的湖面,映出沈昭带着诱惑的脸。
过了足足三息,就在沈昭以为他会拂袖而去或者冷语相讥时,谢临却忽然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前倾了半分。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到极限,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
沈昭能清晰地看到谢临眼中自己的倒影,能数清他根根分明的长睫,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出的、带着清苦药香的气息,冰冷,却莫名烫人。
“你大可以试试看,”谢临开口,声音低沉平缓,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冰锥一样扎进沈昭耳膜,“看看是我的针快,还是你的念头快。”
他的目光从沈昭的眼睛,缓缓下移,扫过他的嘴唇,喉结,最后落在他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的胸膛上,那眼神不像挑逗,更像是在评估从哪里下针能最快制服猎物。
沈昭只觉得被他目光扫过的地方像是被细小的电流窜过,一阵发麻,他喉咙发干,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一股混合着危险和兴奋的战栗感从脊椎骨窜上来。
他非但没有后退,眼底的侵略性更盛,几乎要撞进那片冰湖里:“谢大夫,你这是在威胁我,还是……邀请我?”
谢临闻言,嘴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只是维持着那个极近的距离,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他下一步的动作,又像是在欣赏他的进退维谷。
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无声的、紧绷的较量。
最终,是谢临先退开了,他重新坐直身体,拿起药杵,继续之前未完成的研磨工作,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交锋从未发生。
“药捣完了?”他问,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沈昭看着他又恢复那副清冷自持的模样,心底那点被挑起的火苗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旺,他缓缓坐回去,拿起药杵,重重地捣在药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快了。”他应道,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未尽的笑意。
而谢临,听着身后那明显带着情绪的捣药声,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极深的波动,如同冰湖底悄然涌动的暗流。
当夜,萧澈那边果然传来了消息,同意“护送”他们前往南疆药王谷,美其名曰“协助沈公子寻找恢复记忆的契机”,出发日期定在三日后。
得到消息时,沈昭正翘着腿躺在床上,闻言只是懒洋洋地翻了个身,面向里侧,嘴角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而谢临,则在灯下,最后一次清点检查着那些准备好的药材和银针,眸光沉静如水。
前路艰险,但他们别无选择。
唯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