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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苏婉清的智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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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院的日子,对于顾珩而言,变成了一种按部就班、色彩尽失的灰白循环。他将自己彻底埋进了工作里,用那些需要极致耐心和专注的修复流程填满每一天,试图让机械性的动作占据所有思维空间,从而隔绝那些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内心的痛苦和外界的一切纷扰。
然而,有些东西是无法隔绝的。
他消瘦得厉害,原本就清瘦的身形更显单薄,修复服穿在身上都显得有些空荡。脸色是长期缺乏休息和心绪郁结的苍白,眼底总是带着一层驱不散的倦意和淡漠。他变得更加沉默,几乎不再与任何人进行工作之外的交流,就连叶蓁小心翼翼的关心,也只会得到他更加礼貌而疏远的回应。
他就像一座自我封闭的孤岛,周围弥漫着无声的低气压和令人心疼的沉寂。
这一切,苏婉清都看在眼里,忧在心头。她了解自己这个弟子,看似清冷自持,实则内心重情而敏感,习惯将所有的压力和痛苦内化,用一层坚硬的冰壳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宁愿独自承受一切,也不愿向外人流露半分脆弱。
这天傍晚,夕阳给修复院古朴的长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却无法驱散某间实验室内的冷清。苏婉清端着一套素雅的茶具,缓步走了进去。
顾珩正对着一页需要补全的虫蛀古籍发怔,镊子捏着一小片精心染制的补纸,却迟迟没有落下,目光失焦地落在虚空中,连苏婉清进来都未曾察觉。
“小珩。”苏婉清轻声唤道。
顾珩猛地回神,下意识地迅速放下工具,站起身:“师傅。”语气恭敬,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恍惚。
苏婉清没有多言,只是将茶具放在旁边的小几上,熟练地温杯、洗茶、冲泡。霎时间,清雅的茶香袅袅升起,稍稍中和了室内冰冷的化学药剂气味。
“坐下,陪师傅喝杯茶。”苏婉清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顾珩依言坐下,双手接过师傅递来的白瓷茶杯,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他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苏婉清并不急于开口,只是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目光却不时落在顾珩身上,那目光慈和而通透,仿佛能看进他心底最深处的挣扎。
良久,她才轻轻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小珩,你最近的状态,很不好。”她开门见山,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深切的关怀,“师傅年纪大了,但眼睛还没花。你心里有事,很重的心事。是和凌曜那孩子有关吧?”
听到那个名字,顾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垂下眼帘,盯着杯中澄黄的茶汤,沉默着,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选择了关闭心门。
苏婉清并不意外他的沉默,她继续缓缓说道:“具体的缘由,你若不想说,师傅也不逼你。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有时候外人确实难以置喙。”
她话锋轻轻一转,声音变得更加柔和,却也更加有力量:“但是,小珩,师傅认识你这么多年,看着你从小小的一个孩子长成如今独当一面的专家。你的品性,师傅自认还是了解几分的。你不是个会有歪心邪念的孩子。很多时候,你只是...太习惯于把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扛。”
顾珩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你这孩子,外表看着冷,心却重。总怕给别人添麻烦,总觉得自己能处理一切,总觉得有些事不说出来是为别人好。”苏婉清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他成长中的点点滴滴,“可是小珩啊,这世上很多误会,往往就是因为这种‘自以为是的为你好’才产生的。你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你的难处?你的苦心?别人看到的,可能只是你的冷漠,你的疏离,你的拒绝。一次两次或许能理解,次数多了,再热的心,也是会凉,会疑的。”
她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钥匙,轻轻触碰到了顾珩内心那根最敏感的弦。他想起凌曜一次次质疑他“到底瞒了多少事”,一次次愤怒于他的“不信任”...
“尤其是当你面对的人,同样是个骄傲、敏感、可能也因为过去而带着伤的人时,”苏婉清意味深长地说,“你的沉默,你的独自承受,在他眼里,或许就会被解读成另一种意味。信任是相互的,脆弱也是。有时候,率先露出软肋,反而需要更大的勇气。”
顾珩终于抬起头,看向师傅,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化为一声极轻的、带着哽咽的叹息。
苏婉清伸出手,温暖干燥的手掌轻轻覆盖在他冰凉的手背上:“孩子,修复古籍需要耐心和技巧,但解决人心里的疙瘩,有时候需要的不是技巧,而是勇气。直面问题的勇气,沟通的勇气,甚至...是原谅和被原谅的勇气。”
“我知道你心里苦,可能还觉得委屈。但如果你确信自己是清白的,如果这段关系...这段合作,对你而言还有一丝重要性,”苏婉清注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坚定而充满力量,“那就不能任由它在这种不明不白的猜忌和冷战里烂掉、死掉。那不是解决问题,那是逃避。而逃避,往往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最终伤人也伤己。”
她顿了顿,给出了最坚实的后盾:“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无论真相到底如何,师傅总是信你的。这个修复院,也永远是你的家。但师傅不希望看到你,因为害怕、因为骄傲、或者因为别的什么顾虑,就眼睁睁地看着重要的东西破碎掉,自己却躲在一边,默默心痛。那不是坚强,小珩,那是一种怯懦。”
“面对问题,有时比修复一本千年的古籍,更需要勇气和智慧。”
苏婉清的话,如同涓涓细流,缓慢却持续地冲刷着顾珩心中那厚厚的冰层。他不得不承认,师傅的话,句句都点在了他的痛处和弱点上。
他的怯懦,他的逃避,他那种“宁愿被误会也不愿解释”的顽固...是否真的如师傅所说,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也深深地伤害了别人,最终导致了更深的误解和无法挽回的破裂?
想到凌曜那彻底失望和厌恶的眼神,他的心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
澄清?还有可能吗?在那样的“铁证”和那些伤人的话语之后?凌曜还会相信他吗?
巨大的犹豫和不确定性,如同沉重的枷锁,依旧牢牢地锁着他。
看着弟子眼中明显的挣扎和动摇,苏婉清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她不再多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好想想吧,孩子。茶快凉了,趁热喝。无论你做什么决定,记得师傅在后面。”
说完,她站起身,缓步离开了实验室,留下顾珩一个人,对着那杯渐凉的茶,和满室汹涌的思绪。
他第一次,没有立刻用工作来麻痹自己。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望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回味着师傅的每一句话,内心进行着前所未有的、激烈的自我审视和挣扎。
坚冰仍未融化,但一道细微的裂痕,已然在智慧的敲击下,悄然出现。
改变的勇气,似乎正在那一片冰冷的绝望废墟中,艰难地孕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