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余波与远行［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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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余时风的后事，又将因悲伤过度而精神恍惚、时常对着空椅子叫“风风”的母亲安顿好，托付给老家的亲戚照料，仿佛耗尽了闻骇最后的一丝力气和生气。他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只剩下麻木的感官和机械的动作，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那个曾短暂容纳过他和时风的小屋，这里还残留着时风最后的气息。
世界在他眼中彻底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声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白和死寂，像一部褪色的默片。他一个人待在寂静的房间里，目光所及，皆是无法磨灭的、带着尖锐痛楚的痕迹——床头柜上没来得及吃完的半瓶药，窗台上几盆被余时风最后时光里仍悉心照料、晒着太阳、绿得刺眼、仿佛在嘲笑死亡的绿萝，他总说看着它们，就觉得生命顽强；书架上那些被翻得卷了边、写满细细密密笔记和余时风偶尔批注的旧书……每一件物品，都像一把没有开刃的钝刀，反复地、缓慢地切割着他的心脏，带来绵长而深刻的痛楚，不见鲜血，却痛入骨髓，痛彻心扉。
他整夜整夜地失眠，睁着眼睛直到天明，看着天花板上的纹路，仿佛能看出时风的轮廓。只要一闭上眼，余时风苍白消瘦的脸庞、温柔带笑的眼睛、最后艰难呼吸的样子以及那个平静的、如同沉睡的最终面容就会清晰地浮现，如同最残酷的循环播放。悔恨如同带刺的藤蔓般缠绕着他，勒得他喘不过气——后悔没有更早、更警觉地发现他病情的端倪；后悔没有拼了命地赚到更多的钱，给他用上最好、最前沿的治疗方案；后悔在他最后被病痛折磨的日子里，没能想出更多办法减轻他的痛苦，没能让他少受一点罪；后悔……有那么多深藏于心、未曾有机会说出口的话与情感，最终都变成了无法填补的空洞和遗憾。
原来真正的悲伤，从来不是歇斯底里的崩溃嚎啕，而是这种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钝痛。它渗透在每一次呼吸的间隙，潜伏在每一个独处的瞬间，弥漫在每一寸熟悉的、带着回忆的空气里，悄无声息，却足以将人彻底淹没，将灵魂抽干。
余时风的母亲被闻骇小心翼翼地送回了老家休养，托付给亲戚帮忙照看。老人经历了彻骨的丧子之痛，精神时常恍惚，总是拉着闻骇的手，眼神空洞地喃喃叫着“风风”，仿佛儿子还活在某个她触不到的角落。闻骇忍着心如刀割的痛楚，总是耐心地俯身应着，细致地照料着她的起居，仿佛这是在延续对时风的承诺。这是他能为时风做的、最后一件具体而重要的事了，他必须做好，这是他活下去的责任之一。
日子仿佛又被强行推回了最初的轨道，只剩下他一个人，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但一切，又都和以前截然不同了。他的世界里，曾经那样深刻地照进过一束光，那束光温柔地融化了他冰冷坚硬的外壳，教会他信任与依赖，给予他挣扎前行的希望和目标，让他懂得了什么是爱，什么是守护，然后，又在他以为终于触碰到一丝温暖和未来时，残忍地、彻底地熄灭了。留下他独自一人，带着满身的光影记忆和无法磨灭的、带着痛感的烙印，跋涉在往后无尽荒凉的人生原野上，背负着两个人的记忆和一个人的未来。
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将所有精力投入工作，像个不知疲倦、高速旋转、试图用忙碌麻痹自己的陀螺。他用无尽的忙碌和疲惫填充每一个空白的时间，不敢有一刻停歇，因为只要稍有闲暇，那蚀骨的思念和铺天盖地的、名为“失去”的痛苦就会如同潮水般涌来，轻易地将他吞噬，将他拖入回忆的深渊。
偶尔，极度疲惫后，他也会梦到时风。梦里，时光仿佛从未流逝，他们还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在学校的自行车棚里偷偷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在夕阳涂抹的巷子口短暂并肩，分享一颗水果糖的甜，在图书馆安静的一角共享一份静谧，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的声音。梦里的时风看着他，眼睛清澈明亮得如同浸在水中的星辰，笑容干净温暖，能驱散所有阴霾，没有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没有沉重的呼吸机，没有分离，只有年少的懵懂心事和那份悄然滋生、未曾言明却彼此心照的、纯粹的情感。
每次从这样美好得不真实的梦里惊醒，面对窗外微熹的晨光和空荡冰冷的、只剩下他一个人呼吸声的房间，巨大的失落感和现实的残酷落差几乎每一次都能将他彻底击垮，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重新拼凑起自己，戴上麻木的面具，面对新的一天。枕边常常是湿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人们总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但闻骇觉得，时间顶多算个蹩脚的、麻木的庸医，它并不能真正治愈那些刻骨铭心的伤口和深入骨髓的思念，但至少，它能让最初那些尖锐到无法忍受的、如同凌迟般的疼痛，变得逐渐麻木，成为一种深埋于心底、习惯了与之共存的、隐隐作痛的隐痛，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结痂后又反复裂开的伤疤。一年，两年……岁月就这样沉默地、缓慢地流淌而过，像一条泥沙俱下的河。
闻骇的事业渐渐有了起色，他变得越发沉稳干练，眼神深邃，情绪很少外露，赚的钱也越来越多，足够让自己的母亲和余时风的母亲安稳舒适地度过晚年。他搬离了那个充满了每一个角落都是回忆、让人无法呼吸的小屋，住进了更宽敞、更明亮、设施更好的房子。物质条件改善了，但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再大的房子也填不满那种失去后的空洞和孤寂，再好的风景也显得灰白。
他并非没有尝试过接受新的可能，但最终都无疾而终。没有人能像时风那样，安静地、不带任何偏见地走进他层层设防的心里，理解他所有沉默背后的不易和伪装下的脆弱，更没有人能给予他那种毫无保留的、纯粹的信任和温暖，以及那种深入骨髓的懂得。他的心，好像最重要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个冰冷彻骨的秋天，随着那个人一起，被深深地埋葬了，再也无法完整。
他利用年假和出差的机会，去了很多地方。看过波澜壮阔、海天一色、仿佛能吞噬一切悲伤的大海，攀登过巍峨雄伟、白雪皑皑、接近天空的雪山，穿越过荒无人烟、只有风沙呼啸、充满苍凉力量的戈壁。他站在那些宏大壮丽的自然景观面前，深刻地感受到个体的渺小和生命的短暂，悲欢离合在天地时空面前，似乎都轻若尘埃，但这并不能减轻他心底那份具体的、关于一个人的痛楚。
最终，他循着冥冥中的某种指引，或许是时风曾经说过的“想看看更广阔的世界”，来到了一个以山水清幽、空气纯净闻名于世的小镇。这里空气清新得仿佛能洗涤肺腑，带着草木和溪水的甜香，流水潺潺，清澈见底，能看到水底的卵石，四面环山，绿意盎然，彻底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和工业的污染，像是一个被遗忘的仙境。
他坐在溪边的竹筏上，竹篙轻点，破开平静的水面。从随身的、洗得发白的背包里，他拿出了那本边角磨损、扉页发黄的旧书——那是他们缘起的见证，是改变他生命轨迹的开始。他轻轻翻到扉页。那个清秀而略显稚嫩的“余”字，经过这么多年岁月的磨蚀，依然清晰地烙印在那里，像一个小小的、温柔的印章。
他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抚过那个墨色的字迹，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个清瘦少年指尖残留的微温，和那双清澈眼眸中闪烁的、纯粹的善意，以及那句改变了一切的话：“知识是平等的，谁都有资格追求。它不该被十五块钱挡住。”
忽然，一阵清凉的、带着水汽和草木清香的山风自河谷间吹来，拂过他的发梢，也吹动了他膝上的书页，纸张哗啦啦地翻动，发出清脆的、如同低语般的声响。刹那间，他仿佛又听到了那阵熟悉的、轻轻的、压抑着的咳嗽声，和那句带着温和笑意、改变了他一生轨迹的话，如此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闻骇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山间带着草木清香和水汽的空气清冽甘甜，涌入肺腑，带来一种微凉的、类似刺痛的感觉，却也奇异地冲刷着积压已久、几乎成为痼疾的沉郁与哀伤，带来一丝短暂的、虚幻的宁静。
他睁开眼睛，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青翠山峰和脚下奔流不息、澄澈见底的河水，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余时风就站在那如画的山水之间，身上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干净校服，回过头对他微微一笑，眼神依旧清澈温和，一如当年，没有病痛，没有尘埃，只有一片安然。然后，那身影缓缓变得透明，化作一缕温柔而坚韧的清风，融入了这莽莽苍苍的、生机勃勃的天地山水之中，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寻。
高山流水，知音长存。□□终会湮灭，化为尘埃，但有些东西，或许真的可以超越生死，以另一种形式永恒存在。比如记忆，比如那份在贫瘠岁月里，少年曾毫无保留给予他的温暖与希望；比如那份彼此心知肚明、却始终未曾宣之于口、最终深入骨髓的懵懂情愫；比如那种在无边苦难中相互扶持、拼命也要活下去、向上挣扎的勇气和力量。
余时风像一阵风，惊骇了他原本可能平庸麻木、沉沦黑暗的生命。来得突然，去得匆匆，却彻底而永久地改变了他生命的轨迹和底色。他带走了闻骇一部分的生命和所有的热忱，却也留下了无法磨灭的、深刻的印记，让他笨拙地学会了如何去爱，懂得了什么是责任，明白了即使身处泥泞深渊，也要记得仰望星空，也要为了所爱之人，努力地、好好地活下去。
闻骇没有再流泪。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随波轻荡的竹筏上，任由清澈的、带着凉意的流水带着他缓缓飘向远方，像一片随波的叶子。灿烂的阳光透过山间的薄雾洒在他身上，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模糊的光晕。他的脸上，早已褪去了年少时的桀骜不羁和尖锐棱角，也没有了后来那段岁月里的巨大悲痛和绝望，只剩下一种历经千帆、饱经沧桑后的平静和淡然，只是那眼底深处，始终藏着一丝永恒的、温柔的惆怅和思念，像水底的暗流，永不平息。
他知道，生活还要继续。他会带着时风的那份希望、那份未竟的期待，好好地、认真而努力地活下去。去看更多的风景，去做更多有意义的事，去帮助那些像他们曾经一样身处困境、挣扎求存的人，让时风那份温柔和坚韧，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
也许有一天，在某个阳光温暖、微风和煦的午后，或者某个繁星满天、万籁俱寂的夜晚，当他再次想起那个刻在心底的名字，那份尖锐的疼痛依然会在心底泛起，但更多的，会是一种平静的感激。感激那阵风，曾经那样深刻地、温柔地来过他的生命，惊骇了他的时光，也温柔了他的岁月。
竹筏轻轻撞上岸边的石头，停了下来，发出一声闷响。闻骇站起身，拿起那本承载着一切开始与结束的旧书，稳稳地走上岸，脚步坚定。前方，山路蜿蜒，通向云雾深处，看不到尽头，如同未来。
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流水青山，目光深沉而眷恋，仿佛要将这片承载了他思念的山水印入灵魂深处。然后转过身，步伐坚定地、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前走去。背影在山间的水汽和阳光中，显得有些孤独，却充满了力量。
风未走，水长留。那阵骇似惊心的风，是他余生不散的脉搏；那道流水，是他时光里永恒的春色。惊风过境，骇然化作长青。
风过无痕，骇似惊心。流水不息，时光长青。
—— 完结 ——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余波与远行［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