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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清醒的“疯子”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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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风越来越烈,刮在脸上像无数根小刀子,割得皮肤发疼。康复中心的院子里,梧桐树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歪歪扭扭地戳向铅灰色的天空,像被冻僵的手指。地上积了一层薄脆的梧桐叶,踩上去“咔嚓”响,碎渣子粘在鞋底,走一步掉一片,像是在数着日子过。放风的时间从十分钟缩到了八分钟,护工老赵拎着橡胶棍站在院子中央,眼睛像鹰一样扫着每一个病人,生怕有人多走一步。
江自知还是每天放风时往梧桐树跑。这几天他已经知道,那个总画黑色狮子的男人叫贝尔——是上次刘姨偷偷告诉他的,说贝尔是三个月前被家里人送进来的,具体为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他进来后就很少说话,天天抱着纸和笔画狮子。
贝尔还是不怎么开口,大多时候只是递画。他的画纸越来越薄,像是从旧病历本上撕下来的,边角都卷着毛,铅笔也只剩小半截,笔尖磨得圆圆的,写出来的字有点模糊。每次递画时,贝尔的手指都会轻轻碰一下江自知的手心,像是在确认他接稳了——那手指关节泛着青白色,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只是指缝里总沾着点铅笔灰,洗都洗不掉。
这天贝尔递来的画里,狮子的脚下多了个小小的账本图案。账本的线条很简单,只画了个封面,上面打了个问号。江自知盯着画看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在问江氏集团的账本。他心里一紧,赶紧抬头看贝尔,贝尔却已经低下头,假装在画狮子的爪子,只是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像是在说“我知道你的事”。
除了贝尔,江自知开始留意康复中心里其他“不一样”的病人。之前他总忙着找机会递样本,没心思观察,现在才发现,这里藏着不少“清醒人”,只是他们都把自己裹在“疯癫”的壳里,怕被护工和医生盯上。
住在斜对面病房的刘姨就是一个。刘姨六十多岁,头发花白,却总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断了头的发绳扎在脑后。她每天早上都会搬个小凳子坐在病房门口,手里拿着块破布,反复擦一个掉了大半瓷的搪瓷碗。那碗是她唯一的东西,碗沿有个小缺口,是上个月被护工小李摔的,刘姨每次擦都绕开那个缺口,像怕碰疼它。破布是从旧病号服上撕下来的,边角磨得发白,她擦碗的动作很慢,顺着碗沿转圈圈,一遍又一遍,嘴里不停念叨:“我的房产证呢?儿子你把房产证还给我……”
护工每次路过都要骂两句。上次小李走过来,一脚踢翻了刘姨的凳子,搪瓷碗“哐当”掉在地上,刘姨赶紧爬过去捡,小李却踩着碗边冷笑:“老疯子,哪来的房产证?你儿子早把你房子卖了,还在这做梦!”刘姨没敢反驳,只是抱着碗蹲在地上,肩膀微微发抖,眼泪掉在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江自知第一次跟刘姨说话,是在食堂。那天中午的饭格外差,粥是灰黄色的,表面飘着几粒没煮烂的米粒,用勺子搅一下,能看到碗底的影子清清楚楚,连自己的眉毛都能映出来。馒头硬得像石头,咬一口能硌得牙酸,表面还沾着点蒸笼的黑渣。江自知刚咬了一口馒头,就看到刘姨往角落里挪——角落坐着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穿着洗得发白的病号服,袖子长了一大截,盖住了手背。
男孩低着头,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只能看到他微微发抖的肩膀。他面前的碗里,粥一口没动,馒头放在一边,已经凉透了。刘姨走到男孩身边,先看了看门口——护工小李正靠在门框上玩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戳着,没注意这边。刘姨赶紧把自己的馒头掰成两半,一半塞进男孩手里,另一半攥在掌心,手指把馒头捏得变了形,碎屑掉在桌上,她又赶紧用手拢起来,塞进嘴里,嚼得很慢,像是在尝什么珍贵的东西。
江自知走过去,坐在刘姨对面的桌子旁。食堂的桌子是水泥做的,冰凉冰凉的,桌面上刻满了乱七八糟的划痕,有“正”字,有名字,还有个小小的爱心。他小声问:“刘姨,您为什么要把馒头给他?”
刘姨愣了一下,抬头看江自知时,眼睛里还带着点没藏好的慌张。她先往小李那边瞟了一眼,确认小李还在玩手机,才把声音压得像蚊子叫:“这孩子可怜,叫小宇,才十五岁。他爸妈要离婚,没人想带他,就说他‘有暴力倾向’,把他送进来了。”她说着,指了指小宇的手——小宇的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红印,像是被绳子勒过,“上次他想跑,被护工绑了半天,之后就更不爱说话了,连饭都不怎么吃。”
江自知看向小宇,小宇正低着头,把馒头放在膝盖上,没吃,只是用手指反复捏着馒头的边角,把硬皮捏掉,碎渣子掉在裤子上。他的刘海很长,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他微微抽动的嘴角,像是在忍着哭。
“那您呢?”江自知又问,目光落在刘姨手里的搪瓷碗上,碗里的粥还没动,已经凉透了,“您真的在找房产证吗?”
刘姨的眼睛一下子红了,握着破布的手紧了紧,破布都被捏出了褶子。她手背上爬满了皱纹,指关节肿得老高,是年轻时开服装厂踩缝纫机累的。“我以前在城南开了家服装厂,”她说,声音里带着点骄傲,又很快沉了下去,“那时候厂里有二十多个工人,我每天都跟他们一起加班,做的衣服还能卖到外地去。我手里有三套房子,房产证都锁在书房的抽屉里,钥匙我藏在床底下的鞋盒里,谁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刘姨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搪瓷碗里,溅起一小圈涟漪。“我儿子去年做生意赔了钱,要把我的房子卖了还债,我不同意。他就跟我吵,说我老糊涂了,不懂事。后来有天早上,我醒来就躺在这了,医生说我‘老年痴呆,胡言乱语’,我儿子还跟护工说,让他们好好‘管着我’,别让我出去闹事。”她用破布擦了擦眼泪,又赶紧把破布藏进兜里,怕被护工看见,“我没痴呆,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房产证在哪个抽屉,钥匙在哪个鞋盒,我甚至记得昨天是几号——可没人信我。”
江自知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发闷。他想起自己刚被送进来时,父亲也是这样,对着医生说他“神经紊乱”,对着亲戚说他“疯了”,连一句辩解的机会都没给过他。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刘姨的手背——刘姨的手很凉,像冰块,他赶紧收回手,小声说:“刘姨,您别难过,总有一天,我们能出去的,到时候您就能拿回您的房产证了。”
刘姨点了点头,擦了擦眼睛,又往四周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他们,才压低声音问:“小伙子,我看你也不像疯的,你是为什么被送进来的?”
“我以前开了家公司,”江自知说,声音压得很低,“上个月公司被人恶意做空,资金链断了。我连续三天没睡觉处理危机,后来发烧晕倒了,醒来就被医生说‘中枢神经受损’,我爸就把我送这来了,说我‘疯了’。”
刘姨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唉,都是苦命人。这里的人,大多都没疯,都是被家里人送进来的——要么是为了钱,要么是为了权,要么就是不想负责任。”她顿了顿,又说,“你小心点护工,尤其是小李,她收了我儿子的钱,每个月两千块,让她盯着我,不让我跟别人说话。”
江自知心里一震,难怪之前他跟刘姨说话时,小李总往这边看——原来护工早就被病人家属收买了。他还想再问,就听到小李的吼声突然炸起来:“刘疯子!江自知!你们凑在一起干什么?是不是想闹事?赶紧回病房!”
小李手里拿着个不锈钢餐盘,正往这边走,餐盘在手里晃悠,里面的粥洒了出来,溅在地上。江自知赶紧站起来,扶着刘姨,刘姨也慌了,赶紧拿起搪瓷碗,把没动的粥倒进泔水桶,跟着江自知往病房走。路过小宇身边时,江自知看到小宇还坐在那里,手里的馒头没吃,已经凉得硬邦邦的,他心里又酸又涩,却什么也做不了。
回到病房后,江自知坐在床边,脑子里全是刘姨的话。他摸了摸床板下的塑料瓶,安神汤的样本还在,瓶身凉得硌手。他突然觉得,这个康复中心就像一个巨大的笼子,把所有“碍眼”的人都关进来,然后用“疯子”的标签盖住所有真相,而那些护工和医生,就是笼子的看守,拿着钱,帮着外面的人把笼子锁得更紧。
下午的认知训练在一楼的活动室进行。活动室里摆着几张掉漆的桌子,墙上贴着“积极配合治疗,早日康复”的标语,纸都发黄了,边角卷着。医生周明没来,只有小李在旁边看着,手里拿着个记功本,时不时在上面写两句,大多是“某某病人仍有妄想倾向”“某某病人不配合训练”之类的话。
江自知坐在角落的桌子旁,手里拿着铅笔,却没心思画画。他的目光落在斜对面的一个年轻人身上——那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多岁,戴着一副断了腿的眼镜,用红绳子绑在耳朵上,镜片有点模糊,像是很久没擦过。他手里拿着一张纸,假装在乱涂乱画,铅笔在纸上戳来戳去,像是在发脾气,可江自知仔细看,发现他其实在写东西——纸上是一串数字,写得很小,笔画很工整,像是电表的读数。
年轻人似乎察觉到江自知在看他,抬头飞快地看了江自知一眼,眼神里带着点警惕,又很快低下头,继续写。他写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皱起眉头,眼睛离纸很近,几乎要贴在上面,像是怕看错一个数字。写完一个数字,他就会用铅笔把数字涂一下,再写下一个,像是在隐藏什么。
训练结束后,江自知故意走在年轻人后面。活动室的窗户关不严,风从缝里灌进来,吹得桌上的画纸沙沙响,小李在远处收拾桌子,时不时往这边看一眼。江自知快走两步,追上年轻人,小声问:“你在记电表的数字?”
年轻人吓了一跳,赶紧停下脚步,往小李那边瞟了一眼,确认小李没注意他们,才压低声音问:“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像是很久没怎么说话,手里的纸攥得很紧,指节都白了。
“我以前在公司,经常看财务报表,对数字很敏感。”江自知说,“你为什么要记电表的数字?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年轻人叹了口气,往旁边挪了挪,靠在墙上,墙是凉的,他却像是没感觉到。“我以前是学电力工程的,”他说,声音压得更低,“我爸是做建筑的,去年他承包了这个康复中心的地下改造工程,后来他突然‘意外’去世了,我怀疑跟这个康复中心有关,就想来查,结果被我叔叔送进来了,说我‘精神失常’。”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记满数字的纸,展开给江自知看——纸上的数字按日期排列,每个周三的数字都比平时高很多。“我发现这个康复中心的电表走得特别快,比正常速度快三倍还多。”他说,“尤其是每周三晚上,电表数字会突然飙升,而且那天晚上,会有 trucks 进来,车身上写着‘医疗用品’,可那些箱子特别重,两个人才能抬动一个,根本不像医疗用品。”
“地下改造工程?”江自知惊讶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这里有地下空间?”
“是,”年轻人点头,声音里带着点紧张,“我爸生前跟我说过,这个康复中心有个地下实验室,只是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我晚上起来上厕所时,能听到楼下有机器的声音,像是发电机的声音,嗡嗡响,吵得人睡不着。”
江自知心里“咯噔”一下——每周三晚上,正好是母亲来送安神汤的前一天。那些 trucks 送的东西,会不会跟安神汤有关?汤里的那些奇怪成分,会不会就是从地下实验室里弄出来的?他又想起父亲说的“江氏集团被收购”,收购方会不会跟这个康复中心有关?
“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地下的入口?”江自知问,心跳得飞快。
年轻人摇了摇头,脸色有点白:“不行,地下的入口在护工休息室后面,有个铁门,平时锁着,只有院长和几个医生有钥匙。而且每天晚上都有护工在那里守着,根本靠近不了。”他把纸叠了好几层,塞进病号服的口袋里,贴在胸口,“我劝你也别查了,这里的水太深,我们根本斗不过他们。”
江自知还想再问,就看到小李走过来了,手里拿着个橡胶棍,正往这边看。年轻人脸色一变,赶紧对江自知说:“别再说了,小李过来了。”说完,他快步往前走,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病房。
江自知站在原地,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康复中心的地下实验室、每周三的 trucks、异常的电表数字、母亲的安神汤、江氏集团的收购……这些事情像一颗颗珠子,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在一起,而线的另一端,似乎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他回到病房,蹲下身,从床板下拿出贝尔的画和安神汤样本。画里的狮子瞪着两个黑漆漆的洞,像是在看着他,提醒他别放弃。江自知握紧了样本瓶,心里更坚定了,他不能就这么算了,他要找出这些事情之间的联系,要离开这个牢笼,要让所有被关在这里的清醒人,都能重见天日,要让那些害他们的人,付出该有的代价。
窗外的风还在刮,梧桐枝桠敲打着窗户,发出“哒哒”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