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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白色囚笼里的药片 ...

  •   自知平安

      清晨六点半的哨声,像一把生锈的刀片,硬生生划破病房的死寂。江自知猛地睁开眼,睫毛上还沾着昨夜未干的潮气——这张铁架床的床垫早被磨得没了弹性,露在外面的弹簧硌得他后腰生疼,连带着梦里那些关于江氏集团会议室的片段,都碎成了扎人的玻璃碴。

      他侧头看向邻床,老周已经像上了发条的木偶般坐起身,双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盖上。晨光透过铁窗的栅栏,在他脸上投下几道歪斜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那点仅存的光亮。老周的病号服领口磨出了毛边,袖口还沾着一块洗不掉的药渍,那是上周护工喂药时,他没接住洒在身上的。江自知记得,老周刚被送进来时,还会偷偷藏着一本翻烂的《唐诗三百首》,现在那本书早被护工搜走,连带着老周说话的次数,也少得像这病房里的阳光。

      “起床!吃药了!”护工老赵的嗓门从走廊尽头传来,混着药车轱辘碾过水泥地的“吱呀”声,像钝器在耳边反复敲打。江自知慢吞吞地坐起身,指尖触到病号服的布料,粗糙得像砂纸擦过皮肤,领口的蓝白条纹洗得发浅,却仍像一道勒在脖子上的枷锁,越收越紧。

      老赵推着那辆银色的药车进来时,带进了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盖过了病房里原本淡淡的霉味。药车的铁皮上布满了划痕,最上面一层的药盒摆得歪歪扭扭,有的标签已经模糊不清,只能看见印着的“镇静”“安神”等字样。老赵停在江自知病床前,粗黑的手指掀开一个铁盒,倒出三粒药在白色的纸碟里:一粒白色的圆片,边缘有些磨损;一粒黄色的胶囊,胶囊壳上还沾着点粉末;还有一粒带着淡蓝色纹路的药片,像块被染了色的硬糖,却透着让人不安的冷意。

      “张嘴,咽下去。”老赵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死死盯着江自知的嘴,那眼神像在监视一只随时会逃跑的猎物。他手腕上戴着一块廉价的电子表,表链上还沾着点饭粒,说话时嘴里飘出一股烟味,混着消毒水,呛得江自知喉咙发紧。

      江自知盯着纸碟里的三粒药,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这些天他不是没试过反抗——上周他趁老赵转身时,把药偷偷吐进了洗手池,结果被回头的老赵抓了个正着。那男人二话不说,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按进冰冷的水池里,水流呛得他眼泪直流,老赵还在耳边骂:“浪费药就是浪费钱!你家里人每月给医院塞那么多钱,让你治病,你还敢耍花样?”从那以后,江自知换了法子:把药片藏在舌头底下,等老赵检查完,再趁没人时吐进手心,用从枕套上拆下来的布条裹好,塞进床板下的缝隙里。

      “看什么?磨蹭什么呢!”老赵不耐烦地敲了敲药车,金属药盒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江自知余光瞥见老周已经喝完了水,正低着头抠指甲,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天画直线时的铅笔灰,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江自知深吸一口气,伸手接过纸碟。指尖碰到纸碟的瞬间,他能感觉到那三粒药的重量——轻得像羽毛,却能轻易压垮人的清醒。他假装仰头吞药,舌尖飞快地卷起那粒带蓝色纹路的药片,压在舌头底下,再接过老赵递来的温水,仰头时悄悄把药片滑进袖口的褶皱里。那袖口的布料很薄,药片的冰凉透过布料传到皮肤上,像一颗小小的火种,提醒着他还没彻底被这白色囚笼吞噬。

      “张嘴,我看看。”老赵果然没放过他,粗糙的手掌抬到江自知下巴前,带着威胁的意味。江自知赶紧张开嘴,舌头向上卷着,露出空荡荡的口腔。老赵眯着眼看了几秒,又伸出手指,轻轻按了按他的喉咙——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羞辱般的审视。确认没藏药后,老赵才骂骂咧咧地推着药车走向下一张病床,路过老周时,还踹了一下老周的床腿:“坐直点!跟个没骨头的似的!”

      等老赵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江自知才松了口气。他假装整理被子,手悄悄伸进袖口,指尖捏起那粒蓝色药片——药片的表面有点黏,沾了点他的汗。他掀开床垫,床板下的缝隙里,已经藏了一小堆裹着布条的药片,白色的、黄色的、蓝色的,像一堆被遗弃的星星,每一粒都裹着他最后的清醒。他小心翼翼地把新藏的药片裹进布条里,塞到最里面,再把床垫归位,动作轻得像怕惊动了什么。

      七点半的铃声准时响起,那是“认知训练”开始的信号。江自知跟着其他病人走出病房,沿着走廊走向活动室。走廊的墙壁上刷着惨白的油漆,有的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墙上贴着几张褪色的标语,“积极配合,早日康复”“服从治疗,回归生活”,字写得又大又粗,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活动室里摆着十几把蓝色的塑料椅子,椅子腿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划痕,有的还缺了个脚,只能垫着一块砖头勉强站稳。墙角的空调早就坏了,只有一个老旧的吊扇在头顶慢悠悠地转着,扇叶上积满了灰尘,转起来发出“嗡嗡”的响声。护工小李已经站在活动室中央,手里拿着一个记功本,笔尖在纸上敲得“笃笃”响,眼神扫过每一个走进来的病人,像在清点货物。

      “认知训练开始!都坐好!”小李的声音不算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所谓的认知训练,不过是重复机械到麻木的动作:要么坐在椅子上,双手举过头顶,再慢慢放下,重复一百次;要么拿着铅笔,在纸上画直线,画到纸满为止。江自知被分到了画直线的组,他接过小李递来的白纸和铅笔——纸是最廉价的草纸,一擦就破;铅笔是削得尖尖的,笔杆上没有任何商标,握在手里硌得指节生疼。

      他坐在活动室的角落,对面的女人已经开始画了。那女人看起来三十多岁,头发枯黄得像干草,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的脖颈上有一块淡淡的淤青。她手里的铅笔几乎要被捏断,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一道又一道歪歪扭扭的直线,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掉,滴在纸上,晕开黑色的墨迹,可她手里的笔却没停过——昨天她画得慢了点,小李就把她的晚饭收走了,说“画不完不准吃饭”。

      江自知拿着铅笔,故意放慢了速度。上次他想快点画完,好趁机观察活动室的环境,结果老赵路过时,瞥了一眼他的纸,冷笑一声:“你这么精神,肯定是没好好吃药”,当天晚上就多给了他一粒白色的药片,那药吃下去后,他昏昏沉沉睡了十几个小时,连梦里都在重复画直线。这次他一笔一划地画,线条歪歪扭扭的,像个刚学写字的孩子,甚至故意把几笔划出了纸外。

      “江自知!你能不能认真点?”小李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江自知抬头,看见她正站在自己面前,手里的记功本翻到写着“江自知”的那一页,笔尖在纸上敲得更响了,“医生说了,你要是再不配合,就把你关小黑屋!”

      江自知抬头看她,小李今天穿的护工服领口别了个廉价的塑料发卡,是粉色的,和她脸上的冷漠一点都不搭。他想起前几天下午,他在走廊里撞见小李偷偷收一个病人家属的红包——红包是红色的,上面印着“恭喜发财”的字样,家属塞给小李时,小李还左右看了看,然后飞快地塞进了口袋。从那以后,那个病人就能多领一个馒头,甚至偶尔能借用护工的手机给家里打电话。

      “我手酸。”江自知低声说,声音有点沙哑。这些天吃的药像堵在喉咙里的棉花,让他说话都觉得费力,有时候早上醒来,连自己的声音都觉得陌生。

      “手酸也得画!”小李伸手夺过他手里的纸,看了一眼,眉头皱得更紧了:“才画了二十条,继续画!”她把纸扔回江自知面前,转身走向另一边,对着一个动作慢的老头吼道:“你聋了?没听见铃声吗?再慢一步,今天的水也别喝了!”

      江自知捡起地上的纸,重新拿起铅笔。指尖传来铅笔的冰凉,他突然想起以前在江氏集团的日子——那时候他手里握的是钢笔,签的是几百万的合同,办公室里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都市夜景,助理会泡好他喜欢的手冲咖啡,放在办公桌的一角。可现在,他只能握着这根廉价的铅笔,在草纸上画毫无意义的直线,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中午十二点,医生周明来问诊。周明穿着一身挺括的白大褂,和老赵、小李身上的制服截然不同,他的白大褂上没有任何污渍,口袋里别着一支银色的钢笔,镜片擦得一尘不染,反射着头顶的灯光。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病历本,走到江自知面前,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姿态温和得像个普通的医生,可眼神里的疏离,却像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江自知,这几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脑子里的‘想法’少一点了?”周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翻开病历本,笔尖停在纸上,等着江自知的回答。

      江自知心里一紧,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他知道周明说的“想法”,就是他上次问诊时提过的,江氏集团被做空时那些异常的IP地址。那天他清清楚楚地告诉周明,做空账户的IP大多来自城南的一个写字楼,而且几个账户的操作时间高度重合,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可周明当时只是推了推眼镜,说“那是你的妄想,你太在意公司了,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周医生,我还是觉得那些IP有问题。”江自知往前凑了凑,椅子腿在地上蹭出一点轻微的响声,“你只要让人查一下那个写字楼的公司,就能证明我没病——那些不是幻觉,是真的!”他的声音有点发颤,不是害怕,是着急,这是他目前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只要能证明做空是人为的,就能证明他不是因为“疯了”才搞垮公司,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周明却轻轻摇了摇头,笔尖在病历本上开始书写,“沙沙”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江自知看不见他写了什么,只能看见他低垂的眼睑,和镜片后那片没有温度的目光。“江自知,我们之前聊过,你现在的情况是中枢神经受损引发的认知紊乱。”周明写完,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惋惜的怜悯,“那些所谓的‘异常IP’,都是你大脑在应激状态下编造出来的假象。你要接受自己的病情,配合治疗,才能好起来。”

      “不是假象!”江自知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他想把那些IP地址的细节都说出来,想告诉周明,他甚至能记住其中两个账户的尾号,“我记得很清楚,有个账户的IP是……”

      “时间到了。”周明突然合上病历本,打断了他的话。钢笔被他别回口袋,发出“咔嗒”一声轻响。“下次我们再聊,你好好休息。”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白大褂的下摆,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犹豫,连给江自知说完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江自知坐在椅子上,看着周明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疼。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早上画直线时的铅笔灰,指关节因为用力握笔,泛着淡淡的红。这双手以前是签合同、看报表、在董事会上敲下决策的,现在却只能握着廉价的铅笔,画毫无意义的直线,吃那些不知名的药片,连说一句真话的权利都没有。

      晚上九点,病房里的灯准时熄灭。江自知躺在病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霉斑——那片霉斑像一张模糊的人脸,随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忽明忽暗。他悄悄把手伸到床板下,指尖触到那些裹着布条的药片,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条传来,让他稍微安心了一点。

      这些药片是他藏起来的清醒,是他对抗这个白色囚笼的唯一武器。只要这些药还在,他就还没彻底被打败。

      邻床的老周突然翻了个身,嘴里喃喃地说“别抓我,我没病”,声音带着哭腔,像个迷路的孩子。江自知闭上眼,黑暗里,他仿佛又看到了江氏集团的办公室,看到了父亲教他读“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时的样子。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也没病。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找出所有真相,让那些把他关在这里的人,都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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