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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缘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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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的杏花雨正稠,檐角铜铃恰好震落几瓣浅绯。谢烬寒正把林旭从染缸里捞出来。少年嘴里呛出浅青的沫,两颗虎牙咬住他手腕:“谢哥说过不卖这匹天水碧!这匹天水碧,活脱脱是玉帝老儿打翻的靛缸,又错倒了三钱胆矾进去!”林旭死死搂着染好的绸缎蹲在地上,发梢滴落的浅青汁子正巧砸中谢烬寒新换的长靴。
谢烬寒勾着晾衣杆直戳少年脑门:“起来!安掌柜的马车明日即到了,这批缭绫却交不上。你是想让我去跟安掌柜解释为何要赔付这三倍的定钱,还是打算咱们俩今晚就去刑部大牢?”
“我、我才不去刑部大牢!”"林旭呲着虎牙往梁柱后缩,怀里的布料簌簌掉下些未固色的浮渣。"这颜色多衬你啊!上回给赵侍郎扎针,人家还夸你’眉如墨画三分剑,目若寒星点漆园。‘偏你次日就将那件袍子压了箱底!”他忽将一匹挂在衣杆上的云锦抖开:"玄衣何辜?夜行衣似的裹着,倒像要往那暗巷里捉鬼去!"少年指尖拂过布料暗纹,金丝绣在暮色中忽明忽暗。
谢烬寒虽气的额角青筋直跳,却仍扯过烘暖的布巾裹住少年,指尖不经意扫过林旭锁骨处新添的擦伤时,声音不自觉放软:"说吧,死攥着这破布作什么?"
"就...就练练手!"少年眼眶微红,虎牙咬着下唇。谢烬寒忽然想起九年前暴雨夜,这崽子高烧滚烫却死死攥着他半旧的青衫,也是这般执拗神色。那件衣裳至今收在药柜最深处,染着洗不净的血与药渍。
"...罢了。"谢烬寒叹了口气,扔了晾衣杆,拍开库房铜锁,"库里还有两匹备用的素绫。酉时前若染不出天水碧交差,就把你卖给胡商换三匹壮橐驼!"
林旭闻言,眼中瞬间重新燃起光彩,一溜烟就蹿了起来,并未干透的白布袍在青砖上拖出蜿蜒水痕:"得令!谢哥快帮我烧皂荚水!须得以文武火交替,佐青盐少许,用槐枝逆着东南风熬七七四十九下,方得其妙!"少年信口胡诌的本事,倒是得了平康坊说书人的真传。
日头西斜时,一方小小染坊此刻已是浊浪翻滚。林旭顶着张被蒸汽熏得微青的小脸指挥谢烬寒:"加把白矾!哎那是绿矾!"谢烬寒咬着牙用长柄木勺搅动着染缸里那锅颜色诡异、气味更是难以言喻的染汁,腕间旧伤突突直跳。
"你确定要兑入此物?”谢烬寒拈着一块松烟墨锭,指尖微微颤抖。"信我!"林旭拍着胸脯道:"这秘方是偷看波斯商人那本破烂游记里..."话音未落,染缸中竟猛地腾起一股夹杂着松香味的黑烟!待烟雾稍散,缸中那匹崭新的细绫,已然变得比老鸹的翎羽还要乌黑油亮,半点不见方才那抹浅碧踪影。
"其实嘛..."林旭揪着衣角嘀咕,"我、我瞧着这玄布衬得谢哥的腕上那银钏更亮..."话音未落,谢烬寒的捣药杵已然破空袭来,追得他满院乱窜。少年虽腿脚略有不便,跑起来却灵活得很,怀里的布料被他捂得死紧——那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只白鹭,针脚虽丑,却是照着谢烬寒那个早已磨损的旧荷包上所绣纹样,一针一线笨拙描摹而来。
“给我站住!”谢烬寒的声音难得带上了真实的怒气,惊飞了檐下几只昏鸦,"这墨色洗三遍就能褪,你最后撒的那把铅粉又是何道理!嫌这布料还不够毒是吧!”林旭扒着枣树杈咯咯笑。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睫毛下眸子亮得惊人,像极了夜晚中轻盈飞舞的流萤。
在两人嬉闹时,忽闻坊外传来一阵嘈杂,似乎有甲胄佩刀碰撞的‘叮当’声响,还夹杂着几声低喝,听着不像是寻常巡街的武侯。林旭脸色霎时一白。难道是刚才染缸里腾起的那股黑烟太过招摇,惊动了官府?或是那染汁的难闻气味引来了麻烦?他心里咯噔一下,又想到早上谢哥催命似的要的那批给贵人裁衣的缭绫还没影儿,如今这备用的素绫又被自己毁成了这副鬼样子……不管是哪个,眼下这满院狼藉,人赃并获,怕是都脱不了干系!他冲向那还在冒着丝丝缕缕怪味、颜色诡异的染缸,想找东西盖住。但随即意识到门口的人马上就要进来,便把目光猛地转向晾在旁边那匹湿漉漉的玄色布料。
“谢哥!快!就这个!” 他手指着那匹布,语速极快地试图给谢烬寒“喂口供”,“跟他们说…就说我们是在试新染方!对,从西域商人那儿听来的!刚才不小心火候没对,这黑料子…呃…就冒了点烟,味道大了点,但绝对是正经东西!谢哥快记好怎么说!”
谢烬寒低头看着那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湿布,无奈的叹了口气。坊门几乎在同时被“砰砰”叩响,力道沉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谢烬寒瞬间回神,他一把拽过林旭的后领,将他往后院的方向推去,压低声音道:“从后门出去。”
“那你呢?”林旭抓着谢烬寒衣袖,死活不肯走,眼眶通红。
"我?"谢烬寒轻笑着将金针和几味珍稀药材的锦囊塞进少年怀中,“自然是处理一下访客。”
谢烬寒拽着林旭后领的手还没松开,少年却猛地挣脱了他的手:“要走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