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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茧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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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大宅的路途被一种粘稠的寂静包裹。灵在温良怀中昏睡了全程,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偶尔在颠簸中发出几声模糊痛苦的呓语,身体却始终紧紧蜷缩着,仿佛仍在抵御那无形的枷锁与穿刺灵魂的咒文。温良的手臂稳如磐石地托着他,目光却穿透车窗,落在飞逝的、被夜色浸染的丛林剪影上,幽深难测。
宅邸的灯火在望时,灵短暂地苏醒过一次。他睁开眼,视线涣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聚焦在温良近在咫尺的、线条冷硬的下颌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没有脱离囚笼的放松,那双曾空茫、曾狂暴、曾冰冷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近乎死寂的疲惫,以及一丝深可见骨的、仿佛烙印在灵魂上的惊惧。
他动了动干裂出血丝的嘴唇,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回来了?”
温良低头看他,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灵便不再说话,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连维持清醒都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是那只无意识攥着温良衣襟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大宅早已接到消息,灯火通明,佣人垂首肃立,医疗团队等候多时。温良没有假手他人,亲自将灵抱回房间,放在重新换过的、柔软干净的床榻上。当医生上前,试图解开那身破烂染血的唐装检查伤势时,昏沉中的灵猛地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受惊小兽般的呜咽,身体抗拒地蜷起。
“都出去。”温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医生和佣人立刻无声退下,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温良在床边坐下,没有急于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灵。少年在药物和极度疲惫的作用下,再次陷入昏睡,但身体依旧紧绷,眉心紧紧蹙着,仿佛在梦中依旧被那乌光锁链缠绕,被那血色法阵灼烧。
他伸出手,动作是前所未有的缓慢与生疏的轻柔。他先是用温热的湿毛巾,一点点擦拭灵脸上、颈间已经干涸的血污和泥垢。指尖偶尔触碰到少年冰凉滑腻的皮肤,能感受到下面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然后,他开始解开那身破烂的衣物。过程并不顺利,布料与凝固的血迹黏连在伤口上,每一次轻微的撕扯,都会让昏睡中的灵发出压抑的抽气,身体本能地闪躲。温良的眉头越蹙越紧,动作却愈发耐心,甚至带上了几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当最后一点遮蔽褪去,露出少年遍布青紫勒痕、甚至有些地方皮开肉绽的身体时,饶是温良见惯了血腥,呼吸也不由得一窒。那乌光锁链留下的印记,如同恶毒的诅咒,深深烙印在白皙的肌肤上,尤其是脚踝处,被血玉脚铃和锁链双重折磨的地方,更是血肉模糊,几乎可见白骨。
而那串惹眼的血玉脚铃,依旧牢牢地套在那惨不忍睹的踝骨上。玉石的红光黯淡了许多,像是也耗尽了力量,只是偶尔闪过一丝微弱的、如同心跳般的脉动。
温良的目光在那脚铃上停留了片刻,眸色深沉。他没有试图取下它,只是拿起旁边准备好的药膏,用指尖剜出清凉的膏体,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涂抹在那些狰狞的伤口上。
他的动作很笨拙,与他平日处理古董或下达命令时的精准利落截然不同。但他做得异常专注,仿佛在修复一件举世无双、却又脆弱不堪的珍贵瓷器。
昏睡中的灵,似乎感受到了药膏的清凉和那生涩却持续的触碰,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一丝,紧蹙的眉心也微微舒展。
当温良处理到脚踝处最严重的伤口时,灵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泣音的呻吟,脚趾微微蜷缩。
温良的动作顿住。
他抬起头,看着灵即使在昏睡中依旧写满痛苦与不安的睡颜。这张脸,纯净与妖异并存,空茫与深邃交织,如今又被烙上了恐惧与脆弱的印记。
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如同细微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温良冷硬的心房。
不是掌控欲得到满足的快意,不是对强大武器的珍惜,也不是对共犯的维护。
那更像是一种看着自己豢养的、美丽而危险的凶兽,被外人伤得体无完肤后,所产生的,混合着愤怒与一丝怜惜的复杂情绪。
困兽犹斗,其状可悯。
他伸出食指,用指背极其轻缓地,拂过灵冰凉汗湿的额角,将那缕黏在上面的黑发拨开。
这个动作,无关试探,无关驯化。
或许,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这一瞬间涌动的,究竟是什么。
他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在寂静的房间里,守着伤痕累累、沉沉睡去的少年。
窗外,月影西斜。
笼子依旧坚固,甚至因这次的变故,被主人无声地加固了更多的锁链。
但笼中的困兽,与饲主之间,那根无形却坚韧的纽带,似乎在血与痛的交织中,缠绕得更加紧密,也更加复杂难解。
温良知道,灵醒来之后,他们之间必将面临新的局面。
是更深的依附?是沉默的反抗?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潜伏的危机?
他不知道,但他此刻只想让这只被他从古老诅咒中强行夺回的困兽,暂时安睡。
晨光透过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在昏暗的室内投下一道狭长的、浮动着微尘的光带。灵是在一阵绵密而钝痛的身体知觉中,逐渐恢复意识的。
首先感受到的是无处不在的疼痛,如同被碾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每一寸骨骼、每一丝肌肉都在发出无声的呻吟。紧接着是包裹周身的、浓郁到化不开的苦涩药香,混杂着某种安神的、带着凉意的草木气息。他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花了片刻才适应光线,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又陌生的床幔顶。
他试图移动,却发现身体如同灌了铅,虚弱得连抬起手指都异常艰难。喉咙干渴得如同龟裂的土地,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
轻微的响动从床边传来。
温良的身影进入他模糊的视野。男人似乎一夜未眠,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平日里一丝不苟的衣着也略显凌乱,少了些许平日的冷峻,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郁。他手里端着一只白瓷小碗,碗中盛着深褐色的、冒着袅袅热气的药汁。
“醒了?”温良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许多,他坐在床沿,没有立刻喂药,只是垂眸看着灵,目光如同实质,细细扫过他苍白的面庞和裹着厚厚纱布的手腕、脚踝。
灵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这过于专注的审视,却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被动地承受着,空茫的眼底残留着尚未散尽的惊悸,像一只受惊后尚未恢复的幼鹿。
温良没有追问山谷中的细节,也没有提及那场血腥的破阵。他只是用一只手臂,动作算不上温柔却足够稳当地,将灵的上半身稍稍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胸前,然后将瓷碗的边缘凑到他的唇边。
“喝了。”命令式的口吻,不容拒绝。
药汁极苦,带着难以形容的草木腥气,滑过喉咙时带来一阵灼烧感。灵蹙紧眉头,本能地想要抗拒,但身体的极度虚弱和温良不容置疑的态度,让他只能小口小口地、艰难地吞咽下去。
喂完药,温良并没有立刻放开他,而是让他继续靠着自己,拿起一旁准备好的清水,喂了他几口,冲淡口中的苦涩。动作间,灵能清晰地感受到温良胸膛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以及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沉水香与一丝硝烟气的冷冽味道。这气息,在此刻,竟奇异地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驱散了部分萦绕不去的、属于山谷的冰冷与血腥。
“疼得厉害?”温良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灵沉默着,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疼,但比起那法阵汲取灵魂、锁链勒入骨髓的痛苦,这身体的疼痛,似乎又可以忍受。
温良不再说话,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生疏地轻拍着灵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啼哭的婴孩。这动作与他平日的形象格格不入,带着一种僵硬的、仿佛模仿而来的笨拙。
灵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身体的疼痛和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将他拖入昏沉的睡意。在意识彻底沉沦前,他仿佛听到温良极低地说了一句:“睡吧,这里没人能动你。”
再次醒来时,是被一种特殊的药浴气息唤醒。房间里放置了一个巨大的柏木浴桶,里面盛满了深黑色的、翻滚着浓郁热气的药汤,空气中弥漫着比之前更强烈的苦涩与辛香。两名沉默的女佣垂首立在桶边,而温良,竟然也在。
他褪去了外套,只穿着一件深色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结实的小臂。他示意女佣将灵扶起,然后,在灵惊愕的目光中,亲自将他抱了起来,走向浴桶。
“哥哥……”灵下意识地攥紧了他胸前的衣料,声音带着惊慌和一丝羞赧。如此赤裸而脆弱地暴露在温良面前,甚至要被他亲手放入浴桶,这比之前的喂药更让他无所适从。
温良没有理会他细微的挣扎,只是淡淡道:“这药浴能化瘀生肌,缓解疼痛,必须泡。”语气是不容商量的坚决。
浸入药汤的瞬间,剧烈的刺痛从全身的伤口处炸开,灵忍不住痛哼出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想要逃离。但温良的手臂如同铁箍般固定着他,将他牢牢按在滚烫的药液中。
“忍一下。”温良的声音近在耳边,带着灼热的气息,“很快就不疼了。”
确实,那极致的刺痛过后,一股奇异的暖流开始从四肢百骸渗透进来,如同千万只温暖的手,轻柔地抚慰着那些青紫裂开的伤口,舒缓着紧绷疼痛的筋骨。灵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无力地靠在温良支撑着他的手臂上,发出如同小猫般的、细微的呜咽。
温良就这样站在浴桶边,一只手臂稳稳地托着灵,防止他滑落,另一只手偶尔撩起药汤,浇在他未被浸泡到的肩颈处。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模糊了灵苍白失血的容颜。水波荡漾间,血玉脚铃半沉半浮,那黯淡的红光在深色药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诡秘。
灵在半昏半醒间,感觉温良的手指,无意中拂过他背上那些深刻的锁链伤痕。那触感,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极细微的、近乎描摹的意味。
他听到温良用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问他:“他们为什么叫你‘罪血’?”
灵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那些破碎的、带着血色与狂舞的画面再次冲击着他的脑海,他猛地摇头,将脸埋入温良的手臂与浴桶边缘的缝隙,发出含糊而抗拒的呜咽。
温良没有再问。
他只是沉默地,维持着这个守护或者说禁锢的姿势,直到药汤的温度逐渐冷却。
整个白天和接下来的几天,灵都处于这种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的状态。温良似乎将大部分外部事务都推给了阿杰,自己则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灵的房间里。喂药、擦身、换药、甚至偶尔在他被噩梦惊扰时,用那生涩笨拙的方式轻拍安抚。
大宅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被浓郁药香包裹的茧房。外界的一切纷争、算计、血腥,似乎都被隔绝在外。这里只有虚弱的伤患,和沉默的看守。
灵能感觉到,温良看他的眼神,与以往不同了。少了些探究与评估,多了些他看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那不再是看待一件藏品或武器的眼神,却也绝非单纯的怜悯。
而他自已,在这被迫的、毫无隐私的依赖中,在那药香与疼痛交织的混沌里,对温良的感觉,也变得更加复杂。恐惧仍在,疏离未消,但一种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的、病态的依恋,也在脆弱中扎根。
他就像一只被重新捡回、细心修补的瓷器,被放置在铺着柔软丝绒的盒中,等待着完全愈合的那一天。
而他和温良都心知肚明,一旦这具躯壳恢复,一旦走出这药香茧房,等待着他们的将是必须直面的一切——过往的秘密,力量的真相,以及他们之间,那已然扭曲变形、却更加坚韧的关系。
灵在又一次药性带来的昏沉中,无意识地攥住了温良的衣角,如同攥住唯一的浮木。
温良低头,看着那只苍白纤细、却异常用力抓住自己的手,眼神幽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茧房温暖,却非归宿。
破茧之日,是羽化,还是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