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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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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安国都,奉京。
荣国公府张灯结彩,喜庆之气几乎要漫过朱红的高墙。
国公文庆大喜之日将至,一连迎娶两房美妾。自从正室姚夫人产下一女后,国公便病气缠身,膝下香火薄弱,成了府中难言的心病。今年嫡长子文雍擢升丞相,国公心情大悦,病体竟也疏朗几分。姚夫人为讨吉利,特意大肆操办,不仅在府中设宴,更包下奉京各大酒楼,宣称只要在府前道一声贺,便可去挂账享用一桌喜宴。
消息传出,奉京的王公贵族无不心动。谁不想攀上丞相文雍这门亲?更何况,国公府那位待字闺中的大小姐文敏,也到了议婚的年纪。
辞夏站在国公府侧门的石狮旁,望着那刺目的红绸,只觉得手心冰凉。
她一路从岭南赶到奉京,只为寻她那贵为国公夫人的生母姚芳,借十两银子的药钱——这是她与父亲在翩水镇那间小医馆一整年的诊金。
翩水镇民生安逸,却不算富庶。父亲心善,常为贫苦村民赊账看病,如今自己病倒,需用一味昂贵药材,连吃半年方能见效,家中竟连十两银子也凑不出。
辞夏不是没试过去催账,可见着那些家徒四壁的人家,她终究开不了口。万般无奈,只得再次踏入这奉京城。
这是她第二次见姚芳,依旧在京郊的来凤驿馆。
姚芳生下她后便抛夫弃女,只身入京,如今无人知晓她曾有过去妻。第一次寻来时,姚芳便只肯认她作“远房表妹”。
母女变表亲,辞夏那时便断了认亲的念想。
姚芳扶着腰,由丫鬟秋玉搀着,挑剔地打量着这间简陋客房,连坐都不肯。
“明日府里忙得脚不点地,我抽空来的。”她语气疏淡,目光在辞夏素净的衣裙上一扫,“不是说不认我这个生母了?怎么又找来。”
辞夏垂眸,默默斟了杯茶,将早已写好的欠条推过去。
“十两银子,一年后连本带利归还。我在镇上寻了记账的差事,定能还上。”
“差事?”姚芳轻笑,摸了摸高耸的孕肚,“嫁人筹嫁妆救你父亲,不比你这慢吞吞的差事强?十两银子,岂是张口就来的?我这国公夫人,也没你想的那般风光。”
辞夏沉默。十两对姚芳不过九牛一毛,她只是不愿罢了。
“国公夫人若有差遣,辞夏定义不容辞。我虽不及父亲医术精湛,也略通皮毛。观夫人孕相,腹尖如笋,多半是位男丁。”她抬眼,目光清亮,“十两是救命钱,他日必双倍奉还。”
姚芳神色微动。
“你倒比敏儿更懂我心思。”她缓声道,“我临盆在即,你只需侍奉我三个月,十两银子便不用还了。”
辞夏本欲一口答应,想到病中的父亲,又犹豫:“父亲的病也需人照料……国公府想必不缺我一个丫鬟。”
为何文敏便能安心待嫁,她却要为人奴婢?
“我给你二十两,你另请人照料他便是。”姚芳语气转冷,“敏儿正忙着相看人家,你那个没本事的父亲,开了半辈子医馆,连十两都凑不出……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跟了他!若不答应,便莫耽误我工夫。”
辞夏指尖掐进掌心。
“行。”她将欠条又往前推了半分,“我只要十三两。十两是我姜辞夏借的,三两是您付我的月钱。市价便是一月一锭,我不多要。”
姚芳走后,辞夏将银钱仔细收好。奉京的药材比岭南便宜许多,只是运回去路费高昂,她打算明日自己去药坊买了,亲自背回去。
夜半,万籁俱寂。
辞夏向来眠浅,忽被一阵窸窣声惊醒,似是隔壁在翻找什么。
这破旧驿馆竟也遭贼?她不敢妄动,悄声下床,用木桌抵住房门,将银两贴身藏好,心口怦怦直跳。
不多时,店小二前来敲门,言称官府查案,命所有住客下楼。
辞夏心中忐忑,刚将门拉开一条缝,一股大力猛然袭来!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扼住她的脖颈,将她所有呼救扼在喉间!
那身影极快,反剪她的双手,滚烫的呼吸混着血腥气喷在她耳畔:“别出声。”
辞夏浑身僵硬,慌忙点头。
虽看不到对方面容,却能感到他重伤虚弱,身躯微颤,仿佛随时会倒下。浓重的血腥味被墨绿色衣袍勉强遮掩。
官差的脚步声已在门外。
辞夏刚欲呼救,便听身后人低哑威胁:“若敢求救,便说你是同伙。”
说罢,他顺势倒入床榻,拉过被子掩住身形。
辞夏心跳如擂鼓,只得硬着头皮开门。
官兵例行盘问搜查,见榻上有人,厉声呵斥:“起来!没见官爷查案吗?”
那“少年”一言不发,强撑着坐起,面色苍白如纸。
“二人什么关系?来奉京作甚?路引呢?”
辞夏生怕被牵连,抢先答道:“路引在此。小女子姜辞夏,来京探亲。这是我家郎君……”她心一横,“他自幼烧坏了脑子,口不能言,耳不能闻,方才未曾听见官爷敲门。”
官兵狐疑地审视二人,终究将他们也带了下去。
原来是有京中贵人家中失窃,官兵一路追至此处。张捕头放话,若找不回银票,所有人都要押回衙门。
盘查一圈,一无所获。而无路引者,唯有辞夏的“夫君”。眼看便要一同入狱,辞夏深吸一口气,站了出来,伸手指向那店小二:
“是他!”
满堂皆惊。
店小二当即喊冤:“姑娘血口喷人!怎会是我?”
“你根本不会记账。”辞夏声音不高,却清晰镇定,“昨日我入住,是你登记,却将进项错记为销项。仅此一点,或可说疏忽。但方才,是谁将官爷引至二楼,唯有你有时间隐匿银票,若我所料不差,那赃物银票,就藏在柜台账本之中!”
“你胡说!我那日是不小心记错了!我们这店在奉京开了三年,本分经营,按时纳税……”
“正因如此,才更可疑。”辞夏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奉京城寸土寸金,此店月租至少五两金,房价却三年未涨,比别处低三成之多。如今店内破旧,客源稀少,何等财主能做这赔本生意一连三年?你说每月纳税,若非虚言,便是做了假账。年前粮荒,陛下早已颁布新政减免税赋,你这等经营,或许还能向户部申请特赦津贴呢。”
店小二面色骤变,眼看官兵欲搜柜台,狗急跳墙,竟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砍来!
驿站内顿时乱作一团,官兵一拥而上。
混乱中,那墨衣“夫君”竟不着痕迹地将辞夏护在身后。
她怔了怔,默默退开半步。
店小二最终逃脫,官兵搜出一沓银票,却难辨哪张是赃物。
张捕头看向辞夏,目光带着审视:“小姑娘,既懂查账,可会辨认银票?”
“略知一二。不知官爷所寻银票,有何特征?”
张捕头却面露难色,讳莫如深。
辞夏转念,另辟蹊径——既然银票刚带回,账目定然未平。她点燃烛火,不顾四周目光,径自查起账来。
半炷香后,她果真捻出一张落款为“林”、面额百两的银票。
不等她细想,那一直沉默的“夫君”借着研墨的掩护,低声急道:“不想卷入杀人案,就立刻停手。让他们把银票都带回去,由失主自认。”
辞夏捏着银票的手微微一颤。百两不多不少,但这店显然是洗钱的暗桩,牵扯进去,必惹杀身之祸。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覆上她的手背,稳住了她的颤抖。
却见那“夫君”已起身,拿着那沓银票走向张捕头,言语间意有所指:“官爷,若不想将这领赏的差事变成丢官的祸事,就该将这些银票原样封存,静待那位‘贵人’亲自来认。深更半夜,兴师动众,所寻岂是一张普通银票?对贵人而言,丢失银票事小,票上‘印记’才是关键。既然不肯明言印记,只报失窃,想必大人心中清明——不该认的,绝不认。”
张捕头如冷水浇头,瞬间醒悟,当即收敛神色,低调收队。
回到房中,门刚合上,那强撑许久的少年便再也支撑不住,踉跄倒地,腰际伤口渗出的黑血浸透了衣袍。
辞夏看出他毒气攻心,轻声道:“你坐下,我有些止痛散寒的药,或能撑到明日去医馆。”
“不必。”他气息微弱,递过一枚骨哨,“请姑娘……在窗外吹响此哨……自有人来接应。今日……冒犯了。”
他试图运功逼毒,却猛地喷出一口乌血。
辞夏看着他惨白的唇色,想到方才若非他提点,自己早已惹祸上身。
“你唇色发绀,中毒已深,再不解毒,撑不到你的人来。”她端来清水,取出干净布条,“你掐我脖子,又点我脱离困境,两相抵消。现在,想活命,就让我看看伤口。”
他凝眸看她片刻,终是妥协,缓缓解开内衫,露出腰侧狰狞的伤口。一枚奇形暗器深嵌其中,几不可见。
辞夏举烛细看,虽为医者见过无数身体,此刻亦不由暗叹此人身形劲瘦漂亮,肌理分明,显然是练家子。然而伤情远比看上去凶险。
“可知暗器形状?扎得太深,常人早撑不住了。我先给你服下止痛散,但我一人无法取出。最致命的是此毒能化人鲜血,眼下只有一个法子,同样凶险……”她犹豫是否该说。
“若命该如此,与姑娘无干。”他递过一把匕首,“动手吧。”
辞夏瞬间明了他的决断——烙伤止血,军中常用。她接过匕首,转身去后厨烧得通红。
归来时,他已平躺等待。辞夏用浸了清毒粉的布条为他擦拭伤口。为转移注意,也为自己初次执刀而心慌,她脱口道:“你看着……年岁很小。”
话音未落,她持刀的手正对着他腰腹之下。
萧焕眸光一滞。
辞夏顿觉失言,耳根发热,再不敢分神,凝神将烧红的匕首精准烙向伤口!
“呃……”他猛地攥紧床单,指节泛白,喉间溢出压抑的闷哼,却未惨叫一声。
血,终于止住。
辞夏拭去额间细汗,走到窗边,吹响了骨哨。
她转身,正想开口——
颈后骤然一痛,眼前彻底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