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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六九回 ...

  •   第六九回-人厥袖断此恨待有归,雪落寒生集议相告明
      深秋风落,冬意骤生。
      昼起时分的高原坚壁寒而尖冷,尚且在黑夜中一片静谧。
      勒金王都内不起眼的一角落,壁房内窸窣声响,青年定点从床上挺起,几声急促呼吸,他渐渐转醒。他僵着全身没动,在漆黑环境中适应了半刻,然后起身拿了衣服抖到身上。
      房间内仍有一人打齁声不绝,付尘提上靴,悄步走过去。
      阴影覆盖在床上那胡地青年脸上,原本还沉在深睡中的年轻胡人吸了吸鼻子,好似梦中呼吸受阻,挤眼皱眉间从睡梦中悠悠醒来,屋内一片不见底的黑色,他眯眼癔症许久,刚刚适应此时环境,迷糊中正对上一双灰凉的眼珠子。
      布瓦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僵在床上,意识也清醒了大半。他认出床边这人是谁,边猜测这人动作,原本以为他要动手做些什么,思量许久却见这人依旧站立未动,眸中也并不似杀意隐现,便试探唤道:
      “……贾晟?”
      只见床边那人也好似刚刚醒转一般,眼睫动了动,目光不再锁于他身上,扫了他几眼,便转身离开。
      布瓦心中不明所以,目光胶愣在闭合的门上,困意再次来袭,他又闭眼昏睡过去。

      男人节律常规,每日定点晨起。
      狭小又空荡的房间回旋着吱呀不绝的木料声和一阵衣物的摩擦声,床角底下积了一洼灰尘,椅轮一扫,正将其上的灰尘捋下一层,一只蚂蚁仓皇自土下而出,向空地上跑。横爬路上却突然听到一声刺耳的划鸣,仿佛还有巨物倾倒之声,小蚂蚁尚还未缓过神,就被不知何处窜出的轮子碾过,临睡前尚还看到一点窗外刚刚醒露的天光。
      宗政羲一把推开屋门。
      初放的曙光投射一缕在男人水浸浸的鼻梁上,原本削薄的鼻形虚化成一片朦胧惨白,黏在鬓角的几绺鬈发顺贴着。王都内尚处静默,天色仍昏,也无人察觉到他此时的狼狈。
      晨风嗖嗖覆面,裹着熟悉的冷意。
      宗政羲闭眼吐息几番,从晨起的蒙昧中缓过神来。
      车轮磕绊拐出深巷,只消一眼,他便察觉到远处赤松森林边隐动的影子,突兀寒地间不和谐的人迹,是那人在林间练刀。
      须臾的复杂情绪蔓延,男人惯常运筹帷幄的深眸中晃过些许空白。只见他紧握了握轮子,朝人影动作处潜去。
      宗政羲近前,见那青年动作行云流转,筋骨自含,落刀处劲风劈扫,掀过一片雪原冷意。
      似是未察觉到他到来。
      宗政羲目光转又落至青年覆目黑带,停顿了一下,又上前近了几步远的距离,观察片刻,出声道:
      “合谷、曲池、内肘三点成线侧展。”
      男人低音自混内息,沉沉盘旋在空寂胡地中。
      青年动作明显地一顿,随即又按指示迅速接上招式,身速更快。
      “坠肘。”
      宗政羲目光锁牢翻转人影。
      “低盘。”
      付尘于一片黑暗中凝力沉了口气,压于胸腹上。
      “沉肩。”
      宗政羲不疾不徐,端详着青年身法,反复出声指令修正。
      付尘吃力应付。
      整套刀法练毕,付尘支刀于前,缓缓将郁积的气轻吐出来。待呼吸整理完毕,方才抬手将黑布带扯下。
      眼前由黑暗透进来些许光亮,又是一阵的和缓,他方才于模糊看清几步外坐立人影。
      他近前两步。
      男人形容一如往常,自衣摆至裹颈立领,遍通的乌黑,一丝纹路也无。面容几无血色,连唇色亦是薄浅的。也不知是否是晨露湿润,粘起了他的眼睫和鬈散的发梢,棱角稍稍也融了些。
      付尘盯着他看了许久,又上前走了两步,屏息哑言道:
      “我知道你会来。”
      男人此时眸中已然化归宁静,似在望向他,又似透过他凝视于身后苍绿的赤松林木。
      “刀胜于力,剑长于变。”
      付尘原本调起一股不知名的紧张,却听到男人赫然开口言及无干话语,恍惚为没听到他的话。
      付尘低眸抿了抿唇,又道:“你向前还说我适于用刀。”
      “用剑,的确能发挥你所长,”宗政羲低眼向他手中拿着的黑布,道,“但你若只安于所长,只会在反复的练习中留下致命的破绽。”
      付尘抬手望了眼自己手中的刀,轻蹙眉道:“但力量难以短时提升,我以剑法代刀,只觉两边都难以兼顾,反倒手脚忙乱。”
      “正是你这样执念于求速,才不宜再用剑,否则不过是徒增了你的骄奢之气,”宗政羲淡淡道,“你若想于刀法上有进益,便要先从基本的招式拆解练习,求稳,方是上策。”
      一板一眼,有条不紊的话语,总堵得他难以再行驳辨。
      付尘垂目,涩涩开口道:“多谢。”
      青年腰背挺直,单薄衣衫尚且能勾勒出瘦削脊骨,独属年轻人的劲道和锋锐已暗自显现张扬。
      宗政羲见付尘不再言语,心中不免又荡起方才莫名的话,见青年此刻一派阴郁神情,眸中暗了几分,开口道:“……你有事找我。”
      付尘转过身,未语。
      凉凉风尘拂面,宗政羲感到方才凝在面上的水珠愈加固结了。
      “我想晨起加训,”付尘右手攥紧了刀,“请你指教。”
      宗政羲冷眼看他背影,道:“几时?”
      “……寅时。”
      宗政羲眼睛一眨不眨,道:“子时。”
      付尘嘴唇上下一颤,扭转回身,望进对方凉寂双瞳,道:“通宵?”
      宗政羲一味看着他,答意不言而喻。
      二人对视,静悄悄的气场中只徘徊着几圈流动的浮寒。付尘闪眸间,方觉一滴湿漉漉的扫向鼻尖,似是雨,也好像雪。
      青年抬手将黑带利落系上,颊上深色蜈蚣一耸:
      “再来。”
      刀气再次劈斩过来。
      宗政羲并未后退,付尘也恍若不知男人仍在几步远的近处,只管横刀向前,刀刃次次扫过男人身周,扬起发丝。
      宗政羲定坐于原处,任凭扑面的刀刃尖利绕过身周。
      “臂打直。”
      闻言,那青年又施上几分力道,直直伸臂展开,刀刃恍若鸣响。
      宗政羲深目盯着尖直过来的光亮,搭于轮椅边沿的手沉沉下握。
      就在一瞬——
      无言的空气遽然凝滞于此。
      也不知是如何的阻断,那白光骤黯,停在男人咽喉之处。
      再向前几寸,便当即断命。
      青年的手轻轻颤了几下,刀身摇晃欲坠。
      宗政羲迅捷抬手,一把握上那刀刃,使力向后抽来,隔着硬质的乌皮手套,似也感觉不到刀身冷寒锐利。
      付尘由惯性向前一倾,宗政羲趁势抓上他手腕,将其拉到身前。
      青年或许怔愣间压根未来得及施力,便踉跄跪倒在男人身前。
      苍杂长发乱扫到身前。
      宗政羲左手扯开他面上黑色覆带,手中动作难得带上峻急。男人俯首前倾,盯上他仓惶灰瞳,忽道:“恨我吗?”
      付尘愣愕双目还未回神,怔怔转向男人方向。
      咫尺间距离,四目相对,近得看不清面目。
      恨你吗?
      你又是谁?
      “……你是谁?”付尘喃喃。
      他只觉前方一片白苍苍的光影,黯淡又朦胧,好似最初起点那样的不知名的白。

      “是我令你家破人散,流浪至山野数年。恨我吗?”
      “是我瞒骗你身世真相,逼你去做手下棋子。恨我吗?”
      “是我利用你斩害仇敌,借机逼你纵人戮杀至亲。恨我吗?”
      “是我特命你所信之人下毒暗害于你,令你命数无几。恨我吗?”
      “是我逼你上绝地无生路,亲信四顾无人,仇敌逍遥于外。恨我吗?”
      好似串联起的一溜噼啪的爆竹,霎时接连崩炸在青年脑中,他身子颤得愈发厉害,几乎要按捺不住起身,随即被一股难以驱逐的大力按倒。
      正在这时,他似乎感到那影子蓦然凑近了,温热吐息都拂到他面上,话语却是莫名且阴诡的:
      “我就在你面前……你待如何?”
      肩膀上大力一松——
      几乎是一刹弹簧式的反弹,他猛地向前方那片迷雾似的白色扑去,“哐当”中似碰到了什么冰冷硬质的东西,他不管不顾,手脚并用压制于其身。
      青年背脊拱起,目不视物,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的粗哑音色,伴随着气喘的声响,似要剥皮拆骨的架势。
      他的手急迫而来回摸索,好似捕捉下猎物急待处置,血液一股股涌流至大脑,几乎是本能的反应,自身下人脸颊摸索向下,指尖用力抓紧,一边压住腿脚防其挣脱,一边卯足了劲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猎物最脆弱的颈下张口——
      狼兽一般的尖白利齿深陷。
      “……这就是你的本事?”男人音色升上几分不屑。
      付尘口上力道徒增不减,埋于记忆深处的数次捕猎拮抗都在这一刻重被唤醒。却又于恍惚中醒觉身下这物似乎并无反抗痕迹,仿佛失了快意。
      恰在这停滞瞬息,他突感自己后颈被冰凉的皮子扼住,神色清明几分,对上一双眼瞳,迷狂中,好似变成了熟悉之人的眸。
      青年吐息间亦在微微颤抖着,极近的距离,沉沉声响便由面延至心底:
      “然后呢?你还要做什么?”
      男人直起身,强硬地挡住青年压力。
      “空有口利齿摄人,”男人又向前几分,紧盯着青年情态,“双目尚且可视,却被自己的固执劣顽蔽目。”
      “你凭什么,嗯?”
      付尘两眼腥红,恨恨望进对面一双眸中的无底深渊,咬牙道:“……凭什么?那我又凭什么?”
      “你又凭什么?!”
      青年骤然嘶吼一声,各种怨怒发泄出来:“你能给我答案吗?你听过我的意愿吗?你就是想我死?还是偏偏要愚弄我一个?!”
      紧接着,青年胸膛剧烈起伏,挣扎着颈后桎梏,撞上前人,恍若魔怔一般自言自语,苍白脆薄的双唇来回翕动着,原本溢满激愤的眼中又荡漾的惊恐和哀无:“……是我做错了……行恶了……”
      宗政羲眯眼,当即倾身向前,右手精准强按上他耳□□位,另一手掣其肩。
      掌下,青年每一寸肌肉都搏动着固执的抗力。
      宗政羲右手指尖侧转,吃了些力道,摁至另一处穴位。
      青年倏然向前倾倒,身体一下子卸了气力。
      男人伸手把了下怀中人的脉搏,停顿许久,略略将青年翻转开。
      乌苍混杂的鬈发半遮住了清隽面颊,衬得面色亦是惨白病态。
      他伸手撩开他的发。
      薄唇者福薄义寡,他不屑证验,也从未迷信。
      青年唇角挂着一片赤红,如他人一般顽执又凶辣的艳色。天空中洋洋洒洒的落雪正覆落一片在其上,转瞬融于血浆内,稀释了几分颜色。男人轻手将其拭净,凝眸在他面上,又是长久的静默。
      “付尘。”
      男人唤了他的名。
      “最后一次了,”宗政羲略一俯身,按捺下喉间不断显著的隐痛,目色深深。
      “别令我失望。”

      布瓦睁眼时尚且冷汗涔涔,也不知是梦境作祟还是出现了幻觉,竟好似在梦中看到了贾晟持刀欲暗杀他。
      他呼了口气,愈想恐惧感愈强,一边迅速套上衣服,一边琢磨着对策。
      他走到屋边打开窗子,一阵冷风刮进来,挟着凉凉的颗粒,他叹道:“要下大雪了……”
      胡人青年背过身,看到屋中挂于壁角的胡刀,他一思索,过去将其摘下,扭身将其藏在床头地底。
      “按说贾晟身手比我好……”布瓦自言自语,眼中显露着纠结之色,“上次是他听了我墙角,干嘛来寻我的事端……”
      思寻未果,布瓦干脆也不再管那些烦乱心思,只当是自己胡乱噩梦所致。
      寒风袭袭,布瓦禁不住仍是一瑟缩,忙转身到偏柜中再寻件衣物。
      “噔噔。”
      敲门声忽响,布瓦一愣,这寒天早晨本是没有要务的,谁这时候过来?
      他犹疑间过去开门,刚透了一条缝,风雪簌簌刮进,他僵在原处。
      “……察萨?”
      门口坐立一人,黑衣黑服尽染半衫雪渍,肩上半扛半抱的那团……似乎是个人?
      “这是?”
      宗政羲眉心挂雪,更染冷峻之色,淡漠眼睛依旧不辨情绪,只开口言道:“他今日挂疾,便在屋中歇一日。”
      他?
      布瓦挑眉看向倚靠于轮椅边上扭曲的那团……细看似是熟悉的藏青衣色,不知如何成了这副模样。
      “贾晟。”
      宗政羲出声补言,解开他心中疑惑,寒眸敛去光泽,又变成平平淡淡一泓深泉。
      “我来罢。”
      布瓦上前帮忙,本想直接将青年扯来,却见其袖角不知如何铰进了轮椅旁杆下的轮子,一时薅拽不出,连带着青年衣襟都被扯开一大片,男人低眸瞥他动作,蹙眉道:“先推我进去。”
      布瓦闻言只得听从,二人半搀半就地入屋将付尘半置于床边,青年身形直挺秀颀,原先蜷在男人身边不见体态,此时将其拖拽到床边,全身开展,才觉其身量,双腿仍悬于床外。而方才莫名绊结轮椅上的衣料依旧扯不出来,布瓦心下不耐,干脆起身拿起床头的胡刀,一把劈断了外衫袖角,连带着臂上一大块衣料,飘飘然坠落于地。
      忙活下来,胡人青年气喘一声,浮躁之色溢于言表,转眼掠过宗政羲,方才被青年头发遮盖尚且不见,此时细看去只见其两侧开襟立领略翻,露出了些深红的印记,还有一片新凝上的血渍,不禁心有古怪,道:“察萨脖子上这是……”
      “无事。”宗政羲淡淡垂眸,慢条斯理将立领合上,正好掩上血污。
      布瓦没再追问,只道:“要不我找王都的疾医过来包扎?”
      “不必,”宗政羲冷声言拒,转眸一扫房间内摆设,最后定眼望向床上人,道,“给他换件厚衣……今日你就在屋里看着他。”
      布瓦挑眉,道:“那午后族内的集议还照常?”
      “自然,”宗政羲答道,“明日你再向族人询问集议上所宣要事,不耽搁。”
      “我还以为今日降雪就延期了呢……”胡人青年兀自道,转瞬又想起什么,转头问道,“贾晟生了什么病?还要有人在旁边照看着?”
      宗政羲模糊讳言,话语含混:“他当是内力有损,受寒发作。你且看他有何异状便来知会我就是,他若是提早醒了,便让其先在屋中休歇一日,不必去草场参议。”
      布瓦轻嗤:“我看他武力卓著,平日一副哀怒冷热不侵身的模样,可不似会轻易因寒冷便倒下的人,用得着我看着?”
      宗政羲不再多言,转过轮椅向门口行去。
      布瓦深知这人脾性,也止了怨言,向前几步道:“察萨,前晚我和穆日格说话似乎被贾晟给听到了……”
      男人一顿,咀嚼出一词:“似乎?”
      布瓦接道:“那晚在营郊处说完话后就撞上他,我后来问他,估摸是听到了什么……敢问察萨,有没有必要给他点威胁教训之类的……”
      宗政羲冷言道:“他不是多话之人,你莫要妄动。”
      “是。”胡人青年点头道。
      宗政羲转椅向外,临走前又搁下一语:
      “你若有闲心,不妨多同他切磋比较些武艺。你同年纪他相差无几,武力水准可谓天壤。”
      胡人青年在门边望向其远去背影,面上尽是不忿之色,“嘭”得一声合上门,却又难以否认男人话语所言属实,无可辩驳。
      布瓦转身,睨向床上闭目青年。
      他同他在一屋休息一月有余,知这青年向来警惕心颇重,即便是夜间深睡,他偶尔起夜便能感觉到青年呼吸陡变,回身望去便能见其双目半睁,一双灰眸淡薄望过来,时常惊得他夜间一悚。也不知昨晚那事是他梦中所见还是青年又起幺蛾子。
      忆及此事,布瓦心中又是气闷,踱步至床边坐下,随意揪起青年一绺鬈发,撇嘴道:“头发都白成这样了,还说同我年岁无差,嘁……”

      “狼主,察萨过来了。”伊腾在门口提醒道。
      赫胥猃搁下筷子,道:“再去添壶酒来。”
      “是。”
      王都宫殿内铁壁扛风抑雪,加之胡人多是阳盛体质,常年居于高寒之地,故而冬日间也只是添一层衣物,殿内炭火未足,空气还流动着外间的清冷之气。
      殿内的方桌上大盘烤肉散了热气,香味都沉淀在里面。
      赫胥暚从桌边起身,向赫胥猃道:“孩儿就先告退了。”
      “不用,”赫胥猃伸手拦道,“正好一会儿还提起午后的草场集议,你前些日子忙于召集族内胡妇后备,就着这事商议一下也好。”
      “好。”赫胥暚点头应道,在旁座挑了椅子,将刚刚的位子空出来。
      轮子轧石的呲声愈近,宗政羲径直入了殿,轻颔首道:“狼主。”
      “察萨上座。”赫胥猃道。
      宗政羲从容上前,赫胥暚亦在旁致礼:“察萨安好。”
      “公主客气。”
      自那日知晓这男人往日经历后,赫胥暚便隐约加深了对燕的印象,一边对是燕人毁才内争的不齿,一边是在她仅近识的两个燕人中,萌生的探寻和打量之意。只这仇日自入胡所言所行,皆是内敛而不逾矩,偶尔有令人惊赞之言,于胡军实务上亦有所得,她原先所怀犹豫偏见也在日益改观,的确隐约在无形之中看到这布衣素面之人隐溢的矜贵之气,殊异于她所见的寻常人。
      或许这便是燕人所言的路遥方可识马力,日久才能见人心?
      女子暗自思量间,忽视了这边接连几声的唤声。
      “阿暚,……阿暚?”
      赫胥暚愣神中回转过来,怔道:“……父王?”
      赫胥猃蹙眉疑道:“方才怎么了?干站着作甚?先坐下。”
      “是。”
      赫胥暚暗自朝宗政羲瞄了一眼。
      伊腾将几壶烧酒端来,胡人酒盅口大身粗,向来为一整杯的满上,半壶酒便咽了下去。
      “多谢。”宗政羲道。
      “察萨不必客气,”赫胥猃道,“近日入冬天寒,胡地不比旁处,天寒地冻的只恐察萨也不适应,过会儿我再吩咐族人去送些衣物皮氅,供察萨保暖使用。”
      宗政羲低眸道谢。
      赫胥暚在一边听着,闻言忍不住又朝宗政羲衣着扫去,目光一顿,道:“……察萨脖子上印记可是受伤所致?”
      宗政羲神色不改,道:“过敏所致,几日后便可消止……这等琐事,狼主不必挂惦。”
      赫胥猃不再深问,这边赫胥暚趁机转了话题:“胡羌内部现今二族分裂,今午是头一回集议,可是有什么大的安排调整?”
      宗政羲接道:“也并非新的提议,只是先前同狼主商议过的,对胡羌现今族内的组织分列进行。”
      “分列?”赫胥暚问,“如何分列?”
      宗政羲答:“原先族中所实行的以亲族为组织优势在于攻战中凝聚力强,相互间相熟,利于场上配合,但弊端在于难以适用大规模实战,场上诸多顾虑,严谨纪律不足,行战易散不易合。”
      “因而我如先前所提,将青壮士兵同老年、少年士兵分列,后者虽于单个独战中匹敌不上前者,但在战场上也别有效用。”
      “不错,”赫胥猃神情隐透自信,道,“我们胡人向来是倾全族力攻战,不讲究择人选人那一套,即便是我胡族稚童,也有弯弓射雕之力。”
      赫胥暚思道:“……所以父王你先前令我纠集各族妇女参伍,也是此意?”
      “嗯,”赫胥猃颔首,“正是此意,那日察萨同我说过后,我便想到了当初百年前同燕战中,我们胡羌各族都有女子行上战场之例,只是没有特地发展成一支队伍罢了。”
      宗政羲道:“敢问公主,族内可择女兵几何?”
      赫胥暚正色答道:“除去未成年的女童及年迈不便或有孕的女子,各族中统共堪能择出一千兵众左右。”
      “足够。”宗政羲道。
      “我们胡人寿命本就短,”赫胥暚静了静,微叹道,“女子尤甚。”
      宗政羲道:“自古巾帼不输须眉,女子有其独特优势,才识胆略亦不输于男子。公主年纪尚轻,已为个中佼佼,将来亦有大为,无需菲薄。”
      赫胥暚朝男人反问:“燕国可有女儿从军?”
      赫胥猃举杯饮了一大口酒,暗自朝女儿睨了一眼,对方未顾。
      宗政羲道:“并无。”
      赫胥暚挑眉:“为何?”
      “建制所涉甚广,并非仇某一人之力可行。”
      “察萨方才言及诸多优势,我以为,依察萨先前所能,定会一早便建成女子后备军力。”
      宗政羲面无波澜,道:“燕国自兵事式微以来,凡倡革武事之人,无一不是惨淡收场。仇某也并非不识时务之人。”
      赫胥暚有意逼问,却见他依旧自若如常,涉及过往经历,她原以为他会回避,而今却直接作答,其中隐含深意徘徊竟令她一滞,她不由自主道:“察萨同贾晟同为军将,行事果真不同。他先前还对我说甘愿赔上性命去蹚胡燕的浑水,察萨虽也犯险,到底还似要谨慎小心许多。”
      赫胥暚方才言多,赫胥猃见状不满,连忙截住话头,道:“我们胡地不缺鲁莽任勇之人,终归是察萨可襄助我们诸多难事。”
      “莽撞也并非全然的缺憾,只是需要时机而已。”宗政羲端起许久未动的酒盅,灌了一口。
      烧酒辛辣,刚好可以御寒驱冷。
      赫胥暚提刃将盘里的有些凉的烤肉分切成块。
      宗政羲吐了口酒气,道:“除此之外,刚刚所说的那几千的青壮士兵中,还需再遴选一千人,单独训制。”
      “这一千人有何效用?”赫胥猃问道。
      宗政羲答道:“这一千人需为整个军队精锐,届时于战场上作为中坚力量。”
      “我们胡族将士个个都骁勇无前,何必再单独抽出来一千人?”赫胥暚反问道,“原本人数也不是我们的优势,何不一齐上了?”
      “兵在精而不在多,”宗政羲道,“在战中人数少,只要利用得当,也是以一敌百的利器。之所以又要单独再择精锐,便是因为这一千人预备以特创的阵型练之,所以所需人数也受限于单个阵型。”
      “另外,关于这一千人的协管作训,仇某作保,以贾晟领之。”
      赫胥暚讶异挑眉,扭头看向其父,果见其父蹙眉不解:
      “察萨以何来担保?”
      宗政羲右手扣紧了轮椅侧把,眯眼道:“狼主以为,以仇某一人尚不足以担保?”
      男人眼窝深,这一凝神间便张射着阴沉中的凌厉。话语中猛然转声,少有的严肃与不悦更令赫胥猃心中暗诧一刻,他言道:“这事是否可成,仍要看贾晟是否有能力足以令全体族人信服了。”
      宗政羲道:“他实力究竟如何,自然可慢慢留看。既然让他在此,使其彰显所能才是两全策。”
      赫胥暚补道:“察萨说得不错,令贾晟与族人们再磨合,也没什么害处。”
      赫胥猃颔首应允,张筷咬了口肉,心中思量。
      这边赫胥暚掂起酒盅又给二人满上。
      “多谢。”
      赫胥暚搁下壶,停顿半刻,见他许久未动筷,道:“察萨为何不食?可是不合胃口?”
      宗政羲又灌了口酒,待酒液细细割过喉咙,方才悠悠回道:“劳公主挂念……于胡羌女儿兵备之事,仇某以为仍要以日常骑射操训为主,她们并非大战的主力,却可是两翼、后防及小队伏击的重要力量。”
      “嗯,明白。”赫胥暚答道。

      午后,净白的天色放出点点亮光,岐川绿原之上淡淡覆了层积雪,此时小雪方停,密集的人众恰好将草场上的洁白掩盖干净,从山脚一直延续到外围。
      摒除了因疾留在王都内的部分族人,胡羌现今连带乌特隆族共十一族大小族众兵士皆聚集于此。各族中领事首领和先兵勇将立于各队伍前侧。
      赫胥猃身入前侧人群中,粗犷声音有力:
      “……燕仇必报!……而今呼兰只身犯险,我们只当从长计议,战则必胜!”
      “必胜!必胜!”环绕的胡族汉子喊声铿锵,一波又一波地从队伍前列的呼号传到队伍末端,满目胡人振臂,皆被这连日来的动乱消解的不安重又被鼓舞。
      赫胥暚亭亭立于人群外侧,闻听父王有力宣示,面上亦是一派坚定执着之色。
      紧接着,赫胥猃将仇日近来所言各式军队布置安排再行传达一番,并在人事安排上择选了一批原本出挑的族将勇兵。
      赫胥暚注视着场中变化,扫过乌特隆族众多族人,疑道:“……贾晟没来?”
      同在人群外围的宗政羲淡淡看向人群喧哗,忽道:“贾晟今日染疾,仇某令其在屋中整歇一日。”
      赫胥暚一惊,道:“病了?可找了族中的疾医?”
      “他是内力伤病,过往积习,不用专寻大夫。”宗政羲答道。
      赫胥暚没再接话,只想着青年现今身份尴尬,在族中独行,即便是真若患病也无人照看,或许,也只有令其于众兵之先,才可有人留意其一举一动,这等的器重和关注,何尝不为一种保护。
      正思于此,果听得有弟兄因言不满:
      “……贾晟是谁?!”
      “狼主这是何意!”
      “怎么能让平白来的燕人为首!”
      人群陡然喧闹,赫胥暚心中一紧,闻听赫胥猃在人群中严令又不失恳切。
      她下意识又朝身边人看,却发觉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转椅远走了数十丈。赫胥暚不欲再追赶,转首又望向人群中。

      房外冰雪侵袭,房内扬出一片暖热空气。
      胡人青年斜倚在床角边打着盹,忽闻一声乍响,似是人身翻落的闷声。
      布瓦迷迷瞪瞪地挤着眼,细看对边床底地上俯趴一人,一动不动,粼粼白发在石灰地上更显触目。
      他慌忙一醒神,上前探看状况,见那人动了动,笨拙支起身子。
      “哎,”布瓦叫那人一声,那青年果然闻声转来,依旧寡淡的脸色看不出神情,而那散着幽幽红光的瞳孔惊得他一愣,“你……你这是……”
      付尘目光从房中摆件扫到门板边那扇小窗,定格在窗后昏暗的天际。
      “……几时了?”他问。
      “你还真睡了一天呐……”布瓦打了个哈欠,揉腰起了身。
      付尘瞳孔一凝,粗粝声音又低下去几分:“我问你几时了?”
      布瓦不解他反应,只迷糊接答道:“估摸着快要到亥时了罢……”
      他见那青年气息又敛去,静了片刻,随即踉跄起身就朝门外奔去。
      “哎哎……贾、贾晟,”布瓦这次连忙上前堵在他身前,“仇日吩咐了,让你今日在房中休息……”
      付尘斜睨他一眼,冷淡道:“你拦得住我?”
      布瓦又被他目光惊闪地一凛,当即喏喏道:“好歹等过了子时再说……”
      青年不听他说完,大力一推,开门出去。
      片片莹白的雪花霎时扫进门中一大片,布瓦禁不住被这冷气裹得一瑟缩,转眼看去,门边早已不见人影。

      大雪于夜间张狂,挥洒于一片广袤胡地之上。
      赤松林中原本厚重的苍绿被白羽夺了颜色,唯有老韧遒劲的松树枝干在大雪强压下宁折不屈,有势与重雪拮抗到底的勇毅。
      夜色褪去浓墨,拨开青白的一道罅隙。
      一棵高耸赤松下传来窸窣的碾雪碎音。
      男人凝视半宿,伸手转椅返回,乌皮手套上一层挂雪随轮上的冰棱相伴掉落地上。
      轮子在雪地中缓慢地划了一道歪歪扭扭的弧线。
      冷峻的咔嚓声随着他的动作陡止。
      男人眼睫上雪珠若碎冰,蓦地坠落下来。
      视线所及不远处,一人削直笔影,身负滔滔漫雪,立于旷寂雪原。
      苍发染玉尘,不知何者更白一分。

      落雪深悼残存色,不敬人间狼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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