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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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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锅里咕噜咕噜地煮着胡萝卜和菜花。
白棋躺在硬邦邦的床上,呼吸和心跳都十分急促,和锅里扑腾的水泡似的。
一定是晚上吃得太好太饱了,所以才吐出去大半。
隐隐作痛的胃倒无所谓,但是仿佛被咖啡因刺激得有些过速的心跳还真是……就不该嘴馋,吃了那块提拉米苏!
也许自己这种人,不配过更好的生活吧。
酒精,咖啡因,尼古丁——这些令人成瘾的东西,决计是碰不得的。
以至于稍稍碰到,自己这身体就扛不住,在和死神争分夺秒。
温岩啊温岩,知道是你的好意,可惜我没这福分,接受不得,除了锅里的白煮菜。
白棋苦笑着,紧抓着床单,大口喘了几下,空气和气管摩擦发出嘶哑的声响,几乎把肺也呼出去。
他爬起来看了一眼时间,挣扎着把电断掉,盖上锅盖,再闷会儿。
得,这么一来,晚上又睡不好了。
白棋忍着浑身不适,打开电脑,轻飘飘地输下几句话。
“善意和温暖足以烧焦苍白的灵魂。”
“那些不配拥有的可以不在乎,而那些势在必得的执念,终将与死亡抗争到底。”
“活下去本身即是理由。”
“但绝不是唯一的理由。”
还有些生硬的胡萝卜让白棋皱起眉头。
“多吃胡萝卜对眼睛好!虽然你是个瞎子,到底还剩下一只眼,总比真的瞎了能赚更多钱!”
钱。
“你眼睛疼,还要看不见了?我看你就是想要钱吧!小小的孩子眼睛哪会出问题,你又不是高度近视。”
“受不了你,大男人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得亏我今天高兴,小赚一笔,这五百先拿去用,再多了没有。”
“早干嘛去了,这全葡萄膜炎视网膜炎这么严重了才来?左眼视网膜基本完全脱落,炎症不消,复位之后也效果不好,我们这医疗条件,没有再治疗的必要。暂且开点药治疗吧。赶紧治,不然右眼也跟着废了。”
“五百可能不够,赶紧向家里再打个电话,不然双眼失明真就无法挽回。”
“还差多少,我给你补。”
钱。
“一个月二百,一年两千,水电自付。到期我会上门,别想躲我。”
“网线?那单独算钱。你要是觉得贵,旁边肯德基的wifi多少能蹭到点,就凑合用吧。”
钱!
硬邦邦的胡萝卜带着特有的味道,让淡而无味的菜花也染上了奇怪的气息。
白棋捏着鼻子。
那几个月他被要求着吃了太多的胡萝卜,几乎变成了小黄人,从此对胡萝卜……烦得要死。
不过,现在的胡萝卜就是食物,而不是当时的一把玻璃渣。
那么多胡萝卜确实是希望他不要瞎,却也是希望他不要因为瞎了挣不到钱。但对于更有希望的办法,他们却根本不愿意多花钱。
医院是个烧钱的地方。
他垂下眸子,忽而从支离破碎的记忆中捕捉到一个陌生的身影。
搀着自己的手是滚烫的,那是真正冬天里的一把火——燃烧着死灰般的心窝。
几乎一片昏暗的视野,充斥着撕裂刺痛的感受,偏偏还有那温柔的安抚。
“快到了,快到了。”
可惜,看不清他的模样,就连听到的声音,也是混合着汽笛声、叫骂声,以及无情的宣判,被黑洞扭曲了似的,也变得那么凄厉。
潮湿的地下室,窗外的滴水声,剥落的墙皮,逐渐舒缓下的心跳与呼吸,让黑暗也变得富有层次,凄美的混乱也趋于平静。
白棋缓缓嚼完了嘴里的蔬菜,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了“提拉米苏”。
提拉米苏的含义是“带我走”。
温岩,你很有趣。他自嘲似的摇摇头,点开自己的作者主页。
《暗门》更新了几个小时,寂寞的评论区忽而出现了一条消息。
“白老师,提拉米苏的味道还满意么?”
评论的人叫“echo $WY”。
白棋皱眉,看最后两个字符,这应该是温岩没错,怎么叫这个名字,难道说他是个程序员?不过看他的打扮,与其说是程序员,不如说是项目经理,需要去见各式各样的人,才打扮得那么得体,谈吐不凡。
“吃不惯。”
他冷冷回复了三个字,稍稍看了看自己的文章数据……就是没有数据。
不过是有两个铁粉了,其中一个已经好几年没出现了,或许是遇到事故,又或许对白棋失去了兴趣。至于另外的……也许是谩骂,也许是嫌弃吧。
如果是其他人,他可以一眼看透对方的心思。那些不经意的动作,语气中的鄙夷,同情的视线,他熟悉极了。但这个温岩……自己的疑心病碰到他,就模糊了似的,好像是咬到白花花软绵绵甜丝丝的棉花糖。
若有所图,总会露出狐狸尾巴。
白棋也不急。
只是眼前这肯德基的WiFi似乎不太靠谱,屏幕上的圆圈转啊转,半天也不动弹。
也是,毕竟隔了墙,自己又在地下,看来还是得想办法赚钱拉个网。
白棋是有赚钱的手段的,只是敢登他稿子的报刊根本没有,媒体号则极少,有时还得换一批,一定要后台够硬,扛得住骂。
被伤及利益的贵族会疯狂反扑,不顾脸面,不顾身份,不择手段,想要扼杀一切危险的契机,用扎下的根掠夺有限的资源。
他们越陷越深,意图将万物归为己有,并当做一种功德去教化后人,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爱意。
宿命论的轮回从未因死亡画上终点。
“花狸”从不轻易发表文章,这些辛辣的批判一旦发出去,定然会在评论区引起一阵腥风血雨,又迅速被“破财消灾”,归于平静。
“我只会写这些东西,要么登,给稿费,要么把稿子还我。我知道他们会用尽一切办法平息风波,我只从中抽那渺小的几成罢了,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花狸”从来不会说好听的话,他的读者一半鼎力吹捧,一半恨他该死,却从没有人能从“花狸”口中得知他一星半点儿的信息。
他是什么人?在哪里?长什么样?胆子为什么这么大?
甚至有人说,通过花狸的联系方式人肉,却发现他应该是个死人。
有人想请花狸撰文,他却从来不应。
“求生之道,便是不可深陷。我所写的,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这根本不是他想写的,即使游刃有余。
他需要作为白棋,花更多的精力每天在网站上写下孤独的文章。
孤独且无人观览,只因为在娱乐至上的网文圈里,潜心感受,且懂得这些的人太少。
刻骨铭心,深入骨髓的不仅仅是痛楚,
他从不相信网络,却要在充满虚伪的网络上留下不能放弃的理由。
不计代价也要坚持下去。
即使必将死于泥泞,也要骄傲地抬起头,从容赴死。
回复终于发送成功。
他松了口气,忽然发现温岩又在自己的另一本书下写了留言。
《狂人院》的上次更新已经是一个月前了,这本第一人称的小故事写得格外惊心动魄。白棋写的时候,感同身受,也会猝然一阵眩晕,几乎背过气去,就仿佛是从他身上割裂开一部分,撕扯的疼痛甚至不足以用低哑的呻/吟表示,而是野兽的悲鸣。
如果作者不能从书中抽离自我,沉沦其中,便是生死攸关。白棋深刻地明白。
温岩先前提到的《失语》是这本里的第三个故事,也是他攒了许久,今年才正式发出去的故事。
“终于找到全文了,感谢白棋老师带来这么打动人的故事。其实,我们都是失语的人也说不定。”
白棋看着温岩的评论,心里微微一动。
“但愿会好起来。”
他并没有太过无情地回复,而是用的万能回复。
他沉默半晌,又打开另一个名为《半扇窗》的文档——同时开了很多的“坑”的他要一个个把他们填满,也就要在这其中反复跳跃。
目前,除了《暗门》是每天的任务,其他的都是随缘。
会过于艰涩晦涩么?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某个网站写作的时候,被读者骂得狗血淋头,奈何他头铁。
没有市场就没有市场,我想做的,只是去写本身。
认为对黑暗夸大其词,只能说是你们不曾了解才觉得难以置信。
不愿意看就滚,白棋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只是那个网站在几年前关停了,自己那几十万字的文章从此消失在浩如烟海的网络之中,他只留了个底稿。
白棋甩开过去的记忆,苍白的指尖在磨掉字符的键盘上轻轻划过,随即开始敲字。他逐渐沉浸其中,眉头舒展,右眼慢慢眨着,手指极快地敲打,这几年他就是这么过的。
他所居住的环境,就是在“半扇窗”的掩映之下。这半扇月光与半扇清风,倒让他灵感充沛。
再晚一点,就是半扇日光以及清晨街道的声响了。或许今天的空气中,还氤氲着淡淡的提拉米苏的气味分子。
幸好有这样一抹光,还能有点亮堂,有点温度,不至于总开着灯,冬天或许也稍微暖些。
每次写这本的时候,白棋的神色都会出奇的柔和与平静,好似春风拂面,春江水暖,至少没有《狂人院》中痛苦的感觉。
人格分裂?倒也不至于。
只是人间在世,多少放过自己,给自己一点甜头。
——我还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