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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春潮带雨晚来急(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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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缓过那一阵崩溃,楚天歌坐在城头怅望春江水,饱饮霜雪风,面对今日城门卫处挤压的那些为三军送行挤压的鸡鸭鹅牛羊杂乱账目,面无表情地批驳账簿。
他怀疑兰陵那个混账东西是故意设计他来此的,可惜他没有证据。
……
即便是乱世动荡,春江上依然有来往的行船送考。
而兰陵那个混账东西,早已领兵跑得没影了。
就留给楚天歌一个“都督”空名,还有一盘彻底搅浑的临安乱局。
楚天歌依然不知道这个逆弟是否与自己一般觉醒了什么话本。
但他知道,自己追不了了。
这一年是长安七年,“长安”是他登基为帝后即刻改立的年号,年尾年头,明明感觉才过了五年,却已是长安七年了。
话本里的长安七年,大楚史上最年长望重的主考官钱东篱,最年轻求变的出卷官钱扬清,钱门父子上阵一录就录出了史上最离经叛道的春闱举子阵容。
这一届登科的状元死于长安八年,死因是乱写皇帝的话本;榜眼死于长安九年,死因是下值以后跟同僚喝酒痛骂新帝困守江南毫无战意实在窝囊最后把自己给活活气死街头;探花死于长安十年,死因更是重量级秽乱宫闱——至于兰陵连个人都没有的宫闱到底是怎么被秽乱的,话本里倒是没写,楚天歌也很好奇。
其余以劝谏痛斥兰陵出名的当届举子更是不计其数,甚至还有一直默默无闻苟到兰陵登基的永夜元年的北方南逃举子,突然当朝死谏要求南北分榜以增加北榜进士的数量,结果引起南北士人相互攻讦,轰动一时,最终导致兰陵嫌烦干脆就禁了科举,另立武举。
但这些人都不如一个未曾登科十八考十八不中的寒门举子殷枭。
永夜二年,殷枭凭借溜须拍马之能,一举从岌岌无名的饮马吏成了兰陵身边的红人,后来更是受封右相,与世家出身的左丞钱扬清分庭抗礼,丝毫不落下风。
不过,他最为人病诟的还是喜食人,甚至特喜食公卿贵子之肉。大楚亡国,殷枭直接带头开城向北胡余孽投降不说,他还提出了唯一的一条条件——就是他要吃兰陵的肉。
【史载:饕餮噬尽公卿骨。】
楚天歌:“……”
类人群星闪耀时。
但他还没办法不与这些举子打交道,毕竟如果他再不做点什么……
“啊?!停科?!临考三天前停科?!”
梅花城头下已逐渐疏浚的街道依然车水马龙,时不时就有行水路千里迢迢赶来参加春闱的举子对着城门口的告示,发出惊天的叫嚷。
“礼部告示?春闱取消?”
“不,听说不只是取消当届,而是接下来的科举都要取消,新帝开了武举!”
“武举?!”
“天杀的!老子考了二十年!从燕京城那会儿就考啊!二十年啊!”
“疯了都疯了,春秋无义战,新帝这是连圣人都不认了?”
“我倒是觉得如今确是用武之时……”
只不过唯一能跟兰陵思路同步的那名举子,差点儿被榜下群情激愤的文士们一人一拳,活活乱拳打死。
幸亏他见势不对溜得快。
楚天歌再次目送着这个特立独行的举子仓皇远去,屁股后还追着一群年岁层次不齐喊打喊杀的文士,内心惆怅,仿佛看见了无数的兰陵在地上跑过来跑过去。
实在折寿。
但就算再折寿,他也不能真跟兰陵一样,不高兴就把人给砍了。
更何况,就算楚天歌真那么狠心,如今他手上的是御林卫,远非日后权势喧天,话本里被列入“祸国七奸邪”的伥魈——锦衣卫左使潘太平。
楚天歌别过脸看了一眼,未来伥魈正在盯着城墙头的蚂蚁看得不亦乐乎。
甚至在楚天歌看向他的时候,太平还默默往一旁挪了挪,以方便楚天歌能跟自己一块赏蚂蚁赏得更清楚些。
楚天歌:“……”
谢谢,大可不必。
……
等楚天歌赶到礼部门前时,礼部的匾额已经快叫人砸出窟窿了。
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墙头更有勇士拼命爬,任凭墙内竹竿来回横扫,都始终有人前仆后继,一副众人今日不将礼部冲烂讨个说法就誓不罢休的模样。
潘太平只得将马车停在几条巷子开外,陪同楚天歌步行前往礼部。
但几乎是楚天歌露面的第一时间,外围所有注意到他的举子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仅仅是因为楚天歌貌美,更是因为他——天生文气,相貌紫薇,探花非卿莫属,再不济状元也成——更兼面白身弱,纵然高挑,也还是无尽病榻傲骨风流。
一眼就让人觉得,这是老天爷要妒忌强行早逝的英才。
而不管是南方文士还是北方文士豆腐脑吃甜的吃咸的粽子吃肉的吃枣的都在这一刻达成了诡异的默契。
他一定是来替广大举子击鼓鸣冤舌战群儒夺回科举的天降文曲星!
只有几名混在人群中的世家高仆,在看见楚天歌的第一时间,就陷入了沉默。
这不是昨晚被少帝强娶的……先皇后吗?
先皇后燕晏貌美是出了名的。
但名声仅限于世家。
更何况他身后还跟着个黑衣绣虎的御林卫头子。
所以绝大部分的举子都还是一副“亲娘啊,快来看天降文曲星”的神情。
可惜没有谁敢贸然带头,要不然楚天歌的那身黑狐裘都要被沉迷烧香拜佛沾文曲的举子给薅秃噜皮。
在那一层莫名其妙的光环之下,楚天歌毫发无伤地走到了礼部门前。
周围的举子看看外围的举子,不明觉厉,大家这么做一定有大家的道理,于是也纷纷让路,甚至于拽着旁边的人一块让路。
直到——
“慢着。”
正要叩门的楚天歌极尽云淡风轻地回眸,就见刚刚被身旁的人往后一拽,才让开路的呆愣清秀少年,好似终于回过神来似的。
“你是何人?”
楚天歌看着这些年轻人,忽然笑了。
“替天行道之人。”
声色平缓清润,恍见春江侧畔千里山河。
此话一出,就连始终如影子般跟随的潘太平都不玩蚂蚁了,津津有味地盯着楚天歌。
但读书人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没等楚天歌话音落下,就又有人冒头,不平道:“故弄玄虚,藏头露尾,非我辈所为!”
可也有举子沉迷相术,坚决要维护自己鉴定楚天歌为人中龙凤的说法。
一时间,你来我往,议论纷纷,唇枪舌剑,刀光剑影。
不过,楚天歌只是微微一笑,接过不知谁好心递来的板凳,在礼部门口的隐蔽角落里抱着狐裘悄悄坐下,等这些人吵出个子丑寅卯。
他可是正面硬扛过前朝三十年大楚三十年状元榜眼探花朝堂群架怒骂的男人。
区区一届举子吵架,不过莞尔。
大约是楚天歌长得就很病怏怏英年早逝,而且看着就很贵,搞不好一下碰死了不仅偿命还得赔钱,身边还有个谁多看楚天歌一眼就瞪谁的黑衣门神。
这群举子连一块小石子都没舍得误砸他,只是一昧内讧。
从晨钟吵到午鼓。
一路吵到那些世家家仆冲回府邸报信,又从府邸想方设法往礼部递信,最终一群战战兢兢的礼部小官吏你推我我挤你,到底还是打开了礼部衙门的朱漆铜环大门。
大约是开了门,事无可挽回,那群礼官倒是一下子不发抖了。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哗啦啦黑压压一片,就跪在了楚天歌面前。
但碍于天家内部让人感觉水一定很深的复杂关系,倒是没人喊什么“千岁”“太后”“娘娘”,仅剩的礼部主簿之首谨慎地喊了一声——“大人。”
门外登时一片哗然。
眼看着那群举子就要再次生出群情激愤的混乱,楚天歌这才不紧不慢地抛出三个惊雷。
“本官就是本届春闱的主考官。”
“本官的授业恩师,著书三千,生前即入天一,立誓不入新朝半步。”
这一回的哗然声更大,大得简直要将礼部的屋顶都掀翻。
世间著书文人墨客之多,如过江之鲫。
可能符合著书三千,生前即入天一,立誓不入新朝半步的,唯有那位狂到痛骂君王乃天下第一大害,著书写一本封一本禁书,所以天底下明面上就只有天一阁敢藏著的蓬莱淡客。
如果说,钱氏是江南文士清流之首,那蓬莱淡客就是天下狂生骚客共奉尊师。
拿钱氏出来压这群闹事举子,也许不一定好使;但蓬莱淡客的声名一出,谁不服就是没有傲骨文风狂性活该被胡人践踏的窝囊废。
四下寂静,针落可闻。
礼部那群官吏更是偷瞄这位“新后”,偷瞄得眼睛都快抽了。
这、这对吗?!
楚天歌等这些举子如麦浪一般将话都传递出去以后,他才继续道:“太平,把我刚刚给你指的那几个人都拿下。”
太平:“诏狱不够……”
楚天歌早有预料。
“关府内地牢。”
“哦。”
眼看着人群之中的波澜就要再起,楚天歌却径直转身入了礼部大门。
他边慢悠悠走边故意背着手气恼扬声道:“这些胡人真是亡我大楚之心不死!来人!”
主簿连忙上前。
“陛下英明神武,定能将那些南下肆意屠戮的胡人都赶回他们该回的地方……但我等在临安,坐享太平,可不能轻易松懈了。”
主簿脑瓜子嗡嗡地试图接话:“是,是,大人教训得对。”
楚天歌暗中瞥了一眼门外不顾御林卫出动捕人的混乱,已经反应过来拼命竖起耳朵的聪明举子,摇着头继续说:“为防意外,此次春闱试题全部新拟,着人重新核查举子的籍贯路引……”
声音越来越小。
偷听的举子耳朵也竖得越来越高。
“时值胡人进犯,为免生乱,不如将三日后的春闱提前一日,也好为我大楚选些行事稳妥、不偏不倚之人。”
主簿:“啊?”
他还没反应过来,但那些听见楚天歌最后一句话的举子已经迅速地与好友故交们交头接耳,齐刷刷开溜了。
人群霎时稀疏了不知道多少。
御林卫穿行其间,没一会儿就将楚天歌指明的那几人统统绑回了礼部大堂。
楚天歌淡淡地吹了吹主簿从上官柜里掏出来泡上的龙井。
他抬眸,正要先确认这几人是不是就是他要抓的状元榜眼探花。
结果其中一人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一下挣脱了御林卫的束缚,直直扑到楚天歌的脚下。
“大人明鉴!草民仰慕大人年少奋笔挥毫太平策的英姿久矣!草民绝非北胡细作啊大人!”
楚天歌低头就要看看这到底是谁。
谁成想——
【大丈夫岂能郁郁久居人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燕公子怜我。】
【陛下英明神武,宽厚仁德,定是有胡人奸细从中作梗!陛下怜我。】
【……太平兄怜我。】
【小红怜我。】
【怜我。】
楚天歌:“噗!!!”
他好像知道兰陵为什么非要顶着骂名,语焉不详地定这探花秽乱宫闱的死罪了。
那很秽乱了。 江南多丘陵水道,马匹不兴。
即便是楚天歌出征时,也不能由大营同时配备两匹以上的马,还得他从私库里掏银子养第三匹战马。
而那第三匹彻底属于楚天歌的战马,就叫小红。
楚天歌看人的眼神都变了。
觊觎他也就算了,小红都是一匹颐养天年战功赫赫的老马了,怎么能觊觎小红?!
但楚天歌明面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他只是默默放下茶盏,接过太平递来的帕子,若无其事地擦了擦嘴。
然后——
“押下去,回府。”
……
楚天歌从不否认自家弟弟并不是个好人。
只是跟这位探花比起来,兰陵的行为至少还能算个人。
虽然在旁人看来,兰陵行事暴戾阴晴不定,但身为兄长的楚天歌几乎一眼就能瞧出这个逆弟的目的。
他想要摆脱世家给皇权划定的圈,却又不想落入玄门的陷阱,更不想丢掉自己。
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好的事啊?
一人之力,终有尽时。
楚天歌尽量平缓地在自己的大床上躺好,他得在被迫滞留临安的几日里,将自己身上的伤养好。
该配合兰陵做的安排他都已做下,话本主动翻开那一页,楚天歌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漏过了这些细节。实在是因为话本废话写得太多太详细太过不堪入目,他要是不跳着看,大概这会儿都还躺在床上看第一章回。
第一章回写的就是兄长失踪,遭受群臣逼迫重创的兰陵私底下流露出对兄嫂异样的情愫。
内容包括但不限于,睡兄嫂的大床,在大床上想嫂嫂,还有拿着嫂嫂的衣物继续想——
楚天歌顿时一个轱辘从自己的大床上坐了起来。
他捂着胸口撕裂的伤,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丝帛软枕。
瞧不出任何的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