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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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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本书被我揣在怀里,回家的路格外漫长,喘息间,水蒸气从我的口鼻中呼出。我揉了揉僵硬通红的鼻子,耳边狂风大作,好比骇人的东西在惨叫。
地上的雪淹没小腿,不少冰碴进了我的棉鞋里,这双鞋是老姨的,很多角落烂了,她嫌弃的当做人情送人,对我来说却宝贝的很。我从小没吃过饱饭,棉鞋大很多,我要在里头塞东西才勉勉强强能穿。
冬季晚来的早,等我一步一步挪回家,天边已泛起阴沉的粉色。我家大院养鸡鸭,对比起来里屋住人的地方很小,此时里屋空空的,我猜剩余三口人在厨房烤火取暖。
我小心翼翼的开了条门缝推开厨房,侧着身挤入,厨房不小心进了丝冷气,爸爸立刻上前打了我一巴掌:“赔钱货,你他妈要冻死你爹,给我滚出去!”
我委屈的低下头,正犹豫要不要出去。
“他爸,别总打孩子啊,传出去多不好。”我抬头看,原来王婶来我家了。她头裹丝巾,笑得和蔼,“招娣又长俊了。”
我长得像我妈,大眼睛高鼻子,可我又黑又黄,瘦的吓人,我觉得不好看。
王婶亲昵揉上前揉我的头,“招娣,婶子给你带了块猪肉,一会叫你奶奶烧给你吃,知道没?”
我看到竹筐里粉白相间的肥嫩猪肉,想出它滋滋冒油的声音和料理过勾人的香气,又吞了吞口水,乖巧地说:“我来烧饭的。”
王婶叫胡小红,她总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让我们忘记她的名字,喊她老公的姓就好。王婶的老公在外地做生意,她家也是这土山沟里唯一一户盖了楼房的人家。
她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身强体壮,踏实能干。小儿子王飞翔却不幸的成了智障,整天东窜西溜,拖着两条大鼻涕嘿嘿傻笑,时常去别家捣乱。山沟里的人收了王婶不少好处,没人敢说王飞翔的不好。
她很善良,我记事起她经常给我买吃的,买好看衣服,即使这些东西落不到我头上,罢了,用赔钱货换一家子短暂的快乐,值得。
我高兴的拉着王婶的手,诺诺道:“谢谢王婶,我最爱吃猪肉了。”
王婶高兴的嘴里直哎,她捏我的脸,自个泛起心疼的神色:“招娣太瘦了,女娃子太瘦不好生养,赶紧多补补。”说罢,她偏头瞪了一眼我奶,“她奶啊,您别怪我说话直,无论如何,这猪肉是我给招娣的。”
我奶嗑着南瓜子,干裂的嘴唇上粘了皮,她嘁声将手中的瓜子壳扔进火堆表达不满,没张嘴,算默认了。
我今天能吃上猪肉了,很有口福。
火堆噼里啪啦熊熊燃烧,我奶用手里的蒲扇引火,根本不屑于看我。
我爸一边逗妈妈怀里的弟弟,一边对我说:“招娣,你过完年别上学了。”
我愣了,方才欣喜的笑容僵在脸上。过完年到最后一学期,我就能去县城考试了。屈辱我能忍,家人的轻蔑和厌弃我能装不知道,关于我的未来,我不能软弱。
我在家第一回反抗:“我要上学的,我能在教室里睡,以后上高中的钱我会自己挣。”
话还没说完,我爸又要打我 ,他嘴里骂骂咧咧,王婶拦住他:“娃子想读书是好事,你打她做什么?招娣长得俊,能读出来书肯定有出息,这样吧。”
王婶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五十块钱:“招娣上学的钱我来出。”
我心里股股暖流,扑通一声跪在王婶旁边给她磕头,我爸不屑的啐我,“吃里扒外的东西。”
当晚王婶留在我家吃饭,他们围在桌子前商量事情,我没听清,专注于沸水咕嘟嘟的声音。我把今天的晚饭端上桌,烧猪肉,炒豆角和腌萝卜,我坐在王婶和妈妈中间,不敢动猪肉。
王婶不停吹捧我,同时往我碗里夹猪肉,一盘肉几乎都在我碗里,吃的不亦乐乎。
我碗里还剩两块猪肉时,见底的饭粒裹满猪油,我扒拉完,撑的胃疼,心里满足极了。
我很喜欢王婶,有她在我才能吃饱,不知不觉她早成了我的依靠。
在我爸和我奶眼皮子底下,我妈不敢跟我说话,奶奶说她现在要喂弟弟,女娃晦气,会坏弟弟的好运。我不明白,我妈也是女人,我奶自己也是女人,为什么我奶这么大怨气。
我妈没吃猪肉,她只喝老母鸡汤喝红糖水,好下奶。
吃完饭,我收了桌子上的狼藉去洗碗,端了盆水,手指近乎没有知觉,只有一个触感,让我讨厌的油腻指尖。
我把碗放进碗柜里,确定没人注意到我,才敢搬着矮板凳到火堆旁取暖。我脱下棉鞋烘烤,暖橙的火焰在灶台的稻草堆里跳动,明晃晃,温暖极了。我长满冻疮的手舒适不少。棉鞋干得很慢,我在想万一有天王婶不在管我,我总要赚学费的。
“招娣。”王婶也搬着小板凳来到我身边,我余光瞥见家人先看了我们眼,又收回眼神聊弟弟。
弟弟很漂亮,从来不愁衣服和奶水,他此时裹着火红的襁褓,两个葡萄大的眼睛好奇的左右观望,活像年画娃娃。奶奶一口一个乖孙,宝贝的把弟弟搂在怀里不撒手。
我爸妈也在逗弟弟开心,年画娃娃咯咯笑,好温馨的画面。
王婶点破我心里的落寞,“招娣,女娃生下来就没法跟男娃比,发愤图强读书,以后找个好婆家。”她连连摇头叹气,小声嘀咕,“你奶可真会做人,我给你的被子和吃的,全给她宝贝大孙了。”
我鼻子酸了酸,我摸过暖和松软的棉被,如果裹着棉被睡觉,晚上肯定不会被冻醒。王婶拿来的肉和香肠全进我奶和我爸肚里了,我多看一眼他们都会打我。
王婶将手翻了个面继续烤火,她问我:“招娣,你喜欢婶子吗?”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坚定,点头说:“喜欢。”
“哎,我也对招娣喜欢的紧,招娣能干能吃苦,长的俊又聪明,还会写字念书。”王婶没头没尾的转移话题,“可惜我家飞翔,这山沟沟里没有医院,也怪我没用,当时要提前一晚下山,飞翔就……”
王婶捂着嘴哽咽起来,我赶紧拍她背帮她顺气。王飞翔小时候不说多聪明,调皮捣蛋活泼开朗,经常被王婶撵着打,王婶虽头疼,也乐意的很。
快到上学的年纪,王飞翔有天晚上发了高烧,浑身发烫脸烧的通红,王婶心疼坏了,在家两天不见退烧,准备再睡一晚第二天带他去县里医院瞧瞧,谁知第二天起来王飞翔退烧了,却对着窗户傻笑,自此成了智障。
王婶家伙食好,她脸圆圆的,看上去和蔼可亲。她对我的恩情很大,还承诺要给我出学费,我轻轻拽她衣角:“王婶,你别难过,你要不嫌弃的话,我也可以喊你一声妈。”
王婶根本没料到我会这么说,她破涕为笑,狠狠把我搂在怀里:“好招娣,婶子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双下巴蹭着我的脑门,王婶突然拉着我的手,火光映照她出油的脸。她眼里出现一抹我看不懂的神色,“招娣,你觉得我家飞翔是好孩子吗?”
“啊?”我没反应过来怎么又扯到了王飞翔,王飞翔虽然傻,但从来没伤害过动物和人,也算个好人吧。我点了点头,想着安慰王婶:“婶子您别伤心了,王飞翔是顶好的好人。”跟李常丰比差了点,李常丰长得好看条件也好,关键时时刻刻能想到我,其实我有个念头,我以后想嫁给李常丰这样的男人。
可我是徐招娣啊。
快到睡觉的点,王婶离开我家,说明天去接我放学,我拒绝说:“算了吧婶子,太远了,路不好走。”
婶子摆手说没事,出了我家门,回头喊了声就这么说定了。
王婶的背影越来越远,我的背结结实实被踹了一脚,下巴朝地摔到石头上。钻心的疼痛一股脑袭来,我的下巴流血了。
外人终于走了,徐胜强将怒气发泄到我身上,他嘴里污言碎语,对我营养不良的身躯拳脚相加。
我蜷缩一团,我妈红着眼眶实在看不下去,温柔的碰了碰他的胳膊:“我要去缝衣服,你来抱一下娃。”
我弟弟被刚才的动静吓到,嘹亮的哭声响彻厨房。
徐胜强悻悻收手,转头抱着弟弟哄,奶奶也急得团团转。
我无力瘫在地上,疼痛后知后觉,我薄薄的裤子彻底烂了。羞耻和屈辱蔓延,我无能为力。徐国强看我半天不动弹,又狠狠踹了我一脚:“你他妈死了?”
我慢慢爬起来,去了自己的房间。不算我的屋子,我睡觉的地方是柴房,一层稻草,一个旧被单和碎布薄被。
我心早麻木了,哭不出来,我擦了把不存在的眼泪,缓缓脱下裤子。腿上的伤如同毛毛虫,很恶心,我厌恶自己的伤疤。
我才反应过来李常丰的冰糖在口袋里,我把冰糖压在稻草堆下,开始用胶布贴裤子。
我把裤子翻到反面,撕烂的地方拼在一起,我用嘴咬断胶布,尽量贴的严实。用完一截透明胶布,我又将裤子翻到正面。
今天贴的很好,看不出来裤子烂了。偷买的东西藏好,我出去给我爸和奶奶打洗脚水,他们睡下后,我才钻进不怎么暖和的被窝里看书。
读完这篇文章,妈妈悄悄的进了屋,她心疼的将我搂在怀里,嘴唇贴在我的脸上哭着说对不起。我回抱住她,露出暖洋洋的笑:“妈妈别哭,妈妈现在过得比以前好点,我就很满足了。”
我的安慰不奏效,妈妈哭得更惨了。她给了我一盒药膏,我的头埋在她肩颈处,“妈妈别哭,我不怪你。”
我给妈妈擦眼泪,说:“妈妈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伤心我也会伤心的。”
妈妈止住眼泪,似乎觉得刚才失态,歉声说:“招娣是妈妈唯一的孩子。”
“我很开心。”我真心实意的告诉妈妈,“我今天吃饱了,很开心。”
妈妈眼里又蓄满泪水,我不忍心见她哭,撒娇晃她的胳膊:“妈,我困了。”
我妈让我等一下,她偷偷进自己的屋抱了床厚被给我,“招娣,今晚盖这个,我明儿一早再抱回去。”我没有拒绝,说了声谢谢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