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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真正的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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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沂原以为,凌孔过世多年,凌颀早已不再被儿时的梦魇折磨。
  然而夜深人静之时,总有几声不真切的呼喊在她耳畔响起——“不是我!不是我!我没做过!”
  阮沂试过由着他,也试过叫醒他,一切无补于事。
  他骨子里的恐惧仍然无法消除。
  这一夜,阮沂甚至听到了声嘶力竭的尖叫声,惨痛的悲鸣让她根本不忍听。
  片刻,凌颀从噩梦中猛然惊醒,额上的汗珠密得犹如雨滴。他惊魂未定,匆匆抹过额角的汗,发现手掌还在剧烈地颤抖着。
  凌孔早就死了,他还在害怕什么?
  凌颀突然觉得唇干舌燥,那是在沙漠里渴得快断气的濒死感,真实得让人无法回避。
  他怕自己吵醒阮沂,掀开被子下了床。
  他沿着旋梯下了楼,漆黑的大厅寂静得可怕。他开了暗灯,惊见母亲披衣坐在沙发上,既没有动作,也没有声响。
  傅蓉看见儿子凌晨下楼也颇为惊讶,她以为,“手刃仇人”的圆满和幸福美满的家庭,早已把他的伤口抹平。
  母子俩呆坐在一起,彼此没有说话,冷凝的空气结不出心事的形状。
  明天是凌孔的死忌。
  他们此生,回避不了这个人。
  欧式大钟的机械针永不歇止地前行着。
  微黄的暗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良久,幽魂般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凌颀才意识到是母亲在说话。“人生无常,你爸一定也以为,自己还能叱咤风云几十年。”
  凌孔此生,纵横商场,唯我独尊,几乎主宰了身边的一切。唯一意外的部分,大概就是生下了这么一个叛逆的“傻儿子”,与他争夺拥有巨额遗产的阮沂,把性命也搭了进去。
  凌孔大概也明白,儿子已经成长到有胆识破坏他的计划,抢走他的女人,彻底失去操控的地步,才真正动了怒。
  命运弄人,凌颀怎么也没想到,当初不惜“弑父”救下的女人,会成为他一生挚爱。
  他始终沉默不语。
  傅蓉分不清儿子眼中深藏的,是以失怙为代价来涅槃的愧悔不安,还是折辱多年仍寻不着和解之法的耿耿在怀。
  “他走得突然,我心里一下子松了绑,没有方向,或许该再痛快地骂他一顿,那样才解恨。”她不爱那个与她同床共枕的坏男人,但她始终无法放下那段过往。
  有的人无论死活,都像个疙瘩,附着在生命里,抠不掉,消不了。
  “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应该去他墓前转转,看他一眼也好,骂他一顿也罢,不为了他,只为了放过自己。”
  凌颀嘴上再不愿承认,心里确实也有过这种想法。
  不为了祭拜父亲。
  只为了放过自己。
  “可惜呀,咱们连他葬在哪里都不知道。”傅蓉一声叹息落在空旷的厅堂里,悠长而深远。
  “妈,我知道。”阮沂如水般清冽的声音传来,回荡在微黄的灯光中。
  凌颀猛地扭头:旋梯上,那个纤弱的身影,如墨色般浓稠。
  *
  第二天清晨,凌家三人把凌清托付给了莫管家,静默地出发前往后雁山六百园。
  他们穿着黑白服装,各怀心事地登上了凌家的玛莎拉蒂。
  凌颀一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恍若时光在寂静中倒流,回到他有记忆之始。如果说凌孔还有对他好的地方,一定是五岁前带过他去公园滑滑梯。
  他们不是普通的父子,计算了一生,争斗了一生。凌孔从来没有表露过对凌颀的感情,可谁都明白,一个疼爱儿子的父亲,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就算是傀儡,是替身,也有喜欢和厌恶不是?
  这个问题,大概,今生都不会有答案了。
  此时,窗外掠过一排花铺,缤纷的颜色竟让凌颀心头一热。
  “停车。”凌颀自己也无法解释喊停的原因,他不确定他的气量是否足够大,大到可以为父亲献上一束鲜花。
  他紧皱着眉,迟迟没有下车。
  凌孔再不值,再不配,凌颀也为他喊停了车子。
  这已经是他在挣扎的表现了。
  “你们等我一下。”阮沂擅自下了车,为凌孔买来一束极为普通的菊花。
  “多事。”凌颀依然嘴硬,目光却停留在花束上面,不肯远离。
  一个小时后,凌家三人来到了后雁山六百园。这里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后山大雁繁多,且墓园只有六百个墓位,极其“珍贵”。
  三人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找到了凌孔的墓碑。
  那个掌控一切,自私一生的男人,最终也成为了一块没有温度的漆金石碑。
  阮沂并没有特别伤怀,她嫁来凌家之前,凌孔已经死了,于她而言,这就是一个陌生人。她本着对逝者的尊重,祭上了鲜花,在墓碑前鞠了躬。
  傅蓉和凌颀则不同。
  来到凌孔墓前,他们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过往,纷飞的思绪在风中泛黄,不断地重刷着来时的路。
  他们如同溺水者沉入海中,完全阻挡不了思忆之潮涌进七孔。
  灌入他们脑海中的,全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痛。
  某一年,凌孔将未成年的傅蓉粗暴地拖进了草丛……
  某一年,凌孔将幼小的凌颀毒打至重伤,只为了逼他承认没有犯过的错……
  凌颀以一种敌视的姿态冷睨着冰冷的墓碑,如同那个人还在世,必须用最毒的目光注视着他的眼睛。
  “没有你,我过得很好。”这话并不违心,卸下枷锁的凌颀,活得越发遵循内心。
  他不是在炫耀。
  这场争斗里根本没有胜利者。
  也许是凌颀的这句话真真正正地触动到傅蓉内心最深的地方,她的眼泪开始止不住地流,身子无力得几乎要站不稳。
  她毕生所求,就是儿子过得好啊!
  有凌颀这句话,就算双手沾满鲜血,就算死后落入地狱,她也不后悔做那样的“选择”!
  “老凌啊……冤有头债有主,要恨就恨我吧!”她痛心疾首地捶着胸口,哭得几乎要晕厥。
  阮沂不敢怠慢,转身搀扶着婆婆。
  有些真相,傅蓉本不想让凌颀知晓,以成全他“复仇”的愿望。可是凌孔知道,他在墓地里看着,他在天上看着,她若在这里撒了谎,便是上天见怜,也要执意诛罚。
  凌孔入院第二天,傅蓉就站在天堂与地狱的分界线上。她立在ICU外的廊道间,颤巍巍地拿着“病危通知书”,听着主治医师客观地陈述着凌孔的病情。
  他不是完全没有救的。
  只是手术的风险有点大。
  “凌太太?凌太太?”主治医师唤了她好多遍不见她回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那一刻,傅蓉就像死去了一样,她想到了这些年来的屈辱,想到了凌颀经受过的折磨,眼神开始逐渐变得坚定而恶毒。她如冥府里的厉鬼瞪着眼珠,目无表情地对医生说:“不救。”
  “手术风险确实很大,但如果不做手术的话——”
  “我说了不救!”傅蓉的嘶吼让医生瞬间噤了声。
  她喘着大气扶在廊壁上,眼泪像打开的水龙头一样,哗哗往下掉……
  “颀儿,是我,是我拒绝了手术,断了你爸的生路……是我呀……”站在凌孔的墓前,傅蓉撕开了残酷的真相,让这一家子,再次掉进了悲伤的漩涡当中。
  凌孔早已成了没有悲喜的粉末。
  可活着的人,到底要怎么走出来呢?
  凌颀一直以为父亲是被自己“气死”的,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母亲也是这场“对决”的“共犯”。
  为了还他自由,温柔的母亲活成了“杀人”的尖刀!
  试问世上还有比这更汹涌澎湃的爱吗?
  凌颀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母亲,任何话到了嘴里都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他突然想起了阮沂曾经的建议——“你可以不用说话,像这样抱抱她,她会懂的。”
  凌颀一手将母亲拥入怀里,母子俩在凌孔墓前长时间痛哭流涕,这些年不敢外露的感情,就像冲破了铜墙铁壁的洪水,一瞬决堤。
  一切从这里开始,便在这里结束。
  “老凌啊,我不会再来看你了,我们就此别过吧……”傅蓉噙着一汪泪水,难过地向凌孔作别。
  天边一排大雁,从墓园的后山飞出,往自由的远方展翅翱翔。这段刻骨的“旅途”结束,一定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属于它们独一无二的自己。
  他们三人在凌孔的墓前站了许久,彼此缄默不语。也许是这对母子对凌孔太过在意,竟没有发现凌孔的墓旁,葬的正是聂成奎。
  聂信一定以为,他们是一辈子的至交好友,才让他们黄泉路上作伴。
  这个“天大的误会”,到头来,也无关紧要了。
  阮沂没有把这个“发现”告诉凌颀。她的丈夫,大概,没有兴趣知道令自己身败名裂的“恶棍”最后葬在了哪里。
  三人在墓园里看了一会儿雁群,随后默默地离开了。傅蓉母子把那些痛苦的记忆都封存在这个埋骨之地,但愿明天醒来,一切会是崭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