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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捉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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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由他紧抱着,直到这时,终于还是伸手环住了他背。
“没怪你……说了以后慢慢说。今日腊八,你先陪他们吃顿饭,等我再来好不好?”
“你说谎,”他听他终于应了他,一生喜,却还是要走的意思,又着怒,恶狠狠箍得更紧,“你才不会来了!”
“我才不说谎。”他像哄小孩儿那般拍了拍他,“好啦,你上回不告而别,出云都哭了,这回又走远,不说一声,孩子们多可怜啊。”
“不可怜,他们哪儿有我可怜……”
他只摇头,“你弄得我好苦,你说等我,说要跟我化作两道白骨,可你也不许我死。你还是怨我,你不许我记得……”
那少年听他卖苦,又抬起头,黑亮的猫儿眼盯着他,带着笑意,“不是说了,明儿再来么?”
“我不信,你骗我,捉弄我,还让我磕坏脑袋,给盆东西还我就完了。你弄得我好苦……”他索性耍起赖来,全怪他头上,“总之你不许走,哪里也不许去……”
说完约莫又怕,又这般埋怨他,他又不看他了,那他可无从说起。刚想再顺着他,那少年已伸手摸上他脑袋。
似要摸他哪儿摔坏了,动作轻慢。
时隔四十年的一下下,也不生疏,好像那还是他的。他也就稍松开了他,微低着头,许他摸摸自己。
而后他手缓慢爬上他脸颊,抚摸他脸上皱纹,又顺着摸到他白了的头发,又也有几分新奇,“真白啦。”
趁这时间,他终于也可以好好看看他。
看那永远也不老的眼睛注视着他,他低下眼,多少有了几分自惭,“……早说我老了,也丑了。”
“是老啦,”那少年老实地说,又似满意的模样,“不过不丑……也是老了好,还好你老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永远也不丑。”
管他是他凡胎还是梦魂,是菩萨是鬼差,他就是有哄人的本事。他不甘地想。
可那平白地让他不那么急了,也信了——他说他不丑,他好似就不丑,说老了好,那自就是老了好;好似也还不只他一个老了,他们是一起老了。
他眼睛又红了。
“怎么又哭了呀。”那少年又一惊。
他摇头,人老了是这样,他年轻人不懂。
“……没故意捉弄你,”那少年看不下去他这丑态,还是哄了哄他这老头子,“真的。”
他还是不信,也假装不出来。
总之他不让他走就是了。
“真的,”那少年黑亮的眼盯着他的,盯了片刻,也似被惹出了泪,又连声说了真的,“……恼你是真的,恨你是真的,爱你,也是真的,汇……”
只是听他叫他,他蓦地便如成佛升仙一般,听他说爱他,这把年纪又要酸了鼻子。
想让他再叫他一声。看他眼,实又想问他还疼不疼。那眼泪却也转眼勾出了他的泪。又只想叫他莫流泪。
五感匆匆忙忙,令他吐不出一个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少年落泪,轻着声,“……东风,是春风之意,是不是?”
他嘴一动,点着头,又摇着头。
“那时候,我突然想到你这么说,我就舍不得啦……”
他看它落下了,不好让它孤单地流,也就许自己再露出些丑态。
毕竟那不像是痛苦,“我总觉得我什么都历过了。可你还那么年轻,还不曾松快活过呢。要是跟我一起死了,多可惜啊。”
毕竟那不像是痛苦,不全是,多少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可是我也很想你,我也一样不甘心,虽盼你什么也不记得,可是又顶好记得一点儿。顶好是我。”
管他是他凡胎还是梦魂,是菩萨是鬼差,他就是有哄人的本事。
“汇,你怪不怪我?”
管他是什么,那毕竟不全是痛苦。他还是丢了傲气,哑着声,“……再叫我一声。”
“汇。”
他闭了闭眼。
他还是注定要被他哄骗,“……嗯,我知道的,我都听见了。”
打从开天辟地起,他还是注定要去擦他的眼泪,“……你别哭,都是我的罪过。”
那少年摇头,一样擦了他的。而他手挨着他就不肯再移开,摸上他眼角,“……还疼不疼?”
“不疼。”
“……对不起,我不想那样。”
“嗯,我也知道。”
“我也好好活了,无牵无挂,什么都有过了……我还是情愿记得。”
“我知道。”
“我也不要别人,我还是只要你。”
一把年纪了,刚正经说着话,说着说着还是要去亲人家脸,“不许你再走。”
弄得人家都臊了,红着脸,低着眼,“好啦,好啦,我知道……那我再不来,你就来找我嘛。”
这是松了话头,不是要再舍他而去的意思。
他还是笑了,想他到底没有这么狠心,想还是不能做泥团儿,“……我本就要来找你。”
那少年点头,“反正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嗯,我知道。”
“我也很想你。”
这般他就没法子拿姿态了,“我也知道。”
他亲他眼睛,听他轻声笑,“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又连连点头,“好,好,我也有好多话要跟你……千里?”
他是看他温顺得不像真的,听他声也轻得不像话,但怀里人倏地变得轻飘飘的,多少还是有几分恐慌,“千里……?”
“嗯,”那少年朝他笑了笑,“好了,我得先走了……”
他唯独听不得这个走字,犹如噩梦重现,紧抓着他,“还有我……”
那影瞬间变得稀薄,又轻烟似的要化开。
“那你来……”
他不知该往哪儿“来”,却再抓不实他手,“千里……”
“爹……”
上不去,下不来。
一霎时五脏俱焚,喉间一股腥甜。
“爹……”
“千里……”
“我等你啊。”
终于还是那消失的影大发慈悲,头一回在天地间作答。
“我等你。”
“……爹!”
他睁开眼,重回这人世。
充礼果然又泪眼汪汪的了。
他叹了口气。
这夜他和儿孙吃了饭,饮了酒。
说要请大夫,他没让。他精神头不差,谁敬他都喝点儿,听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近来奇闻,又说童年趣事,一间破宅热热闹闹,也同人笑一笑。
难得他没像往常那般催人快走,到晚了孩儿们要留下来,他也由着他们。
回房后,充礼又来坐了些时,小孙女儿也想留下,被父亲哄了出去。
“那孩儿明早第一个来找爷爷哦!”
二子各都成家立业,家好月圆,但在这老父亲面前,始终还有点儿依依不舍的小孩儿样态,拉着他手,如儿时般一人一只。
他亦罕见地没嫌他们腻歪,反从那年轻的手掌中感到一股蓬勃热度,拍了拍他们的手。
“明日我要出趟门,记得备轿,送我去寺里……”
分明还是同一个人,才一开口,二子却均泪流,“爹别丢下我们,孩儿还没好好孝敬您,往后不惹您生气……”
他皱了皱眉。
多少是他占了便宜,平白给人叫了这么多声爹。但做舅舅的心疼外甥,外甥却不知道心疼舅舅,惹得他替人不平。
然开口也只叹了一声,“你们家的人啊,个个都这么多眼泪……”
二子更嚎啕。
他无奈道,“时雨,快别嚷嚷了,教我头疼。”
“……是,”时雨拿手拭泪,紧咬哭腔道,“那,那爹对孩儿有何吩咐?”
傻孩子。
他还是细细看了两个孩子。
哪儿还是什么孩子……也都是四十多的人了,不知怎么还这么一副天真相。
“哪儿来的吩咐……”他还是笑了,也如一声叹息,眼角缓缓起了皱纹,“三十年前就说了,天高任鸟飞。我没有养孩子的本事。钱财名利你们都不缺,但我最庆幸你们平安过了半世……往后如此也就够了。”
这一来还不至于让他无颜见人。
二子却又话不成音,“爹爹别这么说,若无爹爹,孩儿,孩儿……”
想他从来不喜人跪,也不敢跪。只说了也还是要哭,只觉要失了倚仗,紧抓着他手,又是点头,又是不肯依,“爹别丢下我们,孩儿还有许多事,要请爹爹作主……”
“往后要自己作主了。”他说一不二,“别哭哭啼啼的。”
二子低头垂泪。
再不是孩子,到底是丁点儿大个就被抱来给他的,也不好一甩手就不要人家。再说人家还有人撑腰。
他还是得啰嗦,“都大了,早知无常,真有为难那日,兄弟俩互相照应着,天塌不下来。”
“……是。”
“实在不能,就找你们苏伯伯。叫一声姨父,他必什么都……”见二子认真听着,想孩子还是老实,忽又摇头一笑,“罢了,别捉弄他了,他年纪比我还大些呢……”
“是。”
“孩儿一定谨遵爹教诲,孩儿这就去把苏伯伯和笙姐姐找来……”
他又皱了眉,“麻烦。”
二子便未动。
他望了一眼窗。
出云试探着,“……爹?爹爹可是还有什么……什么憾事?”
“……是不是下雪了?”
时雨急忙把窗开了条缝,一股寒风钻入。又忙合上,“风刮得紧,必不久就要下了,爹爹手脚凉么?”
“不凉。”他笑道,“下雪好,嗯,那就没有了……”
“没有了,”他很清醒,声调也平和,“都足够了……还好有你们……”
他心中说的是,还好有你们,不然晚了三十年,人家总归要怨我的。二子却蓦地泪涌如泉。
他拂了拂手,“去罢。别吵吵,睡醒过来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