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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山雨欲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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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不寻压在心底的这些话,他不吐不快,可说完之后,却并不清楚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他眼前有迷雾遮挡,看不清更分辨不清。
李衍后世千百代,他们一直在等,等一个他们以为一定要怨恨的人,而他背弃了这些人,不愿怨恨她。
因为那些前人都不曾等到过,或许从李不寻第一眼那个枝繁叶茂的春天起,有条流淌不歇的河流经过他,这场等待就已经有了结果。
李不寻深深吸了口气,说:“我先走了。”
闻鹤雪看看这个不敢吱声,再看看那个,问他:“去哪?你要去玉山?”
“什么玉山?凌霜爱去哪去哪,回头再说她,我先去找我儿子!”
“你知道去哪找?”
“应该知道。”李不寻想也不想就答,“臭小子离家出走,不可能回去知微观,剩下他能去的地方又不多,呵,毕竟傻子能去的地方就那么多,他能回去的地方也只有一个。”
“你是说,鬼市?你一个人去?”闻鹤雪反问,余光瞥向苏春稠,显然有她陪着更好,但鉴于方才的境况,他说不出口。
苏春稠的脚迈出去半步,又默默收了回来,小道爷这时候未必想看见她,还是算了。
鬼市这地方,一回生二回熟,他这次来已经用不着引路人,只等天黑,借月华径直闯了进来。
不同于月圆之夜的清朗,此时的黑水从地下涌上来,结成蛛丝一样密密麻麻的网,网上飘着漆黑的雪,一沾上就化成了黑色的露珠,笼罩黝黑的月色。
李不寻走在前,用手拨开那些黑色的缚网,触之即落,落到地上成为一滩粘稠的冥水,而愈接近缚网的中心,隔着层层叠叠的纱网,他不出意外见到了祖师爷李衍的残念。
那张鬼面具从他脸上掉下来,露出李衍的本貌,眼似无波秋水,眉间沟壑纵深,脸色苍白,薄唇更无。情他青衣墨发,持剑斩得不透风,蔓延的黑水始终距他三尺,可见有情更胜于无情。
一把看起来随手就能折断的木剑,在他手中坚不可摧,黑水像是早早结网等待猎物自投的蜘蛛,他脚下被牢牢粘住,寸步难移,右手剑,左手怀中一直护着什么东西。
“你来了,他睡了。”
那残念看到他,疲惫的眼睛睁大了,给他看红毛松鼠正安稳睡在他怀中。
儿子养了好些年也养不熟,但凡有些不如意的,还是在亲爹的怀里睡得安稳……李不寻暗暗将此视为挑衅,内心苦笑。
残念李衍的衣襟前有一处黯淡的湿痕,他冷冰冰地说:“我什么都不是,他不该来找我。”
“你不是他亲爹吗?”李不寻攥了攥拳头。
残念李衍疑惑:“人生不出松鼠妖。”
李不寻昏了头,差点把这事儿忘了,李衍也不是李木叶的亲爹,是他的第一个爹。
可他怎么能说自己什么都不是?如果他什么都不是,那李不寻算什么?
不对不对,他和一抹残念计较什么?那么可怜了,连自己的存在与消失都不能掌控,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做了一轮孤独的月亮,和他实在犯不上。
残念似乎看透他所想,问道:“你是李衍吗?想成为李衍吗?”
李不寻冷嘲:“我不是你,也不会成为你。况且,我为什么要想成为我怨恨的人?”
“不是我,也不是成为我。我什么都不是,是你想成为李衍吗?”
“不想。”
“你为什么怨恨李衍?”
李不寻道:“因为你、我这样悲惨的命运都是他一己之私痴心妄想所造成的,所以我怨恨他。”
这话属实强词夺理,但他不愿怨恨苏春稠,难道还不能怨恨李衍吗?
这一抹残念未必懂他的意思,然而他却点了点头,“那就是还不够恨,等你恨李衍恨到无以复加的时候,再来吧。”
很奇怪,他说起怨啊恨的,李不寻非但没有悚然愤恨之感,反而觉得他在笑,他根本不像难以散去的执念这种可悲的东西,更像是一个……影子,一个背负使命,等待时机的影子。
“有人在试图颠覆掠神阵,打算重开罪渊。外面很危险,将李木叶留在这儿,而我恰好还有一点时间,等你恨极了李衍的时候,再来接走李木叶。”
残念毫不留情将他推出鬼市外,就像蜉蝣一梦中的李衍一样果决,他则继续抵挡侵蚀过来的黑水。
“什么意思?”李不寻琢磨着什么叫“恨极了李衍的时候”,连闻鹤雪在他眼前都没有注意到。
“兄弟,你终于回来了,苏春稠已经独自一人去南州玉山了!”
“你儿子呢?没回来?没回来也好。你离开一夜,我问苏春稠她要做什么,她也不说,虽然她很厉害,但在凌霜那里未必占上风。”
闻鹤雪已经收拾好行李,从手机上订最早前往南州的车票,自言自语道:“还有飞光,为什么救走凌霜?在搞什么?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危险?”
李不寻沉静地瞪了他一眼,随后叹气,将一袋金叶子递给他,“和这事和你没关系吧,闻鹤雪,少管闲事,少蹚浑水。”
“你怎么,突然客气得像个正人君子了?”闻鹤雪一边惊疑地插科打诨,一边接过金叶子,说笑道,“你这祖师爷给的钱不是要拿来买我的命吧?”
“差不多。”李不寻将金叶子抛到他行李箱上,“买你回家的车票。”
“哎呀,我师父花了大价钱才买断亲缘分,才把我买回来做徒弟,你这点钱够吗?”
“你少狮子大开口,祖师爷攒了几千年攒这么多,够你买个飞机回家!”李不寻没好气地推了他一下。
闻鹤雪收敛笑意,眯眼凑近问:“李兄,我只知道西越王那一世咱们是朋友,难不成咱们俩的才是缘分匪浅,天命所归?”
“……”李不寻内心五味杂陈,脸色几番变化,尽管佩服他的敏锐,但也是真的嫌弃到无语。
“不然你这么大方让我毛骨悚然。”闻鹤雪说。
“行,告诉你。我知道的,算上这辈子,三生三世都有了。”李不寻不瞒他,“你命格不凡,早有仙缘,世世一步可登天,偏偏你不要成仙。而每一次咱们碰到一起,就像是磁场合并一样,两个都死相凄惨,没什么好结果,所以这辈子你少掺合我的事。”
“说到这份上,放心放心,这回我绝不不掺合。”闻鹤雪奸笑着一口答应下来,“正好这钱也够多了,本道爷我要回家去试试能不能把亲缘买回来。”
他在手机上操作一阵,退票重新买,但没有退李不寻的车票。
南州在础州的东面,三个小时的车程,不是很远,最早的票也要第二天才能动身,这夜,李不寻得准备些东西。
黄纸符箓不必说,他又刻了好几把木剑,翻看一本泛黄的旧书,书册赫然写着《灵琼别册》。
他翻看旧书页,那些玄之又玄的术数阵法,生死轮回包罗万象,他用不着了,于是背起了空空如也的行囊。
已经抵达南州的苏春稠见到了凌霜和飞光,天海相连的玉山上,还有那位不曾谋面的玉山山主,玄鳞。
“故人别来无恙。”轮椅上的山主笑意盎然向苏春稠打招呼。
“你是哪门子的故人?”
“贵人多忘事,好些年未见,我是当年灵琼长城内扎根地下的天妖黑蟒。”
苏春稠一拍脑袋,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你,怪不得,你会和凌霜联手。”
“我俩各取所需,只是恰好,我们仇恨之人一样。”
苏春稠先是看了眼凌霜,后又看向这位仙风道骨的山主,“她恨我,恨李衍都有迹可循,你恨我也可以理解,为何要恨李不寻?”
“误会误会,我不恨李道爷,相反倒还有一桩事亏欠了他,一桩事要要麻烦他,只是他的存在耽误我之大计,不得不让他忙起来,无暇顾及。”玄鳞转头对飞光笑呵呵道:“说起来,你还得感谢青女殿下,若非她,李衍岂能有一颗仙人心被你吞去,恐怕再过一千年你都化不了龙。”
飞光本来低着头不敢看她,闻此言,忽而抬起头睁大了眼睛,嘴唇翕动着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苏春稠自嘲一般笑了,“还有那串压制掠神阵的铜钱,是李衍赠给李木叶的,是也不是?”
“不错。”
怪不得,原来是飞光,南山之下,碧川深渊,吞了李衍尸身的那条长蚺,原来是飞光,怪不得他不受掠神阵影响,怪不得他与那些吃人的浊妖相比,如此清灵纯秀。
“有化龙的机会,你为什么会让给飞光?即便你是威震一方的天妖,掠神阵对你的影响也不可小觑。你如此悉心对待飞光,是想做什么?”
天光掩映,云层在山巅聚集,浓黑的雾气如山一般笼着尘世。
玉山之西,一道雷劈中了青霄观前雷击过的银杏树,而北方的明州,北山上冒出的黑气与南山气机相和,一霎时,地动山摇。
阴霾之下的大海翻滚着波涛,玉山东侧的海浪高涨,自高处眺望,依稀可见海心横亘一条巨大的裂缝,海水向下灌,深渊下却有如同岩浆一样黑色的溶液涌上来。
“九霄云上不承念,这个坠凡的神灵傲慢自大,擅自将此间定为人族当道的天下,人和我们有什么分别?为什么神灵要插手争斗,还站在人族那边?”玄鳞大声质问苍天,而后大笑,“现在我妖族有了龙神,你却成了这副德行,再不惧你的偏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