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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邙山折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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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四年的秋老虎来得凶猛，邙山北麓的野艾草晒得卷了边。云襄将最后一把煅牡蛎粉装进竹篓时，听见山道上传来熟悉的铜铃声——那是郦道元考察水脉的骡队。
"云姑娘且看！"年过五旬的郦公扬鞭指向山谷，"《水经》载‘穀水出弘农渑池县’，可这河床砾石分明是洛河支流。"羊皮地图在风中猎猎作响，云襄忙用银针固定住卷轴边角，见谷底闪过几点寒光。
那是折断的箭镞。
暮色染红山涧时，军营医帐已飘起苦艾烟。云襄蹲在药碾前研磨菘蓝叶，耳畔尽是伤兵压抑的呻吟。帐帘被夜风吹起，带着铁锈味的凉意中，有人将盛满清泉的陶瓮轻轻放下。
"这株石韦生得蹊跷。"玄甲将军摘下沾着苍耳子的兜鍪，"叶背绒毛带紫，可是你说的变异种？"
云襄指尖一颤，药杵砸在青石板上。三年前洛阳雨夜仓皇一别，李之心的眉骨添了道新疤，却仍保持着采药时用布帕包住根茎的习惯。她接过湿漉漉的植株，发现叶片间缠着褪色的五色缕。
"将军从何处..."
"汜水关伤兵营后崖。"李之心解开护腕，露出渗血的绷带，"听闻姑娘在辑录战伤医方，顺路罢了。"
更深露重，云襄挑灯修补《肘后备急方》。忽有夜巡士卒送来个桐木匣，里头整齐码着七十七枚铜箭镞——每枚都刻着"永安二年监造"。最底下压着片龟甲，朱砂写着：丑时三刻，巽位见。
子夜的山涧泛着磷火般的幽蓝。云襄按星位寻至巽位巨石，见李之心正用佩剑撬开腐烂的柏木箱。数百支箭杆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灰，轻轻一折便断成两截。
"这是军器监上月拨来的新箭。"他抓起把虫蛀的箭杆，"说是阴干三年的拓木。"
云襄拾起虫蛀箭杆，叶脉深紫的菘蓝痕迹让她心惊——邙山土壤含剧毒朱砂，草木异变本是征兆。她猛然想起《百草注》中记载：“紫脉菘蓝生于血浸之地，汁液可蚀铁。”
云襄替伤兵换药时，那士卒摩挲着褪色衣襟："俺娘用菘蓝染的布，叶脉越紫越鲜亮......"话音未落，她已怔住——白日取的断箭上，菘蓝叶脉泛着妖异的深紫。
山风掠过李之心的铠甲，传来细微的窸窣声——他铠甲束带的牛皮绳竟打着与中衣补丁相同的双结。
五更天飘起细雨。云襄冒雨返回医帐时，与捧着《水经注》草稿的郦道元撞个满怀。老人扶正幞头，指着她裙裾沾着的木屑问："可是发现了古柏年轮异常？"
三日后暴雨倾盆。云襄跟着测绘水脉的骡队深入谷底，藤鞋陷在红色黏土里吱呀作响。郦道元突然驻足，枯枝拨开丛鬼针草："这冲沟走向不对。"
话音未落，山崖上滚落碎石。李之心策马冲来时，云襄正蹲在断层前描摹岩层——赤色砂土中裸露出成排的青铜矛头，绿锈斑斑如陈年血渍。
"速离此地！"李之心挥剑斩断刺藤，剑柄上双绳结在雨中纹丝未动——那是幼年随匠人父亲学艺时练就的手法。暴雨冲刷出崖壁裂缝，骸骨堆中斜插着几杆铜矛，矛身裹着苔衣，仿佛地下长出的荆棘。郦道元抚着岩层叹息：“二十年前葛荣叛军在此全军覆没，尸骨淤塞河道。”他展开羊皮地图，洛水支流的朱砂标记猩红刺目，“有人故意将毒矿混入军械，要的便是重蹈覆辙。”随后，他缓缓俯身捻起赤砂，砂粒间嵌着贝壳碎："此处原是古河道，难怪尸骸沉积至此。”
云襄捧着药盏立于帐外，见李之心甲胄束带松脱。他手指翻飞系紧双结，那灵巧劲儿让她蓦地想起金市皮匠铺的驼背老师傅——传闻他年轻时参与过永宁寺营建，梁木榫卯用的便是这种双绳结法。
帐内忽传“哐当”一声。云襄望去，李之心正将半截青铜箭镞摔在地图上，绿锈斑驳的断口还沾着红土：“这些尸骸里的箭簇，与二十年前葛荣叛军的兵器一模一样！”他指尖戳向羊皮卷上猩红的朱砂标记，“军械监用古战场的废铜重铸箭杆，却混了邙山的毒矿砂——”
“将军慎言！”郦道元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手却将《水经注》草稿缓缓展开。泛黄的纸页间，洛水支流的墨线正穿过标注“永宁寺地宫”的赤砂矿脉，“老朽明日便启程回京……有些河道变迁的考据，还需与司州典簿核对。”言罢深深看了李之心一眼，浑浊的瞳孔里映出跳动的烛火，恍若当年焚城之夜的血光。
帐帘突然掀起。李之心攥着半枚青铜箭镞出来，指缝渗出的血珠滴在云襄刚采的紫珠草上。她默默递上绷带，瞥见他颈间旧疤已泛着溃烂的红。
"当年河阴的刺客..."李之心开口，"他妻儿上月殁于饥荒。"
暴雨中传来战马悲鸣。云襄将晾干的五色缕缠上他手腕："将军可知今日是浴佛节？"
话未尽，北麓喊杀声震天。火光映红崖壁上的尸骸，仿佛那些白骨都活过来在雨中狂舞。李之心将玉簪塞进云襄掌心时，她闻到簪头残留的槐花香——与三年前洛阳残塔里的气息一模一样。
"若此战..."将军系紧护心镜的手在颤抖，"烦请姑娘续完《洛阳伽蓝记》。"
云襄握紧冰凉的玉簪。簪尾刻着的永宁寺塔纹样，正与崖壁上那些尸骸指骨的方向重合。她突然明白白日里郦公说的冲沟异常——二十年前的鲜血，早为今日的败局掘好了坟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