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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过去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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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第一次把林郑南带回家时的窘迫。
那时的我依旧蜗居在城中村的出租屋,房间里的大部分家具是四处捡来的破烂:断了一条腿的桌子,掉了一扇门的柜子,就连唯一一把椅子的坐垫上也破了一个大洞。我每天在被破烂堆的满满当当的出租屋里钻来钻去,感觉自己像一只生活在垃圾堆里的小老鼠。
从进入城中村的那一刻起,我便开始想林郑南在看到我家后的反应,是恶心,还是厌恶?无论哪个都会让我感到羞愧。强烈的不安让我放慢脚步,内心无比希望他能够在此时改变主意,随便找个理由滚回他干净整洁的大学校园里去。
可是他没有,他还是跟在我后面,慢吞吞的,与我之间隔着半步,礼貌得叫人挑不出一点儿毛病。终于,我们来到那扇破旧的铁门前,我拉上面前生锈的门把,手指有点发抖。
我从来没那么害怕过。
深吸一口气,拉开门,打开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出租屋内的一切映入眼帘,一览无余。屋子里的那堆破烂像我离开时一样,一点儿没变。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令我没想到的是,一直在后面没说话的林郑南在看到我房子里的混乱后竟然发出了一声惊叹:
“这比我们宿舍的空间大多了!”
他边说着边踏进去,看着天花板上唯二不是捡来的灯泡发出感叹:
“这灯泡真亮。”
我被他没话找话的样子逗笑,悄悄把地板中间的电饭锅往踢到一边。
按理说,把我安全送回来后他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可那是凌晨一点,现在把林郑南赶出去显得我像在虐待好心人,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这么做。
所以,我们“被迫”共处一室。
那天晚上,我们两个并排挤在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我的肩膀压着他的肩膀,他的小腿压着我的小腿。他睡的好不好我不知道,反正我几乎一夜没睡;直到天明,透光窗帘外的天色变得蒙蒙亮,我才终于支撑不住睡着过去。
再次睁开眼已经是上午十点,林郑南已经走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不过当时的我还没有那么在意他。比起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大好人”,我更担心自己接下来的生活。一夜之间,我的积蓄全部清零,手头的货也全都没了,房子的租期所剩不多,或许是时候考虑要去跟哪条街上的流浪汉抢地盘了。
这么想着,我抬起胳膊放在额头上,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
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之后的几个小时里,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任凭各种坏想法在我脑子里盘旋成型:我先是想了几个搞钱的办法,然后因为各种理由否决掉;随后我想到还在监狱里的庞扬,想到跟我们断绝关系的父亲,想到出狱后遇到的各种各样的麻烦事。
我疲惫地闭上眼。
那一天,我仰面躺在那张单人床上,睁开眼是发黄的天花板吊顶,闭上眼是形容不出的扭曲幻觉;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充斥着身下黄色海绵的刺鼻味道,呛的我直咳嗽;各种坏想法在我脑子里扭成一团,每一个都在对我说:我是个烂人。
我再次绝望地闭上眼。
在那种情况下,我开始幻想,幻想自己从来没来到这个世界。如果我从来没出生过会怎么样?家里不会因为超生而被罚款,妈妈不会因为身体不好而去世;至于庞扬,她的童年会少个跟屁虫和出气筒,她会伤心吗?我不知道。
但我会很伤心。
如果没有出生,我就不必经历这些痛苦——审判、坐牢、出狱,然后把生活搞得一团糟。或许我就这么死掉也没人会在乎,反正我从来都只会给他们添麻烦。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片全世界都抛弃我的幻想沼泽里陷了多久,大概有几个小时吧。期间我想到过死,随后因为自己的胆怯和出租屋的层高不够而放弃。房间里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栋自建房的厨房,我不想那家人在做饭时被我吓死。
我不想再成为任何人的麻烦了。
因此,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脚边那扇铁门在门外人敲击下不断振动,上面的成片的铁锈几乎要被震落下来。我看着这一切,呆呆地愣住,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不是幻觉,是真的有人在敲门。
我窜下床去开门,门外站着林郑南,手里还拎着个塑料袋。
我竟然没感觉到多少惊讶,好像他出现在哪里都不意外。我让他进来,发现他手里的塑料袋里装着一份饭。
“食堂打的,可能有点凉了,但还是很好吃……”他进来后自顾自的找盘子,我递给他一个搪瓷碗,他把那份饭放进去,还在说着:“我本来想早点儿来找你的,但我下午有课……”
我没管他,从窗台上找了两根筷子,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埋头苦吃。
我确实饿了。
在这个过程中,林郑南一直靠在我对面的窗台上。我叫他也吃,他说他吃过了。
或许我应该再去捡一把椅子,我想。
他看着我,眼神很平静。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感觉他在放空自己,或者在想些什么事。
我突然有些害怕,放慢了吃饭的速度。
他忽然意识到这样一直盯着别人好像也不太礼貌,于是开始询问我的情况,干什么的,家在哪儿。
我思考了两秒钟,决定沉默。
“……不想说就不说吧。”他摇摇头,又问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可能……先去批发市场赊一批货吧……”我犹豫道,其实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办。
“继续摆摊?”他不理解。
“……对。”我小声说,很没底气。
他从窗台上起身,来到我旁边。
我抱着搪瓷碗,不动声色地往另一边躲了躲。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他慢慢弯下腰,凑近我耳边,轻声说道:“——去找个正经的工作呢?”
我一愣。正经工作?呵呵……我咬着筷子在心里苦笑,他以为我没想过这条路?只要正经签合同就需要身份证,我是有前科的人,怎么可能会有人愿意雇一个坐过牢的人呢?
可是,我不能告诉他这件事。如果他知道眼前这个他善意帮助的人曾经犯过罪,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是失望,还是……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害怕他,害怕他讨厌我,害怕他对我失望。
“现在有很多地方都在招工。”他继续说。
我不听他说的话,埋头苦吃。
“……你到底为什么不想去找工作?”他突然问。
我被他这一问差点噎住,他却在旁边不依不饶:“还是说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猜的真准,我在心里回答他,表面上努力装出一幅波澜不惊的样子。他见我一直不说话,不停追问。
“是你家里有什么困难?”
“还是你有什么身体疾病?”
“还是说,有其他的……”
问题如连珠炮一样从他嘴里蹦出来,再这么下去石头也能让他问出条缝。我开始害怕起来,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要关心我?”
“啊?”突然被打断,他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问?”
我放下手中的搪瓷碗,问道:“为什么你要跟着我回家呢?你喜欢我吗?你……是同性恋吗?”
“同性恋”这三个字说出来的瞬间,我亲眼看着林郑南像一只踩到鞭炮的猫一般跳了起来。他站在我面前,茫然的摊开手,想看上去想解释些什么,半天过去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被他的样子吓到,却还是强装镇定。看着他茫然失措的样子,我脑子里突然闪过被小流氓抢劫的那一晚,那个中年人油腻的脸,和他问我的话。
“你想上我吗?”我突然平静地问。
他惊讶地看着我,突然不动了,像是被照片定格的人。我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脑袋如抽风般问出了下一句话:
“如果你上我的话,会给我钱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他的表情失控般崩坏了,迷茫、惊讶、愤怒依次在他脸上闪过。他面对我,无助地抓住我的肩膀,瞪大的眼睛像是在质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缩在那把捡来的破椅子上,抱着手中的搪瓷碗,茫然地盯着他。
我以为他会骂我的,像是骂一个不知好歹的人那样。
但他没有。
过了很久,他收拾好自己崩坏的情绪,看着我,语气中是抑制不住的失望:
“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听着那扇铁门“砰——”的一声巨响,门外林郑南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我抱着手中的搪瓷碗,看着其中还剩下一半的饭菜,眼泪不自觉地滴在里面。
太棒了,我又搞砸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