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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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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煌的血和他的身一样热。我在唇齿交缠中咬破了他的舌尖,对我行我素的霸道帝王,做出他容忍范围内的小小冒犯。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奕煌食过五毒珠,他的血是至毒之物,也是最为烈性克制百毒之毒。而他指名道姓在我宫中常年当寻常线香点燃的蝶绽香,同样是剧毒。市面上有价无市,以五色蝶的剧毒磷粉为引,常年累月嗅之,会使身轻体软,筋脉麻痹,渐渐沉迷心中所想幻觉之中。世间求不得欲难平之人太多,有多少人,为梦中的一个瞬间汲汲营营,纵然是虚幻,也毅然决然投身其中。
蝶绽香有一群怀抱炽热欲望,又无力追逐的懦夫炒到万两黄金换一点粉末,远在西南瘴地生出的五色蝶被淘金者扑杀个精光。奕煌在解决苗疆蛊乱时,把圣坛翻个底朝天,堪堪搜出来几个地窖的存货。如今仿佛牛嚼牡丹一样耗在我的断月楼中,岂不可惜。
奕煌的临幸,对我不止是锦上添花的恩宠,更是雪中送炭的救命。若非如此压制,连续十日闻上蝶绽香者,神智癫狂,再不复清明。
他派来伺候我的暗部,都经过特殊的避毒训练,懂得屏息吐纳之法,在夜半侍候在外面时,肃清自己的余毒。饶是如此,经年累月下来,肉体凡胎,谁没个不可言说的野望。意志稍有不慎,便被这馥郁熏香迷个神魂颠倒,七窍流血,坠入深渊。
唯有无心无求,太上忘情之人,不受此毒困扰。
我记得在我进入这楼不久之时,有一个少年样貌的侍卫,他说他要带我走,离开重重宫闱,在盛夏时节,去看他家乡红得像天边晚霞一般的花,我是个好人,还有很久很久的年华,不该囿于一处寂寂衰亡。
他说,我可以比漫山遍野的花,盛开得更热烈。那名少年不知道,我一生仅有过的热枕与不顾一切,全给过了奕煌。
盛放过后,自然是等待败亡。
我最终还是看见了少年给我如约展现的花,他以自己的身体为笔,鲜血为水墨,在宫墙边上画出了一副触目惊心的画卷。十名金字高手围攻他,天大的本事他亦插翅难飞,红色的花朵一片片晕染开来,刀剑鞭刺穿他的肉,金属鸣铮仿若冥河吟诵的挽歌。
我想起他给我形容的那种炽烈如火的花,叫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
我木然伫立在距那名少年几步之遥的地方,滚烫的鲜血喷洒到我脸上,咸腥酸涩,染红了我雪白的狐裘,给我一种那具躯体的主人还有磅礴生命力的错觉。
奕煌从不留叛徒,我闭上双眼,等待奕煌发落。预想中的穿喉一剑没有到来,奕煌凑过来,挽起了我鬓边散乱的碎发,取下我头上繁复的簪饰,青丝如瀑滑到他的手上,在他的指尖挽出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插上了一朵花。
我身子猛地僵硬,刚才从余光瞥见那花的形貌,开得如痴如醉,红得妖冶似血,正是少年给我形容过的花。本该在盛夏开放的火焰,为何在隆冬腊月里,依旧红得不亚凌霜寒梅。
奕煌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却只坐壁上观,等我露出马脚。
“爱妃喜欢赏花,何必出宫奔波。偌大一个皇宫,何愁没有能驻足观赏的地方。恰好,你那断月楼毗邻的湖边,有一块位置上佳的空地,我挑选了各地上贡的奇珍异卉,辅以流水机巧引适宜活水,仙芝灵药深埋入土,可使花期终年不败。羽妃日后足不出户,就能赏尽天下姹紫嫣红。”他顿了顿,话音一沉,“有闲情逸致固然上佳,羽妃可别被花花绿绿迷了眼,找不到回宫的路啊。”
奕煌素日里积蓄着阴郁的脸上,漾出一抹笑意。他抚了抚我刚被整理好的发丝,猛地拆散,夹在我发髻上的花朵滚落到奕煌脚下,被他状似无意踩个稀巴烂。此刻一阵寒风吹过,我的头发被吹得飘扬,有几缕黏在面部的血上,狼狈得很。
“爱妃的金贵玉体,与这山野粗花,实是不配。”他嫌恶地踢了一脚那具再也不会展露笑容的尸体,这对奕煌来说,实属罕见。他承九五之尊后,最忌讳亲自沾血,那会令他想起寄人篱下,暗无天日,怎么等待都没有希望的过去。
一道圣谕就足以戮尸万里,何必亲自弄脏手呢。
“如今断月楼的百卉园,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朕找人勘测过那一块,地形,风水俱为上佳,独独缺了点土壤的肥力。羽妃仁慈恋旧,朕是知晓的。用这个里通外贼,掳走贵妃宫人的尸体堆做肥料,给他一个守着你忏悔的机会,无边的花海就是他的坟茔,你可满意?”
脸上的血干涸了,我的双眼反而被猎猎寒风和入目所及的鲜红刺得有些睁不开,行礼的步数,更似有千斤重,实在挪不开。
“臣妾听凭陛下吩咐。”
在他匆匆离去,擦过我身侧时,耳畔传来用丹田内力凝成一线的声音。
“他是因你而死的。”余音送给了风声,不留一丝痕迹。
自此以后,我的随身侍从,统统换成了女子,奕煌再也没有留一个近侍,在我身边超过三月。
旧日故国里总被刁难而对下人心有怜悯的我,也学会了以合适主人的姿态,对下面的人趾高气昂,盛气凌人。
保持上下之别,不要越矩。在这琼楼玉台间,各司其职,安分呆在属于自己的那格棋盘中,对谁都有好处。
奕煌的舌,如毒蛇呲出毒液前吐出的信子那般,柔软灵活,暗藏致命的危险。每次他一张口,总有人要蒙受一些风波,下场非死即残。
帝王的恩宠,岂是那么好领受的。
他把那颗能号令天下毒物的五毒珠咬碎,吞入腹中,以身为蛊,可曾有过恐惧,自己会承受不住反噬的烈性,爆体而亡。
我远比他更怕,怕的是什么,是我的镣铐碎裂,从此再无指引我前方的引路人,还是怕我再也触不到那颗火热心脏,又成为失去帝王宠爱的孤女。
幸好,奕煌气数未尽,这秀丽河山未到息事宁人之日,仍有地方等待雄心勃勃的他去跶伐。从此以后百毒不侵的奕煌,仍改不了多疑的心思,自身成天底下最致命的毒瘴后,深知毒可藏于不经意的每一处,银针和绿植,以至于活人试毒,用得更勤了。暗部的避毒训练是他亲自调教的,于是愈发草木皆兵。
凡事皆道无知者无畏,善泳者反而比陆地行者更担心自己溺死的风险。
我用手指捻起一撮奕煌背后的乌发,或有毒液萃蚀的缘由,奕煌的发梢泛着不易察觉的暗紫色。奕煌警觉地卡住我的脉门,正好扼住挑断我手部经络的地方,我感受到他的真气在指尖游走,抓住我最脆弱的地方,往我体内稍微一输送,我立刻会成为一个经脉尽断的废人。
虽然现在已经是半个了。
“爱妃,青冥宫的术法玄妙,我是知晓的。传说,用人的发丝缚到柴草所捏的稻草小人身上,小人浸过心头血,写上此人的生辰八字,便能在千里之外控制对方?”
我无奈苦笑,知晓奕煌是用发难威胁我交出青冥宫的术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要说青冥宫有禁令,严格对俗世中人传递术法。
我天生在浊气最为浓郁的帝都皇宫,生下来就没有灵根,根本没有修行青冥宫之法的能力。正是因为我完全没能继承半仙之体的青冥血脉,我的母亲生下我不久之后便死于失宠后的宫廷围斗,我失去了以男儿之身长大的资格,从小以女装打扮女儿称呼,在冷宫彷如最低贱侍女一般苟且偷生。
我问苍天数次,为何传说中仙灵遗族的青冥血脉偏偏遗弃了我,天独弃我。白日里总有大宫女的监视,我战战兢兢不敢造次,生怕一个小报告打到东宫西宫娘娘耳畔,命我在冰凉的雨夜,下跪顶碗。水溢出了,就罚我第二日的食粮。在霜雪交加的腊月,逼我用凝结成冰的湖水,搓洗干净她们的衣物。
我闲来无事,经常翻阅娘亲生前遗留下的书籍,知晓我的身份是这座王朝里流着帝王之血的,最尊贵的金枝玉叶,排行十三的公主。可我连个封号都没有,日子过得还不如皇上恩宠多的宫内侍女,掌控俸禄银饷的总管都能对我耀武扬威。
不少嫔妃都偷偷拿私房钱贿赂总管,指望能分到最好的布帛珠翠,盛装打扮一番,惹得圣上多看几眼,那泼天富贵就有了着落。我因母妃逝去太早,她没给我留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每次分到的,都是其他宫人挑剩的边角料。
经过几手贪污层层克扣,皇上从不巡视到我的宫内,也没指定哪位嫔妃收养年幼的我,我的父亲扔我在重重深宫的一角,自生自灭。本来该到我手上的绫罗绸缎,变成粗布麻衣,皇后的大丫鬟穿得都比我这个不受宠的公主更有闺秀之感。
我每晚趁宫里的那些爪牙争相入眠的时刻,左手指天,怒骂撒着淡淡银辉的冷月。为何月亮照亮黑夜,给我照不出前行的路。
直到遇见了奕煌,那时的他,仅仅是一个寂寂无名的暗部首领。暗部首领是谁,本来无关紧要,他们是永远见不得光的夜行蝙蝠,一群见不得身份的人,做着见不得光的事情,最后也在无人见证下消亡。
我那时,还不知道奕煌叫作奕煌,却已在冷月倾覆的夜里,窥见了照到我身上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