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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

  •   一

      金陵的冬日,总是惹人不悦。

      没完没了的细雪,和灰得发闷的天色,压得人喘不过气。

      定北侯府内,却比屋外还要死寂几分。

      自从裴小侯爷病重,府内就没了生气,裴老侯爷日日吃斋,拜佛,寻医。

      半个月下来,人瘦了一圈,本就乌沉的眼睛也越发黯淡,像死了许久的枯井。

      眼瞅着,怕是熬不过年关了。

      却忽然来了个赖皮和尚,每日午时,便盘坐在府前,先念一段听不懂的经文,再伸手讨酒讨肉。

      起先,府中奴仆多奇之,争相送酒询问,谁知那赖皮和尚只摇头不语。

      久之,便多有不满,欲赶之,却半点近不得其身。只好丢些碎银了事。

      岂料,赖皮和尚掂了掂钱袋,便随手扔给了路边的乞丐,并怒骂道:“粪而。”

      裴老侯爷闻之,叹奇人也,遂邀其入府,问所求。

      赖皮和尚伸出四指,笑道:“不多,唯鹿尾,熊掌,虎脊,蟒筋而。”

      裴老侯爷大惊,此等至珍,世所罕见,皆为常人不可得之物。

      神色为难道:“君所求,乃天物,恕难如君。”

      赖皮和尚笑道:“非也,君乃善人,缘至,则天助也。”,说完,便挥袖离去。

      此后,照旧念经,讨酒。

      直至一日,裴老侯爷梦入仙境,所到之处,鹿自落尾,熊自弃掌,虎蜕其脊,蟒脱其筋,遂大喜,拾之。

      梦醒后,竟真见榻前一一摆放着那鹿尾、熊掌、虎脊与蟒筋。

      心中惊奇,忙唤人去寻那赖皮和尚,却无一所获,只在郊外破庙中寻得一纸残笺,上头写着:“执念灭,则魂归。“

      再抬头时,庙中供奉的金身佛像,赫然便是那日盘坐府前的赖皮和尚模样。

      裴老侯爷忙伏地长拜,叩谢真佛显灵,又命人将那四物熬成汤药,亲自喂予病榻上的裴小侯爷。

      不过半柱香功夫,那素来昏迷不醒的青年,竟缓缓睁开了眼。

      二

      裴小侯爷,姓裴,字既之,是定北侯府裴老侯爷的独子。

      定北侯府本是武将世家,传到裴老侯爷这儿,便算是断了,只因,裴老侯爷并不爱习武,却独爱刺绣、胭脂类的女子玩意儿,偏他生得白嫩秀气,平日里,又爱摸粉贴钿,竟比城中的贵女还要美上三分,活脱脱一个“俏娘子”,一度成为整个金陵的笑谈。

      就连这个独子,也来得颇为戏剧。

      早些年,裴老侯爷曾被山匪掳走,裴先祖几番攻打后,却没讨得半点好处,顿觉失了颜面,又思其不争,索性一纸家书将其逐出家门,仍其自生自灭。

      于是,裴老侯爷便留在寨子中,当了几年压寨郎君。后来,不知怎的,裴老侯爷又被踹下了山,手里还牵着一个四岁大的胖小子,跪倒在侯府前哭爹喊娘的,好生丢脸。

      众人私底下都说,裴老侯爷是被那女匪头子抛夫弃子了。

      但,裴既之,与裴老侯爷,则大为不同。

      他虽然继承了裴老侯爷的好相貌,性子却尤为冷淡,最不喜胭脂味,整日只知骑马射箭,

      十二岁便毅然离家从军,八年后就位居中郎将,战功显赫,威名远扬。

      多年的从军经历,也让他的眉眼更为锋利,肤色也不似裴老侯爷那般白嫩。

      每每思及此处,裴老侯爷都会扶额长叹,吾儿不甚像我。

      话虽如此,裴既之却是裴老侯爷的心头肉,在裴既之行军的时日,裴老侯爷总会吃斋念佛,日日一封家书,甚至亲手为他编织贴身里衣。

      就这样,熬了许多个年月,终于边关大捷,裴小侯爷攻下匈奴十余座城池,不多久,便要进京领赏。

      裴老侯爷欣喜若狂,日夜盼着,却盼来了一封罢官诏书。

      再见到裴既之时,他已褪去官服,眼里俱是疲惫。

      裴老侯爷并没有追问,只是嘱下人端上早已备好的饭菜,像往常一样,絮絮说些金陵的风花雪月,手却一直没停,不住地往他碗里夹菜。

      裴既之话不多,吃了几口,便借口乏了,起身离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裴老侯爷终是没忍住,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老管家忙递上帕子,问道:“侯爷,所泣为何?”

      裴老侯爷擤了擤鼻涕,摇了摇头叹道:“我泣吾儿,不得其志。此子自幼便有将帅之才,志气高远,却终究情义两难。为一份旧情,毁了一身前程…”

      老管家听得糊涂,直到半月后,旧案重提,徐太傅之冤得雪,这才恍然大悟。

      三

      罢官的日子,远比想象中还要难熬些。

      每日除了喝酒看书,便再无他事可做。足不出户多日,人却瘦了一圈。

      裴老侯爷心疼不已,絮絮叨叨地劝裴既之出门散心。

      裴既之原不愿去,奈何看着老父眼泪汪汪的模样,终是点了头。

      许是多年习武的缘故,荒郊野外中,不过一炷香工夫,身后的随从便不见了踪影。

      再抬头,竟行至一破庙前。

      裴既之正欲折返,却嗅得一股淡淡的酒肉香,不由得循味而入。

      只见庙中一和尚,衣衫褴褛,满嘴油光,正啃着鸡腿,旁边酒坛滚了一地,香气四溢。

      裴既之微愣----缘是个假僧,酒肉穿肠,还敢盘踞佛门清地。

      正好手痒无事,便欲上前给他几分颜色。

      岂料,那假和尚身形狡诈,裴既之连他的衣角都未曾触及,反倒被蹭了一身油渍。

      假和尚瞧着他,满脸坏笑,一边躲一边喊:“哎哟喂,打和尚了!打和尚了!青天白日,打和尚了!”

      裴既之被喊得耳根子不由一红,怒骂道:“你这假和尚,吃肉喝酒,哪里有半分出家人的样子,打得就是你!”,力道也越发猛烈了些。

      假和尚也不还手,只是一味地躲闪,喊声得却越发响亮。

      倒竟真招来了几个江湖侠客。

      他们将假和尚护在身后,直溜溜地瞪着裴既之,怒斥其欺凌善僧。

      裴既之正欲分辩,一低头,才发觉自己满身油渍、酒气熏天,再一抬头,那和尚却坐得端正,眉清目秀,闭目念经,俨然一副得道高僧模样。顿时气得脸庞发紫,甩袖离去,余光中,还瞥见那假和尚洋洋得意地做了个鬼脸。

      那副贱兮兮、讨人厌的模样,竟像极了一个人——一个他恨得牙痒痒的讨厌鬼。

      所幸那讨厌鬼,早就死了。

      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夜,那死鬼便寻上了门。

      依旧拽着那张二五八万的脸,嬉笑地看着裴既之,若不是知道他已死了许久,裴既之险些分不清现实。

      “你来寻我做甚?”,裴既之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身着白衣,模样依旧十七八岁,面容姣好,让人瞧着便如沐春风般,但是,裴既之并不喜欢他。

      “裴兄,你可真是无情,我此番从地府来这一遭,可是要费些银子的。若不是思你,念你,怎会费这番精力?“

      裴既之冷笑道,“哦?我可不记得,何时与你交情至深如此?“

      “哎,我都死了,你就不能同我说几句好话吗?“

      听及此处,裴既之的眼神暗了几分,叹气道:“你素不会平白寻我,说吧,想要什么?“

      那少年笑意深了些:“来讨欠条。”

      裴既之一怔,眼中带着一闪而逝的复杂。

      “我还以为,你早忘了。”

      白衣少年摇了摇头,忽地凑近,睫毛拂过裴既之的耳廓,轻声吐出几个字。

      倏而之间,梦影尽散。

      眼前只见父亲鬓边白发添新,眉目间尽是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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