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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误会与冲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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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玉池的水汽氤氲不散,丝丝缕缕,缠绕着池畔几株开得正盛的垂丝海棠,将那灼灼的粉白也洇染得朦胧。玄芷音坐在池边光滑的青玉上,赤足浸在微凉的池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晃着,水波便一圈圈荡开,揉碎了倒映其中的云影天光。
指尖无意识地抚弄着腰间那枚触手温润的黑色玉佩,这是她醒来后唯一贴身带着的东西,一个属于她模糊过往的谜团。凤寒玦给的药瓶就搁在身侧光滑的玉石上,白玉细腻,瓶身还残留着他指尖传递过来的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她刚服下他亲自送来的灵药,那股温和的药力正丝丝缕缕地熨帖着经络深处残留的隐痛。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轻盈得如同点水。玄芷音微微侧首。
是柳梦琁。
这位仙界的公主今日依旧光彩照人,一身流云锦裁成的淡金色宫装,裙裾曳地,行走间光华内蕴,更衬得她面若芙蓉,眉目间天然带着一股养尊处优的骄矜。发间一支点翠金凤步摇,凤口衔下的细长珠串随着她的步伐,在鬓边轻轻摇曳,折射出细碎而耀眼的光。
“芷音妹妹,”柳梦琁的声音也如同那珠玉相击,清脆悦耳,含着恰到好处的亲近笑意。她走到玄芷音身侧,很自然地挨着那块青玉坐下,目光扫过那瓶白玉药瓶,眼底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又在用寒玦哥哥送来的药了?他对你,可真是上心呢。”
玄芷音的手指在玉佩上顿住,心头莫名地微微一刺,像是被那金凤步摇的尖角轻轻刮过。她抬眼看向柳梦琁,对方脸上是毫无破绽的关切,那双漂亮的眸子清澈见底。
“凤仙尊……待仙界中人,一向如此吧。”她垂下眼睫,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试探。
柳梦琁掩唇轻笑,那笑声如同银铃,在这片静谧的水汽里显得有些突兀。“傻妹妹,”她微微倾身,靠得更近了些,身上清雅的兰麝幽香悄然袭来,语气是推心置腹般的亲昵,“仙界中人何其多?寒玦哥哥身为仙尊,日理万机,能得他如此事必躬亲、嘘寒问暖的,可真是凤毛麟角了。便是对我……”她话锋微转,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怅然,“也不曾这般细致入微呢。”
玄芷音的心跳蓦地快了一拍,指尖下意识地收拢,紧紧攥住了那枚玉佩。冰凉的玉质硌着掌心,却压不下心头那点骤然腾起的、带着酸涩的温热。凤寒玦清冷的眉眼,他递药时指尖微妙的停顿,他偶尔落在自己身上那深沉难辨的目光……这些画面碎片般闪过。
“是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
柳梦琁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转,带着洞悉一切的怜悯。她伸出手,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玄芷音落在肩头的一缕乌发,动作轻柔,话语却像淬了寒冰的针。
“不过妹妹啊,”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诱人堕入深渊的温柔,“姐姐是真心疼你,才同你说这些。有些事,不知比知要好。你可知……寒玦哥哥他,最是厌恶魔气?”
魔气!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毫无征兆地劈在玄芷音耳畔。她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刻冻住,四肢百骸都透出冰冷的寒意。攥着玉佩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柳梦琁恍若未觉,继续用那甜腻又残酷的语调慢悠悠地说着:“他天生仙骨,至清至正,对那些来自魔界的污浊戾气,感知最是敏锐,也最是……憎恶。”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玄芷音苍白的面颊,“妹妹你身上……唉,大约是因那封印未解,或是重伤初愈,总有些若有似无的……气息缠绕不散呢。”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棱,狠狠扎进玄芷音的心口。方才因那瓶药而生出的隐秘欢喜,此刻被彻底冻结,碾碎成冰渣。厌恶?憎恶?她身上的气息?
她猝然抬头,目光越过柳梦琁含笑的、带着虚假悲悯的脸,急切地投向不远处回廊的尽头。
凤寒玦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一袭纤尘不染的银白仙袍,身姿挺拔如孤峰寒松。他并未走近,只是隔着重重水雾与摇曳的花枝,静静地望着池边。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轮廓,却清晰地传递过来一种冰冷的审视。
那目光,穿透了朦胧的水雾,落在她身上。玄芷音只觉得那目光像淬了寒冰的刀刃,带着一种洞穿一切、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是在看一件碍眼的东西?一件需要他不得不处理、却又打心底厌恶的……魔物?
心底冻结的冰层骤然碎裂,涌上来的是尖锐的刺痛和一股被欺骗、被愚弄的灼热怒火。这怒火烧得她眼眶发热,烧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柳梦琁顺着她的目光也望过去,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明艳无比的笑容,声音也扬高了几分,带着刻意的熟稔与亲昵:“呀,寒玦哥哥来了!”她站起身,姿态优美地抚了抚裙摆,又转头对玄芷音低语,声音里满是“关切”,“妹妹别怕,寒玦哥哥最是公正,即便……也不会苛责你的。” 那未尽的话语,比明晃晃的指责更令人难堪。
玄芷音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得脚下的池水哗啦一声响,溅湿了裙角。她看也不看柳梦琁,径直朝着回廊尽头那抹冰冷的身影走去。每一步都踏在翻涌的怒气和委屈上。
水雾在他面前散开些许,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清晰地映入眼帘。眉目如画,却冷峻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他看着她走近,眼神依旧深邃,像不见底的寒潭。
玄芷音在他面前站定,胸口剧烈起伏着,方才柳梦琁那些淬毒的话语在脑中疯狂盘旋。她仰起头,直直地迎上他那双冰冷的凤眸,所有的酸涩、委屈和骤然爆发的愤怒都冲到了嘴边,化成一句带着颤抖的质问:
“凤寒玦!你日日送药,这般‘关切’,是不是……是不是只因为我身上有令你厌恶、让你不得不监视的‘魔气’?!”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尖锐。
凤寒玦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周身那拒人千里的寒意似乎更重了些。他薄唇紧抿,下颌的线条绷得极紧,并未立刻回答。这短暂的沉默,在玄芷音眼中无异于默认。
回廊下,柳梦琁掩唇,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嗤笑,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清晰地砸在玄芷音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所有的理智瞬间被怒火焚毁。玄芷音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她猛地抬手,抓起一直紧攥在手中的那只白玉药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着凤寒玦脚边的青石地面掼去!
“砰——!”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响,打破了寒玉池畔所有的静谧。玉瓶四分五裂,里面温润的碧色药汁溅开,如同点点刺目的泪痕,沾染上他银白衣袍的下摆,也溅湿了冰冷的地面。
“谁稀罕你的药!”玄芷音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却又异常尖锐,“收起你这假惺惺的‘照拂’!令人作呕!”
吼完这一句,她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对峙和那两道冰冷的视线,猛地转身,像只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的小兽,朝着自己暂居的院落方向发足狂奔。单薄的背影在氤氲的水汽和纷落的花影中仓惶远去,很快消失在曲折的回廊深处。
回廊下,柳梦琁放下掩唇的手,脸上那抹得逞的笑意再也无需掩饰,她款步走到凤寒玦身侧,声音柔婉,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寒玦哥哥,你看她……唉,到底是魔界出身,不识好歹,脾气这般暴戾,真是辜负了你一片苦心。”
凤寒玦没有看她。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玄芷音消失的方向,深沉的眸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快得如同错觉。脚下,是碎裂的白玉和泼洒的药汁,狼藉一片,映着他一尘不染的银白袍角。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蜷了一下,又缓缓松开,最终只是负到了身后。
水雾无声聚拢,再次弥漫开来,将满地狼藉和廊下僵立的两人,重新笼入一片朦胧的冰冷里。只有那刺鼻的药味,固执地弥漫在空气中,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激烈。
暮色四合时,凤寒玦踏上了通往两界山的路。山巅罡风猎猎,吹得他银白衣袍翻飞如鹤翼,腰间玉佩在风中发出清越的撞击声。远处天际最后一抹霞光正在消退,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孤绝地映在嶙峋山石上。
"仙尊来得倒是准时。"
苍老沙哑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凤寒玦转身,看见慕容清远不知何时已立于三丈开外的古松下。老者一袭灰袍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垂至腰际的雪白长发在风中微微飘动,像一捧新雪落在枯枝上。
"前辈。"凤寒玦微微颔首,声音比山风更冷。
慕容清远眯起浑浊的双眼,目光在凤寒玦右手食指那道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停留片刻——那是白日里被药瓶碎片划破的。老者枯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看来老朽的传讯玉简到得正是时候。"
凤寒玦没有接话,只是将手负到身后。山风卷着枯叶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带着深秋特有的肃杀。
"走吧。"慕容清远拄着青竹杖转身,"再耽搁,子时前就到不了封印之地了。"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陡峭的山脊前行。越靠近两界交界处,灵气就越发紊乱。原本清朗的夜空渐渐被诡异的紫雾笼罩,偶尔有幽蓝的电光在云层中流窜,照亮脚下崎岖的山路。
"那丫头今日闹得厉害?"慕容清远突然开口,竹杖点在突出的岩石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凤寒玦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前辈既已知晓,何必再问。"
"哈!"老者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老朽只是好奇,堂堂仙尊被个失了记忆的小魔女摔了药瓶,竟还能忍着没把她扔出玉清宫?"
山风突然变得猛烈,吹得凤寒玦衣袍猎猎作响。他修长的手指在袖中微微收紧,声音却依旧平稳:"她身上有我要的答案。"
慕容清远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没再追问。两人沉默着转过一道突出的山崖,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巨大的废墟突兀地出现在山脊尽头。残垣断壁间爬满发光的藤蔓,在夜色中泛着幽蓝的微光。最中央的石台保存相对完好,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古老的符文,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血色。
"就是这里。"慕容清远收起玩笑的神色,青竹杖重重敲在石台上,"三万年前仙魔大战的遗址,也是两界封印最初设立的地方。"
凤寒玦缓步上前,指尖抚过那些深深镌刻的纹路。符文触手冰凉,却在接触的瞬间传来细微的刺痛,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咬了一口。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这些是..."
"上古血咒。"慕容清远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以神族血脉为墨,刻下的永生契约。"
凤寒玦猛地转头看向老者。月光下,慕容清远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显得格外苍老,浑浊的眼中却闪烁着异样的精光。
"前辈是说..."
"那丫头身上的封印,与这里的符文同出一源。"慕容清远拄着竹杖绕到石台另一侧,枯瘦的手指指向一组特别复杂的纹路,"你看这个——血脉共生之术,需至亲骨血为引。她体内的封印,必是至亲所为。"
凤寒玦的瞳孔微微收缩。山风突然变得狂暴,吹得他长发飞扬,有几缕扫过紧绷的下颌线。他伸手按在那组符文上,掌心传来剧烈的灼痛,却纹丝不动。
"能施展这种封印的,三界之内不超过三人。"慕容清远的声音飘忽如叹息,"魔尊玄夜...就是其中之一。"
"不可能。"凤寒玦声音冷得像冰,"魔尊若知她身份,怎会任她在仙界..."
"所以老朽才带你来这里。"慕容清远突然用竹杖重重敲击石台某处。随着一声闷响,石台中央缓缓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下方隐藏的暗格。老者弯腰取出一卷泛黄的玉简,递到凤寒玦面前,"看看这个。"
玉简入手沉甸甸的,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凤寒玦拂去尘埃,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纹路——那分明是干涸的血迹。他指尖微动,玉简应声展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记载。
只看了开头几行,凤寒玦的脸色就变了。
"这是..."
"三万年前那场大战的真相。"慕容清远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其疲惫,"什么正邪不两立,什么仙魔世仇...都是幌子。两界大战,为的是这个——"
他竹杖指向玉简中央的图案。那是一个复杂的图腾,由仙魔两族的徽记交织而成,中央嵌着一枚散发着微光的晶体。
"混沌之心。"老者轻声道,"创世之初就存在的至宝,能平衡三界灵气。当年神魔为争夺它几乎毁天灭地,最后被初代仙尊与魔尊联手封印在此。"
凤寒玦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简边缘:"这与玄芷音有何关联?"
慕容清远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你可知为何混沌之心的封印能维持三万年不破?"不等凤寒玦回答,他就自顾自说了下去,"因为每隔千年,就需要一个同时继承仙魔血脉的容器,以自身为媒介,为封印注入新的力量。"
山风骤然静止。
凤寒玦手中的玉简"咔"地轻响一声,裂开一道细纹。他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她是容器?"
"不全是。"慕容清远摇摇头,"老朽查过典籍,这一代的容器本该是魔界太子玄翊。但二十年前那场变故后..."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魔尊突然对外宣称独女夭折,而玄芷音身上的封印,恰好是二十年前所下。"
凤寒玦猛地合上玉简,力道之大让本就脆弱的玉简又添几道裂痕。他转身望向仙界方向,眸色深沉如墨:"所以仙界那些老家伙急着要她的命..."
"怕的就是封印松动啊。"慕容清远叹息着摇头,"可惜他们不知道,杀了她,封印反而会彻底崩溃。"
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鸦鸣,划破了山间诡异的寂静。凤寒玦沉默良久,突然问道:"可有解法?"
慕容清远捋了捋雪白的长须,眼中精光闪烁:"找到当年下封印之人,或者..."他故意拖长了音调,"找到另一个能承受混沌之力的容器。"
凤寒玦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老者却已经转身走向悬崖边,灰袍在风中翻飞如蝠翼。
"天快亮了,仙尊该回去了。"他头也不回地说,"那丫头若醒了见不到人,怕是又要摔东西。"
凤寒玦站在原地没动,声音冷冽如刀:"前辈今日所言,有几分真?"
慕容清远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真真假假,仙尊心中自有判断。"他忽然抬手抛来一物,"这个给她服下,能暂时压制魔气反噬。三日后月圆之夜,带她来两界山——到时一切自见分晓。"
凤寒玦接住那枚莹白的丹药,再抬头时,崖边已空无一人,唯有老者最后的话语随风飘来:
"记住,她的时间...不多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凤寒玦回到了玉清宫。晨雾笼罩下的宫殿静谧如画,唯有偏殿窗棂透出一点微弱的灯光。他悄无声息地落在庭院里,看见玄芷音房外的石阶上,昨日摔碎的药瓶碎片已经被收拾干净,只留下一块不易察觉的浅色痕迹。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丹药,凤寒玦望向紧闭的雕花木窗。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纸,能隐约看见里面蜷缩在床榻上的身影。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
凤寒玦静静站了片刻,最终没有进去。转身时,一片早凋的海棠花瓣打着旋落在他肩头,又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地。
晨光中,他的背影挺拔如松,却莫名透着一丝孤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