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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京城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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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从金缕阁出来。
彼时日头略晚,天边红霞成片,火烧似的照亮了整个天际。街头巷尾已是挂起了灯笼,彩灯辉映中,小贩的叫卖声不停。
杨朗山护着庄随遇往前走,拥挤的人群里,他抬袖隔开了一道屏障。
不欲让人触碰到身旁者一丝一毫的衣角。
他本想带人去看看渡口的杂耍表演的,今儿个在那边有家杨氏的铺子新开业,杨朗山虽没亲自到场,却特意请了班子过去舞狮。
刚好庄随遇在侧,邀过去瞧瞧,好博得美人一笑。
哪知走着走着身旁人却蓦地停了下来,杨朗山转过头,见庄随遇神情有些怔松的盯着某个方向,却是不动了。
循着视线望过去,只见青旗飘飘,隐于暗处的酒馆在灯火中显得越发寂寥——
许是听到锣鼓敲响的声音,街上的人都跑去渡口看杂耍了,那酒馆门前倒显得冷落下来。摆在外面的桌子旁,只坐着一个客人。
那客人生得尊贵,一袭紫袍,衣襟和袖口处都绣着繁冗精致的花纹。桌面上,只孤零零的放着一个酒壶,单杯孤酒,不似借醉消愁,倒像是来等人。
至于等的是谁?
他忽然举杯朝这边敬了下,杨朗山挡了挡,没遮住,人是偏头对着庄随遇说的。
“阿随,多年不见,不来和我喝一杯吗?”
杨朗山只看见庄随遇身子震了震,目光里便流露出复杂难懂的情绪,他下意识的抓住对方的手,“庄大哥........”
不想让这两人见面。
远方来客,看来是京中旧人。杨朗山心中油然而生几分敌意来,在他不知道的日子里,这两人还不知是何等的交情。
这旧日好友不辞辛苦的跋涉而来,是个人都会觉得感动,可落在杨朗山眼里却是不那么美好了,他才拥着庄随遇几日?
只觉一日之光景甚短,每每还没相处够就已经夜深了。如今还没想出个法子来,竟然又有人闻着味儿要来和他争抢了?
杨朗山抓着人的手紧了紧,“庄大哥,不是说好了要去看舞狮的吗?再不过去,一会儿人多了就不好走了。”
年轻人的手宽大有力,带着炽热的温度,覆上来时有些湿湿的汗意。
庄随遇有些错愕的挣了挣,没挣脱,只以为杨朗山怕他被人潮挤走。于是点了点头,竭力忽略掉身后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想要转身离开。
哪知那紫衣客又是一句——
“阿随,整整十五年未见,你还要躲我到几时?”
庄随遇身形微滞,眼眶微里泛上酸意来。
杨朗山深感危机,脑中警鸣不停在响,提醒着他眼前形势的不妙。他忍不住揽上对方的肩膀,低声催促道,“庄大哥?庄大哥,舞狮马上就要开始了........”
庄随遇闭了闭眼,轻吐出一口气,缓缓抬起脚步。
却听身后那人又道,“我俩自幼一起长大,总角之交,亲密不可言。偏偏就因为一句话,就因为一句话,你........你竟厌弃我到现在。”
说到这里,紫衣客已是尾音带颤,他哑声颓然无力的问道,“你是不是、是不是要等我死了才肯见我?
庄随遇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响,炸得他空白一片。他想起京城那处宅院,想起下雨时落花纷飞,妻子会坐在廊下看书。
那时他以为这样的日子还有很久,他们还可以继续美满一辈子。
直到后来落叶飘零,花随流水去,转眼间妻子病入膏肓,连床榻都下不得。那双眼里的神采一点点的消散,府上挂满白幡。
他在灵堂里枯坐了一整夜,恍惚间才明白。
生,或死,皆在顷刻之间。
且行且珍惜呐........
庄随遇站定了,他慢慢的转过身去,许是灯火明亮太过晃眼,映得他眼底模糊一片看得不太真切。以至于朦胧之间,竟觉得那人眼中也是水光闪烁的。
“阿随。”那人还在轻轻唤他,“你欠我的这杯酒,何时来还?”
罢罢罢。
“朗山........”庄随遇侧过头,却是对着身旁的小友说的,他眼皮带红,垂着眼有些歉意又迟疑的说,“我这里遇到了些事,恐怕不能陪你去看杂耍了,要不……你自己去吧?”
“庄大哥,你明明答应了我的。”杨朗山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说。
先答应的。
越过庄随遇的肩膀,他看着那紫衣客的眼神堪称凶狠仇恶。就是这个人,要来跟他抢庄随遇,还暗中蓄意挑衅。
呵!什么故交好友,这人是庄随遇的好友,那他呢?他算什么?
刚才的那些话,尤其说是说给庄随遇听得,倒不如说是专门讲给他听的!总角之交?密不可言?这么多他没能参与的过往。
杨朗山死死地掐着掌心,嫉恨怨妒的血忍痛往喉中咽,他垂眸盖住眼中的阴戾,“好好好,你们是交往多年的知己。”
如今灯火阑珊下,正好旧友重逢,举杯对酒,共诉衷肠。
“那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庄随遇听出他说话的语气不对劲,刚想让对方也一起留下,却见杨朗山头也不回的冲进了拥挤的人潮中,很快旧消失不见了。
“欸,朗山——!”
只留他伸着手,着急的张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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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桌前。
燕溁倒了杯酒推过去,“十五年了,终于等来了再次和你同桌喝酒的机会.........”
这话倒是说得幸酸苦楚,庄随遇不敢接。
他绷着脸落座,刚才晃眼看去没发现,如今坐下才看见桌上还放着一枝梨花。湿漉漉的带着寒凉的冷意,枝头还有嫩叶。
清酒配梨花,这人还记得庄二喜好风雅。
庄随遇略显动容,他红了眼,却是低头不看那人消瘦的脸,“这能怪得了谁?还不是怪你自己这张管不住的嘴!”
他还记恨对方当年说的那些话。
闻言燕溁却是失声大笑,他笑得那么剧烈,整个人都在颤抖,眼中却是滑过一抹痛色,“阿随啊阿随,你当真是好狠的心啊——”
“我跟你多年好友,从小就替你背锅。你想要的东西我千方百计为你谋划来,你弄出的差错我也全力为你承担,为你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可我就说了一句话!就一句话!”燕溁扶着桌子,心痛得话都说不完整了,“你宁愿葬送我们从小到大的情谊,也要跟我决裂。”
“就因为.........就因为那个女人。”
那个智多近妖,邪乎得如同鬼怪般的女人。要不是因为她,当年同出共进,去哪里都要待在一起的好兄弟,怎么会变成如今这般生疏的模样?
“什么那个女人?那是你弟媳!”庄随遇一拍桌面站起来,他眼眶泛红,却又是坚定不移的,“你要是还学不会说话,那我们就——”不要相见了。
他话还没说话,却是猛地被燕溁打断。
“就要怎样?”他道,“难不成你又要放出什么狠话,与我几十年不相见吗?庄随遇啊庄随遇!你的心是被狗吃了吗?”
“我自小待你如何你都看不见吗?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了别人伤我心。”燕溁用颤抖的指尖拽着他的衣角,偏执道,“我、我是你的好兄弟啊!”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难不成我会害你吗?”他颤声道,“若那个女人当真贤良淑惠,我会拦着不让你们成亲?”
燕溁承认,他固然对庄随遇怀揣情思,可他更希望他过得好。
是他从小就护着庄随遇的,是他处处给庄随遇撑腰的!庄二公子当年艳名那么盛,又生得那样一张风流俊美的相貌,谁人不心生爱慕觊觎?全是他一一挡下来的!
他燕溁真要不顾一切,早在最初就自己把人占为己有了。
可他没有。
他喜欢庄随遇,喜欢对方无所顾忌的笑,喜欢对方逍遥恣意的纵马飞奔,喜欢对方偶尔流露的骄傲自矜的神情。
就因为一句“你穿紫衣好看”,燕溁把自己所有衣服都换成了紫色的。
他想过要不要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把念想埋在心里,任其自由生长,或许有一天他藏不住了,会借着酒意装醉吐露出来。
但那时他还年轻,总以为时间还有很多。光是和庄二待在一起,他就觉得快乐得不行,脑子里再也装不进其他事了。
直到对方欢喜不已的跑过来告诉他,“燕溁,我要成亲了。”
庄随遇说,他遇见了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姑娘,想要共度一生的那种。
那一瞬间,燕溁只觉得天都塌了。
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可还是痛,还是茫然,还是没法接受。
此路艰难,燕溁没想过拖他下水。或许某个夜晚,他也曾设想过他的阿随若是过正常人的生活,娶妻生子,会是怎样一种场景。
“但万万不能是她啊——”
他以为,阿随未来的妻子会是某个高门贵女,贤良淑德,蕙质兰心。不一定是什么绝色容颜,但一定是极为温柔体贴的性子,会永远对庄随遇好。
可结果呢?为什么是高之卓啊!
“她有病啊!你难道不知道吗?她有病,不是普通的咳嗽小病,她待字闺阁的时候就传出来过有疯.........”病。
“啪!”的一声,堵住了燕溁口中未说完的话。
庄随遇捂着胸口,气得脸色发白,还想再打一巴掌,落到一半却是径直对上燕溁通红的眼,对方紧紧拽着他的手腕,说,“阿随,你想怎么打我就怎么打,我不还手。”
“可该说的话,我还是得说。”
“高之卓有疯病,是她自己院里的丫鬟亲口传出来的,做不得假!”
燕溁字字泣血道,“若她只是个寻常女子,我也就心甘情愿的认了,可她这般,让我怎么放心把你交给她?”
庄随遇脑子里嗡嗡嗡的疼,他难受得紧,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抬手便要狠狠挣脱开,却又看见燕溁痉挛似的抽搐的手指,他心中一痛,目光落在对方全然不似以前意气风发的苍白面容上,却是怎么也下不去手了。
他到底是不敢深问对方这些年来过得怎样,又出了什么事,是不是病了,怎么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只匆匆拂开对方,就要狼狈离去。
“我愿意!我自己愿意行了吧?”庄随遇垂着肩膀,摊手泄气道。
可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凭地劈出惊雷滚滚,落地炸响——
“便是她要掐死你,你也愿意吗?”
庄随遇猛地回头,神色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