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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58章:分化夜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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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水河畔,夜北残部临时营地。
这里没有王庭的金顶大帐,没有连绵如云的牛羊群,只有一片被风雪蹂躏过的、狼藉不堪的荒原。浑浊的黑水河在严寒中尚未完全封冻,裹挟着碎冰的河水呜咽着流淌,河岸两侧是枯黄倒伏的芦苇和裸露着嶙峋石块的冻土。散乱的毡帐如同被丢弃的破布口袋,东倒西歪地扎在背风的洼地里,大多是用破旧的羊皮、甚至粗糙的草席勉强拼凑而成,在凛冽的朔风中瑟瑟发抖。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的臊臭、劣质马奶酒的酸腐味、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绝望与戾气交织的压抑气息。
这便是乌力罕收拢的“王庭精锐”最后的栖身之所。曾经跟随阿古拉纵横草原的狼牙骑,如今只剩下不足两千的残兵败将,个个面黄肌瘦,甲胄残破,眼神里燃烧着饥饿的绿光和对燹人刻骨的仇恨,却也掺杂着对未来的茫然与恐惧。战马大多瘦骨嶙峋,毛色黯淡无光,在寒风中打着哆嗦。几处篝火旁,几个断了腿的老兵蜷缩着,用冻得发紫的手撕扯着半生不熟的、带着血丝的兽肉,发出如同野兽般的咀嚼声。
营地中央,一座相对高大些的牛皮大帐内,气氛更是如同凝固的冰河。
乌力罕端坐在一张粗糙的木椅上,身上裹着不知从哪个燹人军官尸体上剥下来的、沾染着大片暗褐色血污的锦袍。他身形魁梧,虬髯戟张,但那张原本充满野性力量的脸庞,此刻却布满了疲惫的沟壑和一种焦躁不安的阴鸷。他的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如同被困在陷阱里的独狼,凶狠中透着难以掩饰的惊惶。案几上,一枚边缘崩裂、镶嵌着劣质绿松石的狼头金印,在昏暗的油灯下反射着微弱的光泽——那是他自封的“黑水可汗”之印。
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子灌入,吹得油灯火苗疯狂摇曳。一个穿着破烂皮袍、脸上带着冻疮的年轻斥候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扑倒在地,声音因寒冷和恐惧而颤抖:“可……可汗!南边……南边送来的东西……到了!”
乌力罕浑浊的眼珠猛地爆出一丝精光,如同饿狼嗅到了血腥!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木椅,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快!抬进来!”
几个同样衣衫褴褛、却体格精壮的亲兵,吃力地抬着两个沉重的木箱走了进来。箱子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地面微尘飞扬。
乌力罕几步抢上前,一把掀开箱盖!
一股混杂着铁锈、桐油和崭新皮革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
左边箱子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闪烁着幽冷寒光的精钢弯刀!刀身狭长,弧度完美,刃口锋利得能吹毛断发!刀柄缠着崭新的防滑皮绳,比他们手中那些卷刃豁口的破铁片不知强了多少倍!
右边箱子里,则是厚厚一摞摞坚韧的牛皮甲片!甲片边缘被打磨光滑,用坚韧的牛筋绳串联起来,内衬是厚实的羊毛毡!旁边还堆着几捆簇新的、用上等牛角制成的硬弓和几壶打磨得锃亮的狼牙箭簇!
“好!好!!”乌力罕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粗糙的大手贪婪地抚摸着冰冷的刀身和坚韧的甲片,眼中爆发出近乎癫狂的贪婪光芒!连日来的屈辱、恐惧、对未来的绝望,在这一刻似乎都被眼前这实实在在的“力量”所驱散!有了这些兵甲,他乌力罕就能重新拉起一支像样的队伍!就能在黑水河畔站稳脚跟!就能……
“可汗!”亲兵队长巴图,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壮汉,凑近低声道,“送东西的南楚人说……这只是第一批……后面还有粮食!足够我们过冬的粮食!还有……还有燧石城那边最好的草场图!他们说……只要咱们在黑松林这边闹得够凶,拖住雁门关的燹狗,让他们无暇他顾……等他们拿下阴山关,整个黑水河以北最肥美的草场……都是咱们的!”
“都是咱们的?”乌力罕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随即又迅速被一层更深的阴霾笼罩。他死死盯着巴图,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毒蛇般的嘶嘶声,“南楚人……真这么说的?没有提……提别的条件?比如……要我们的人头去换?”
巴图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没有!那使者说得很清楚!他们摄政王项燕……只恨燹人!只想要雁门关!对咱们草原没兴趣!说……说咱们草原的雄鹰,就该在草原上翱翔!南楚只做朋友,不做主人!”
乌力罕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一丝,但眼底的疑虑如同跗骨之蛆,并未散去。他挥挥手:“东西收好!先装备我的亲卫队!记住,嘴巴都给我闭紧点!谁敢泄露半点风声……”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中凶光毕露。
“是!”巴图心中一凛,连忙应道。
与此同时,距离乌力罕营地约三十里外,另一处靠近黑松林边缘、地势稍高的营地,气氛却截然不同。
这里的毡帐虽然也显破旧,但排列得相对整齐有序。营地里弥漫着烤肉的香气和悠扬的马头琴声。篝火旁,几个穿着相对整洁皮袍的老人正用骨针缝补着皮甲,几个半大的孩子追逐嬉戏。营地中央的空地上,一群精壮的汉子正围成一圈,练习着摔跤,呼喝声充满了力量感。
这便是达古拉率领的亲汉部残存力量。达古拉本人,一个年约四十、身材高大如同铁塔般的汉子,正盘膝坐在自己那顶虽不华丽却厚实温暖的毡帐内。他有着典型的草原汉子特征,阔口方鼻,浓眉如刷,古铜色的脸庞上刻着风霜的痕迹,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少了几分夜北人常见的暴戾,多了几分沉稳与沧桑。此刻,他正用一块沾了油脂的软布,仔细擦拭着一柄造型古朴、刀身狭长、刃口泛着幽蓝光泽的弯刀——这是当年他父亲追随老镇北王萧彻征战草原时,老王爷亲赐的“寒月”宝刀。
帐帘掀开,一个同样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新鲜箭疤的年轻汉子走了进来,他是达古拉的副手,也是他的侄子,阿木尔。
“阿布(叔叔)!”阿木尔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派去黑水河那边打探的兄弟回来了!乌力罕……乌力罕他……”
达古拉擦拭刀锋的手微微一顿,头也没抬:“说。”
“他们营地……多了很多新东西!”阿木尔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崭新的弯刀!厚实的皮甲!还有……还有南楚人特有的硬弓!我亲眼看见巴图那狗东西带着一队人,穿着新甲在营地里耀武扬威!还有……还有人说……看见南楚的使者进了乌力罕的大帐!呆了很久才出来!”
达古拉擦拭刀锋的动作彻底停住了。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平静的湖面下,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南楚人……”他低沉的声音如同闷雷在帐内滚动,“给了乌力罕兵甲?”
“千真万确!”阿木尔急声道,“阿布!这狗东西!他一定是和南楚人勾结上了!他忘了阿古拉可汗是怎么死的了吗?忘了咱们夜北七部的勇士在黑水河畔流了多少血吗?他这是要把咱们整个夜北卖给南楚人当狗啊!”
达古拉沉默着,目光落在手中那柄“寒月”宝刀上。冰冷的刀身倒映着他此刻阴晴不定的脸。乌力罕的野心和贪婪,他早就知道。但他没想到,对方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如此毫无底线!
“还有……”阿木尔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回来的兄弟说……他们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从南边逃难过来的小部落萨满……那老萨满说……说长生天昨夜给他降下神谕……说……说乌力罕为了独占黑水河畔最肥美的‘金雀草场’,已经和南楚人立下了血誓!要把咱们这些不听话的部落……统统……统统赶尽杀绝!把草场……献给南楚人当养马地!”
轰——!
如同惊雷在达古拉脑海中炸响!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带起一股劲风!手中的“寒月”宝刀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金雀草场?!”达古拉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雄狮在咆哮,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暴怒与痛心!那是夜北七部共同的圣地!是养育了无数牛羊和勇士的丰饶之地!是长生天赐予所有草原儿女的瑰宝!乌力罕……他竟敢?!他怎敢?!
“阿布!不能再等了!”阿木尔双眼赤红,如同要喷出火来,“乌力罕这头喂不饱的豺狼!有了南楚人撑腰,他下一个要对付的,肯定就是我们!他早就看我们不顺眼了!趁他现在还没完全消化那些兵甲,咱们……”
就在这时,帐帘再次被猛地掀开!一个浑身浴血、几乎站立不稳的汉子踉跄着扑了进来!他身上的皮甲被撕裂,露出深可见骨的刀伤,脸上糊满了血污和泥土,正是达古拉派去更远处警戒的心腹斥候铁木格!
“首领……首领!”铁木格声音嘶哑,带着濒死的绝望,“乌力罕……乌力罕的人……偷袭了……偷袭了我们在白狼坡的临时营地!抢走了……抢走了我们最后……最后那点救命的粮食和……和几十匹母马!还……还杀了……杀了留守的老弱……阿吉大叔……他们连阿吉大叔都……”
“什么?!”达古拉目眦欲裂!一股狂暴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怒火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白狼坡!那是他们仅存的一点过冬口粮!阿吉大叔!是看着他长大的部落长老!
“乌力罕!!!”达古拉仰天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如同受伤孤狼对月长嗥!那声音中蕴含的悲愤、暴怒与决绝,穿透了毡帐,响彻了整个营地!他猛地举起手中的“寒月”宝刀,刀锋在昏暗的帐内划出一道凄厉的寒光!
“吹号!集结所有能上马的男人!带上刀!带上箭!跟我走!”他的声音如同滚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去黑水河!我要亲自问问乌力罕这条南楚人的走狗!他是不是忘了自己血管里流的是谁的血!他是不是要把整个夜北都卖给汉人当奴隶!”
“呜——呜——呜——!”
苍凉、悲怆、却又充满无尽怒火的牛角号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哀鸣,骤然撕裂了黑松林边缘的宁静!达古拉营地里,所有能战斗的男人,无论老少,在听到号角声和首领那声震四野的怒吼后,眼中都燃起了同仇敌忾的火焰!他们抓起身边残破的武器,翻身上马,如同决堤的洪流,在达古拉和阿木尔的带领下,带着焚尽一切的怒火,朝着黑水河畔乌力罕的营地,狂飙而去!
黑水河畔,乌力罕营地。
“可汗!不好了!达古拉……达古拉带着他的人马冲过来了!看那架势……是要拼命啊!”巴图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帐,脸色煞白。
乌力罕正沉浸在获得新兵甲的喜悦和对未来草场的幻想中,闻言猛地一惊,随即脸上涌起暴戾的怒容:“达古拉?那个老顽固?他敢来送死?!”
他抓起案几上那柄崭新的南楚弯刀,大步冲出营帐。营地外围已经一片混乱!刚刚装备上新甲、正趾高气扬的亲卫队,此刻正手忙脚乱地试图列阵。远处,烟尘滚滚!达古拉率领的数百骑,如同愤怒的狼群,卷着漫天雪尘,已经冲到了营地边缘!他们手中的武器虽然破旧,但那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却让刚刚获得新装备的乌力罕亲卫都感到一阵心悸!
“乌力罕!滚出来!”达古拉一马当先,勒住战马,手中“寒月”宝刀直指营地中央,声如雷霆,“你这长生天的叛徒!夜北的耻辱!为了南楚人许诺的几块草场,你就敢勾结外敌,残杀同族?!白狼坡的血债!今日就要你用命来偿!”
“放屁!”乌力罕又惊又怒,挥舞着弯刀咆哮,“达古拉!你血口喷人!老子什么时候勾结南楚人了?!白狼坡的事老子根本不知道!是你的人先抢了老子的马!”
“不知道?!”达古拉怒极反笑,猛地从马鞍旁扯下一个染血的布包,狠狠掷向乌力罕脚下!布包散开,露出几支闪烁着幽蓝光泽、明显带着南楚军械特征的狼牙箭簇!“看看!这是什么?!这就是你手下那些穿着新皮甲的狗崽子,射杀我白狼坡族人的凶器!乌力罕!你敢说这不是南楚人给你的?!”
营地内外,瞬间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几支刺目的箭簇上!乌力罕的亲卫队中,不少人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身上崭新的皮甲和手中锋利的弯刀,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而达古拉身后的战士们,则爆发出更加愤怒的吼声!
“杀了他!为阿吉大叔报仇!”
“杀了这个叛徒!”
“长生天在上!惩罚这个背弃祖灵的罪人!”
乌力罕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万万没想到达古拉竟然拿到了铁证!更没想到对方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他心中又惊又怒,还有一丝被戳破隐秘的恐慌!他猛地看向巴图,眼中杀机毕露!
巴图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达古拉!你找死!”乌力罕知道此刻绝不能认!他必须用雷霆手段压下这场叛乱!否则他刚刚聚拢的人心将瞬间瓦解!他猛地举起弯刀,对着身后那些装备精良的亲卫嘶吼:“给我杀!杀了这群污蔑本汗的叛贼!一个不留!”
“杀!”巴图硬着头皮,带着亲卫队迎了上去!
“夜北的勇士们!随我杀叛徒!清门户!”达古拉双目赤红,一夹马腹,挥舞着“寒月”宝刀,如同离弦之箭,率先冲向乌力罕!
铛——!!!
两柄代表着不同立场、同样闪烁着寒光的弯刀,在风雪弥漫的黑水河畔,在无数双或愤怒、或惊恐、或茫然的眼睛注视下,狠狠地撞击在一起!迸射出刺目的火星!
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杀啊——!”
“宰了乌力罕的狗腿子!”
“保护可汗!”
混乱的厮杀瞬间爆发!刚刚还沉浸在获得新装备喜悦中的乌力罕亲卫,与满腔悲愤、誓死复仇的达古拉部众,如同两股失控的洪流,狠狠撞在一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怒吼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战马嘶鸣声瞬间撕裂了荒原的寂静!
乌力罕仗着新甲坚固和弯刀锋利,加上身边亲卫拼死保护,勉强挡住了达古拉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但达古拉如同疯虎,刀法大开大合,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他身后的战士更是悍不畏死,虽然装备简陋,却凭借着满腔怒火和复仇的意志,硬生生将乌力罕的精锐亲卫冲得阵脚大乱!
营地彻底乱了!其他部落依附过来的人马,大多被这突如其来的内讧惊呆了!他们看着昔日并肩作战的同族互相残杀,看着那代表着南楚援助的新式兵甲沾染上自己人的鲜血,听着达古拉那字字泣血的控诉……一股巨大的恐慌和迷茫如同瘟疫般在营地中蔓延开来!
“别打了!都是自己人!”
“长生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乌力罕真的勾结了南楚人吗?”
“达古拉首领说的是真的吗?白狼坡……”
混乱中,有人试图劝阻,却被杀红了眼的双方卷入战团!有人趁乱抢夺营地中本就不多的粮食和财物!更有人看着乌力罕亲卫身上那些崭新的、沾满同族鲜血的皮甲和弯刀,眼中露出了贪婪和怨恨的光芒!
这场由谣言点燃、由贪婪和背叛引爆的内讧,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将夜北残部最后一点凝聚力和战斗力,焚烧殆尽!
雁门关,将军府。
吴琬琬卿站在巨大的北疆地图前,指尖轻轻拂过代表黑水河畔那片区域。窗外寒风呼啸,关墙方向隐约传来的厮杀声似乎比往日稀疏了些许。她微微闭目,胸口那枚温热的血玉符咒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波动,仿佛遥远的草原上,有两股凶戾的气息正在激烈碰撞、彼此消耗。
她缓缓睁开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映照着地图上那片被标注为“夜北残部”的阴影区域,冰冷如霜的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分化夜北,第一步,成了。
然而,就在她心神微松的刹那,血玉符咒猛地传来一阵极其尖锐、如同冰针刺入骨髓般的刺痛!一股阴冷、怨毒、带着无尽诅咒气息的意念流,如同跗骨之蛆,顺着那微弱的感应,跨越千里,狠狠撞入她的识海!
苏若雪!
吴琬琬卿的脸色瞬间一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强行站稳。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眼神锐利如刀,刺向南方那片被南楚大军阴影笼罩的疆域。
反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