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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 94 章 ...

  •   突厥的接风宴,竟设在王帐之外。

      扶风沟如一道森冷的裂痕,横亘于天地之间。沟壑一侧,北襄的军卫们按剑而立,眼底压抑着猩红的血性与怒火;另一侧,突厥将士刀甲森然,严阵以待的肃杀之气几乎凝成实质,在旷野的风中无声碰撞。

      谢令仪与照夜甫一踏过那简陋的木桥,身后阴影便无声笼罩。两名铁塔般的突厥武士已悄然迫近,如附骨之疽般紧贴在后。这姿态,哪里是迎接使臣?分明是将两位弱质女流视作了待宰的囚徒!

      习武之人的本能瞬间绷紧照夜的神经,如此近的距离,陌生的、带着浓重汗味与皮革气息的压迫感袭来,让她呼吸骤然急促,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地叫嚣着危险。

      蓦地,手腕传来两下极轻的触感,如同蜻蜓点水。

      照夜侧目,撞上谢令仪投来的视线。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压低的嗓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似像非像,便很好。”

      来之前,谢令仪曾给她看过一幅画像,要求她依样易容,却又叮嘱她不必处处隐忍,“该掀桌时,定要拿出十分的力气。”

      照夜抿紧了唇,心头困惑更深。甫一过桥便遭此等羞辱,她僵立原地,指尖微蜷,这算不算“该掀桌”的时候?

      王座之上,阿史那乌维大马金刀地踞坐着,怀中拥着一名妖娆姬妾,正用兽骨打磨的酒杯昂首痛饮,对谢令仪的到来视若无睹。

      谢令仪立于帐前空地中央,目光穿越篝火与喧嚣,直直投向王座。

      这一看,她心头猛地一沉,目光死死钉在乌维怀中那身裹狼皮短裙的女子脸上——竟是故人!

      刹那间,李若澜的误判,北襄军的节节败退……无数疑云豁然贯通!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谢令仪心知:今日此局,恐难善终。

      乌维终于抬眼,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他抬手示意,立刻有侍从捧着一盏青铜杯上前,浓烈的腥气扑面而来。男人浑厚的声音带着戏谑的笑意,响彻全场:“皇后娘娘远道而来,可知我突厥的规矩?贵客临门,当痛饮这新鲜的马血酒,方显我族敬意!”

      青铜杯被粗鲁地推至谢令仪眼前,粘稠的酒液混着暗红的马血在杯中翻滚,表面浮着一层细碎的血沫,热气蒸腾,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显是她们刚到,便立刻杀马取血,只为奉上这最腥臊的“敬意”。

      上方,依偎在乌维怀中的李若光发出一声娇笑,细长的手指缠绕玩弄着可汗的发须,眼波流转,声音冰冷:“王上,您可别为难了娘娘。人家可是高门贵女,世家千金,哪看得上咱们这粗鄙之物?”

      她顿了顿,尾音拖长,带着刻骨的讥讽:“只怕心里头,早就骂咱们是未开化的蛮荒野人了呢!”

      “蛮荒”二字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满座突厥将领的怒火!

      “放肆!”

      “汉狗安敢辱我!”

      数名性情暴烈的将领霍然起身,更有甚者将手中杯盏狠狠砸在地上,碎裂声与怒骂声顷刻间炸开,空气紧绷如弦,一触即发。

      照夜眼神一厉,下意识便要上前半步,替谢令仪饮下那杯污血,却被谢令仪不动声色地按住手臂。

      只见这位传闻中并不受宠的北襄皇后,竟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摸出一柄小巧精致的妆刀。

      刀锋出鞘,寒光乍现!

      身后虎视眈眈的突厥卫兵呼吸陡然一沉,肌肉贲张,眼看就要扑上夺刀!

      电光石火间,谢令仪已高举妆刀,清越的声音穿透喧嚣,朗朗回荡在扶风沟两岸:

      “我汉人有词曰歃血为盟!今日,我北襄携万般诚意,愿与突厥永结盟好,共约万世太平!”

      话音未落,刀刃已毫不犹豫地划过她雪白的手腕!

      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连成一线,精准地滴入那杯腥浊的马血酒中。

      高座之上,乌维的目光骤然变得幽深莫测,沉沉地锁在谢令仪决绝而平静的脸上。俄顷,他猛地爆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喝彩:

      “好——!”

      原先的马血酒被混入两人的鲜血,重新分作两盏,分别呈于乌维与谢令仪面前。

      这一次,谢令仪再无半分迟疑。她接过那青铜血盏,仰首,一饮而尽!

      浓稠的酒液滑过咽喉,带着铁锈般的腥咸。她抬袖拭去唇边残渍,雪净的脸颊上却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道蜿蜒的血痕,宛若雪地里绽开的红梅,竟为她清冷端庄的容颜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野性与妖异。

      血酒入喉,辛辣灼烧感尚未散去,却似在突厥人紧绷的心弦上撬开了一道缝隙。谢令仪端坐席间,目光沉静如水,不动声色地扫过全场。此番赴宴,竟只得李若光一位女眷相陪,那位传奇般连嫁四任可汗的可贺敦,更是踪迹杳然。

      心头疑云刚起,上方李若光冰冷的声音再度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娘娘千金之躯,只身深入我草原狼庭,只为换回那梁煜狗贼。倒真应了朝野传言,娘娘与臣下关系匪浅。听闻在北境营地时,娘娘便常与几位主帅同进同出,甚至数日未出营帐?此等过人之处,实在令我等叹服,不敢小觑啊!”

      字字句句,分明是当众唾骂她人尽可夫,□□不堪。

      谢令仪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色却无一丝波澜,并未如李若光所期待的那般失态震怒。她甚至微微扬手,执起面前青铜杯,朝着李若光的方向虚虚一举,唇角噙着一抹极淡的弧度,将那污言秽语轻飘飘地避了过去。

      草原风俗本就与中原迥异,兄弟共妻之事亦非罕见。座中突厥将领们面面相觑,除了几个粗豪的汉子低声赞了句“这位皇后倒是个真性情”,倒也没人真敢出声奚落。

      乌维可汗眸底幽光一闪,指节在案几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一队身披皮甲、杀气凛然的突厥精锐卫兵鱼贯而入,口中呼喝着低沉雄浑的厮杀号子,踏着沉重的步伐,竟在席间方圆空地上,列开了阵势!

      寒光乍起,十六柄丈余长的突厥弯刀悍然出鞘,舞动间大开大阖,带着草原特有的狂放与蛮横。刀锋破空之声尖啸刺耳,那森冷的刀尖不时如毒蛇吐信,骤然突刺至谢令仪眼皮底下,又猛地撤回,充满了威慑与戏弄之意。

      谢令仪端坐如松,连眼睫都未曾颤动分毫。直至那充满杀伐之气的刀舞演示完毕,殿内只余粗重的喘息与刀锋嗡鸣的余音,她才从容举杯,清越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突厥铁骑雄踞草原,刀法豪迈奔放,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上首的乌维可汗见她如此镇定,心中反倒更添几分征服的欲望,朗声大笑,带着睥睨天下的豪气:“皇后娘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本王这十六先锋,个个刀下饮过上百汉人热血!刀锋所向,足以以一敌百!这般铁骨铮铮的好儿郎,唯有我草原的风霜雨雪、烈马弯弓,才能淬炼得出!”

      扶风沟的烈风呜咽着卷过旷野,沟壑对面,北襄军阵森严,如一道沉默的黑色铁线,正死死盯着此间。此刻若承认这浸染同胞鲜血的刀舞精妙,无异于自堕军威,自灭士气!

      谢令仪霍然起身,广袖迎风一展,杯中酒液微漾。她唇角勾起一丝哂笑:“水土不同,自然造就气象万千。突厥尚武,正如那‘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奔放不羁。而我北襄,”她话音微顿,目光如寒星扫过全场,“善箭!可汗既有雅兴,不如由某献丑一二?”

      话音未落,席间已爆发出刺耳的嗤笑:

      “哈哈哈!比箭?便是比箭术,我突厥儿郎也是草原第一!”

      “就是!娘娘这细柳似的胳膊,怕是连我们最轻的弯弓都拉不开吧?莫要闪了玉腰才好!”

      哄笑声、戏谑声、粗鄙的调笑此起彼伏,无数道或轻蔑、或淫邪、或探究的目光,如芒刺般扎在谢令仪身上。她只是静静立在那里,身姿挺拔如孤峰青松,任由那些不堪入耳的喧嚣将她淹没。

      扶风沟不过两丈宽,突厥人肆无忌惮的羞辱,字字清晰地传入对面北襄军阵。几位主将气得目眦欲裂,额头青筋暴跳,即便曾对谢令仪的强硬手腕心存芥蒂,可她终究是北襄的皇后!是为了营救被俘的北襄将领才身陷敌营!此刻竟受此奇耻大辱,熊熊怒火灼烧着他们的心肺。

      这股滔天恨意在沟壑这侧的北襄军士中疯狂蔓延,以温氏将领为首的凉州铁骑,手骨捏得咯咯作响,死死攥住腰刀刀柄,恨不能立刻冲过沟壑,将那些狂笑的突厥蛮子斩尽杀绝!

      然而,无人敢动。

      北襄总指挥使李若澜,如同钉在了板桥前方。他双眼赤红,死死盯着敌阵中那个孤绝的身影。此刻若挥军冲杀,算上士卒马匹涉过沟壑的时间……根本不足以在突厥人反应过来之前,将她救下!

      一股冰冷的无力感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狠狠咬住腮帮软肉,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喉头的腥甜,双拳紧握,指甲深陷掌心,狠狠锤了两下早已毫无知觉的膝盖。身后的将领们愤怒得几乎要将眼眶瞪裂,但他不能!他不能流露出半分焦躁怯懦!若连他也如温氏将领般被愤怒冲昏头脑,只会将谢令仪推向更危险的深渊!

      另一边,乌维可汗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谢令仪在羞辱中依旧岿然不动的姿态,玩味的眼神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流连片刻,终于大笑道:“好!本王就给你这个机会!”

      一把打磨光滑的桦木弓被呈到谢令仪面前。乌维抬手压下场中喧闹,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倨傲:“此乃我族中最轻便之弓,不叫你为难。十箭之内,若能中靶心,本王便认你北襄军卫……尚可!”

      谢令仪颔首,素手执弓,搭箭,引弦。

      草原朔风远比关内凛冽狂野,旌旗被扯得猎猎作响,似要挣脱旗杆。寻常轻巧的木箭,在这等风势下,极易被吹得偏离方向。突厥人惯用的,皆是沉重带铁镞的重箭。乌维刻意让人换上轻箭,其心昭然。

      第一箭离弦!

      众人尚未看清箭矢轨迹,谢令仪指间第二箭已如流星追月般射出!紧接着,第三箭!第四箭!她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几乎毫无瞄准的间隙!

      “嗤……”突厥人嘲弄的嘘声刚起,便骤然卡在喉咙里!

      只见本该被狂风吹偏的第一箭,竟被紧随而至的第二箭精准地撞击箭尾!那第二箭自身亦被第三箭、第四箭连续撞击、调整方向!数支箭矢在空中形成了一道短暂而诡异的支撑链,硬生生将那第一箭的去势扭转!

      嗖——!

      破空厉啸!那被数箭接力强行扭转方向的第一箭,竟如一道复仇的闪电,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直射乌维可汗的王座!

      “王上——!”

      “护驾——!”

      惊呼声炸响!突厥侍卫们肝胆俱裂,扑救已然不及!

      “咔——!”一声沉闷的撕裂声!

      箭矢精准无比地穿过乌维发髻上那枚象征王权的硕大绿松石环!冰冷的箭镞切断他数缕发丝,带着刺耳的摩擦声,深深钉入他身后的王座靠背,箭尾兀自嗡嗡剧颤,碎裂的绿松石粉末簌簌落下。

      就在全场骇然僵立,连呼吸都停滞的刹那,谢令仪指间最后一支箭已然离弦!

      “铮——!”

      一声清越的鸣响,穿透死寂。那最后一箭,稳稳钉在了数十步外的箭靶红心之上,尾羽兀自轻颤!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全场。

      谢令仪这才轻轻甩了甩因连续开弓而微微发酸的手臂,双手将那把桦木弓奉还上前,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许久未曾练习,倒是有些手生了。”

      “王上!”李若光最先从惊骇中回神,尖叫着扑上去,奋力拔下那支钉在王座上的箭矢。

      乌维可汗的手指冰凉僵硬,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侧过头,看了一眼李若光手中那支还沾着他发丝和绿松石碎屑的箭。然后,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一寸寸地扭过脖颈,死死盯住场中那个依旧风轻云淡、甚至唇边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的女人。

      一股被愚弄、被践踏、被当众钉上耻辱柱的暴怒,如同沉寂的火山,终于轰然喷发,屈辱的烈焰瞬间烧红了他的双眼,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

      “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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