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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生根发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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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元景七年,秋。
京郊通往北疆的官道上,尘土飞扬。一队长长的、衣衫褴褛的囚犯在官兵的押解下,步履蹒跚地前行。镣铐碰撞声、呵斥声、以及压抑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凄惨的流放图景。
在这群罪臣家眷之中,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格外显眼。他穿着明显不合身、且已被撕破弄脏的锦缎残衣,小脸苍白,嘴唇干裂起皮,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像蒙尘的琉璃,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隐忍。他便是柳知微,原吏部侍郎柳文清的幼子。柳家因卷入一桩科举舞弊案被抄家流放,男丁发配北疆苦寒之地,女眷没入教坊司,他的人生从云端坠入泥沼。
押解的官兵粗暴地推搡着队伍,不时有体弱者倒下,便再也没能起来。柳知微咬着牙,努力跟上队伍,他知道,一旦掉队,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然而,比死亡更快的,是另一重意想不到的厄运。
行至一处荒凉山道时,两侧密林中突然射出数支冷箭,精准地放倒了押解的官兵,数十名蒙面黑衣人如同鬼魅般冲出,不由分说,开始屠杀惊慌失措的囚犯!
惨叫声四起,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柳知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一个蒙面人举刀向他劈来,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他只听到一声闷哼和重物倒地的声音。他颤抖着睁开眼,只见那个要杀他的蒙面人已经倒地,咽喉处插着一支羽箭。
混乱中,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他抬头,对上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那是另一个穿着不同制式黑衣、脸上带着金属面罩的男人。
“这个根骨不错,带走。”男人声音嘶哑地命令道。
不等柳知微挣扎,后颈便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阴冷潮湿的地下石室。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气。石室里还有十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眼神惊恐茫然的男孩。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摇曳着,映照出墙壁上斑驳的水痕和角落里干涸的、暗红色的印记。
一个面色阴沉、穿着黑色劲装的男人站在他们面前,声音冰冷地宣布了这里的规则:“从今天起,你们没有名字,只有编号。忘记你们的过去,你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活下去,然后……杀死别人。”
这里,是只为皇室服务的秘密暗卫机构——“谛听营”最底层、也是最残酷的选拔训练基地,被称为“暗巢”。被送进来的孩子,或是罪臣之后,或是战争孤儿,或是像柳知微这样被“挑选”来的有特殊资质的苗子。他们在这里接受最严酷的训练,学习杀戮、潜伏、刺探,最终只有最强大、最冷酷的人才能活下来,成为守护皇权的影子。
柳知微被赋予了编号“十三”。
暗巢的日子如同地狱,高强度的体能训练、残酷的格斗搏杀、辨认毒药、忍受各种刑讯逼供……每一天都有人受伤,有人死亡。食物匮乏,争夺是常态,
体弱和心软是最致命的原罪。
柳知微初来时身体虽不算强壮,但也属健康,可在这非人的环境下,很快便伤痕累累。他完不成苛刻的体能任务被鞭笞,抢不到食物饿得眼冒金星,更因清秀的容貌和沉默隐忍的性格,成为一些暴戾孩子欺辱的对象,常常被打得遍体鳞伤。他只能沉默地蜷缩在冰冷角落,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日渐黯淡,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那日,他又因训练迟缓被几个大孩子堵在角落拳打脚踢。他抱头蜷缩,承受着雨点般的落下的拳脚,咬紧牙关不吭一声。周围是其他孩子冷漠的注视甚至哄笑。
就在意识涣散之际,击打骤停。
他艰难抬眼,透过肿胀的眼缝,看见一个身影挡在了他身前。那人同样穿着暗巢服,编号“柒”。他身形在同龄人中已显挺拔,背脊笔直,侧脸线条冷硬,只是站在那里,一股无形的冰冷煞气便让施暴者下意识后退。
“滚。”柒开口,声音是变声期特有的低哑,却冷得掉冰渣。
那领头的孩子啐了一口,终究没敢挑衅,悻悻散去。
柒没看地上的柳知微一眼,转身欲走。
“……谢…谢。”柳知微挣扎着挤出嘶哑的声音。
柒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未曾回头,身影没入阴暗通道。
那是柳知微第一次清晰记住“柒”,他知道他,这批人里最出色的一个,冷酷、强大、独来独往,像一柄没有感情的绝世凶刃。他也听说过,柒曾经有一个编号为“叁”的朋友,两人一度形影不离,但在一次残酷的淘汰对练中,“叁”死了,据说是意外,但暗巢里从无真正的意外。自那以后,柒变得更加沉默冰冷。
自那日后,柳知微的生活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变化。偶尔,在他饿得发昏时,会发现身旁不知被谁放下半块干硬的饼;在他被打得浑身是伤时,角落会多出几株捣烂的止血草叶。
他知道是谁。尽管柒从未正视他,出现与消失都悄无声息。
一种微妙的、在绝境中滋生的依赖与仰望,在柳知微心底扎根,他开始了笨拙而执着的“跟随”。
训练场上,他躲在人群后,偷偷模仿柒的格斗动作,尽管往往因体力不支而摔倒;柒练习潜伏时,他会远远地、努力记住他的每一个步伐和隐藏点;甚至当柒独自对着墙壁练习挥刀时,柳知微也会找个阴影角落,抱着膝盖默默看着,仿佛那样就能汲取到一点力量和安全感。
柒始终无视他,仿佛柳知微只是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甚至偶尔会投来冰冷不耐的一瞥。但柳知微固执地坚持着,这成了他在黑暗中唯一的精神寄托,他甚至开始留意柒的习惯——他惯用哪把匕首,休息时喜欢靠在哪块墙壁,对哪种食物会微微蹙眉…这些微不足道的发现,被他悄悄珍藏。
转机发生在一场夜间野外拉练。他们在险峻的山林中负重奔袭,柳知微体力透支,不慎滑落陡坡,扭伤了脚踝,更糟糕的是,惊动了一窝毒蜂。他抱着头狼狈躲闪,眼看要被蜇中,一道黑影迅疾掠过,抓起他滚入旁边的溪流中。
冰冷的溪水浸透全身,毒蜂在头顶盘旋片刻后散去。
柳知微呛咳着抬头,看到的是柒湿漉漉的、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他的手臂被岩石划破,渗出血丝。
“能走吗?”柒的声音带着水汽,依旧冷硬。
柳知微试着动了一下脚踝,钻心的疼,他白着脸摇头。
柒蹙眉,似乎极其不耐,但最终还是在柳知微面前蹲下身,言简意赅:“上来。”
柳知微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
“快点!想死吗?”柒催促,语气恶劣。
柳知微这才慌忙趴上他的背。少年的背脊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实温暖。这是他进入暗巢后,第一次感受到的、真切的温暖和安全。他小心翼翼地环住柒的脖子,能感受到对方皮肤下蕴藏的力量和快速奔跑时肌肉的绷紧。
柒背着他,依旧速度惊人地穿梭在山林间,最终赶在时限前到达终点。他将柳知微放下,甚至没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开,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顺手处理了一个麻烦。
但从那夜起,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依旧会每天默默地出现在柒不远不近的地方,而柒虽然依旧冷着脸,却不再投来驱赶的眼神。有时柳知微实在跟不上训练落在最后,会发现柒不知何时也放慢了脚步;对练分组时,柒会用冰冷的眼神吓退想挑柳知微做对手的凶悍孩子。
然而,暗巢的残酷远超想象。一次针对性的毒物抗性训练中,他们被要求辨识并服用一种带有致幻性的毒草。柳知微误判了剂量,险些当场毙命,虽然最后被医生勉强救回,但脏腑却受到了永久性的损伤,从此身体彻底垮了,变得异常虚弱,连最基础的体能训练都难以完成,昔日那点健康彻底被摧毁。
教官对他失去了耐心,认为他已无价值,准备将他“处理”掉。
就在柳知微陷入绝望之际,事情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暗巢的一位高层“影大人”偶然查阅训练记录,发现这个编号十三、体弱不堪的孩子,在以往需要观察和推理的训练项目中,表现出了惊人的敏锐和洞察力。例如,他能仅凭极其细微的痕迹判断出教官设置的陷阱位置,能在复杂的格斗演示后精准复述出关键技巧的发力要点,在模拟审讯中,他总能最快找到对方心理防线的薄弱点…
影大人亲自来见了柳知微,在一番充满压迫感的测试后,影大人做出了决定:“身体废了,脑子没废。从今天起,你不必再进行体能和格斗训练。我会亲自教你别的,你要用你的脑子,成为最锋利的武器,指向我希望的方向。”
于是,柳知微的命运发生了转折。他离开了集体训练场,开始接受影大人单独的、更为严苛的谋略教导。他沉浸在浩瀚的知识与黑暗的权术之中,心智以可怕的速度成熟起来。
他不再能像以前那样,时刻跟在柒的身后。但他依然会抓住一切机会,在走廊的转角、在食堂的角落、在训练结束的间隙,寻找那个冷峻的身影。有时,他会将自己学到的一些有用的技巧,用只有两人能懂的方式暗示给柒;有时,他会默默帮柒分析某个训练任务的关窍。
柒依旧沉默,但柳知微能感觉到,那双冰冷眼眸在看向自己时,似乎多了些难以辨别的复杂情绪。他们依旧没有过多的言语,但一种无形的、坚实的纽带,已在一次次无声的注视与默默的守护中,悄然系紧。
少年萧澈冰封的心湖底,那颗名为柳知微的种子,早已在无人知晓的暗处生根发芽,与失去“叁”的痛楚交织,成为一种更为偏执的守护欲。
暗巢的岁月磨砺了筋骨,也悄然改换了容颜,当年的孩童抽枝拔节,迎来了躁动又压抑的青少年时期。
萧澈的身量窜得极高,虽还未有日后权倾朝野的磅礴气势,但骨架已然舒展宽拓,肌肉线条流畅,如一柄即将开刃的凶兵。他的面容褪去了少许稚嫩,轮廓愈发深刻冷硬,鼻梁高挺,薄唇总是紧抿着,带着生人勿近的戾气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他依旧是暗巢这一批人中最顶尖的存在,武力卓绝,执行任务冷酷高效,那双黑眸扫视间已初具威压,令同期心生畏惧。只是无人知晓,每当他独自一人擦拭佩刀时,眼底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空茫与疲惫。
柳知微的变化则更为微妙。重伤虽损了他的根本,让他依旧清瘦单薄,畏寒怕冷,脸色总比别人苍白几分,但年岁的增长依旧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他长高了许多,虽不及萧澈挺拔,却也如青竹般秀颀。原本就精致的五官长开后,越发显得昋丽,尤其是那双眼睛,墨玉般的瞳仁因常年浸淫谋略而显得愈发深邃清明,偶尔流转间,会带出一种不自知的、动人心魄的脆弱与美丽。他常穿着略显宽大的暗巢服饰,更衬得人身形纤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唯有挺直的脊背和眼中不曾熄灭的光芒,显露出内里的韧劲。
他们依旧维持着那种古怪的“跟随”与“默许”的关系。柳知微仍是萧澈身后那个沉默的影子,只是如今的“跟随”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默契。萧澈会在对练中“恰好”格开攻向柳知微要害的杀招;会在野外生存时,时不时关注着柳知微;会在柳知微因旧疾复发咳得撕心裂肺时,皱着眉,粗暴却动作迅速地将他拽到背风处,递上水囊。
而柳知微,则开始用他日益增长的智慧回报这份沉默的保护。他会在文化考核前,将自己整理的要点巧妙地“遗落”在萧澈必经之路;会提前推算出教官可能布置的陷阱任务,用只有两人能懂的眼神或暗号提醒萧澈;甚至会在萧澈因任务受罚时,不动声色地利用规则漏洞,为他争取到一丝喘息之机。
这种羁绊在一次次生死边缘与日常琐碎中不断加深,如同藤蔓悄然缠绕大树,难分彼此。
不知从何时起,柳知微发现自己的目光停留在萧澈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不再是单纯的依赖或感激,而是掺杂了一些连他自己都懵懂慌乱的情愫。
他会因为萧澈训练后汗湿的鬓角、滚动的喉结而莫名脸红心跳,匆匆移开视线;会在萧澈偶尔因他的某个精准判断投来一瞥认可的目光时,心底像炸开一小朵烟花,雀跃又酸涩;甚至会在深夜,偷偷回想白日里萧澈拉着他手腕避开机关时,那短暂却灼人的触感,指尖仿佛都残留着对方皮肤的温热和薄茧的粗粝感。
这种陌生的、甜涩交织的情绪让他惶恐,又忍不住沉溺。他将其深深埋藏,表面上依旧是一派温顺安静,唯有偶尔泄露的、追随着萧澈背影的专注眼神,和那悄然泛红的耳尖,暴露了少年隐秘的心事。
萧澈并非毫无所觉。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变得有些不同,比以前更专注,更…黏着。他也发现自己对柳知微的关注似乎超出了对“所有物”或“搭档”的范畴。他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第一时间锁定那个清瘦的身影;会因柳知微对旁人露出哪怕只是出于礼貌的浅淡笑容而感到莫名不快;会在柳知微因病痛蹙眉时,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和破坏欲,只想将让他难受的一切都摧毁。
尤其,当柳知微侧着脸,在某些特定角度的光线下,那昳丽的眉眼轮廓,总会让他恍惚间看到另一个早已逝去的影子——“叁”。那份深埋心底、混合着愧疚、遗憾与未及宣之于口便已永诀的朦胧情愫,如同鬼魅般缠绕上来,让他对柳知微产生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占有欲和保护欲。有时他看着柳知微安静的睡颜,会忍不住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微凉的脸颊,却又在最后一刻猛地收回,拳头紧握,眼底翻涌着挣扎与困惑。他分不清,这份日益强烈的悸动,究竟是因为眼前这个人,还是因为那挥之不去的旧影。
这份混沌的情感,让少年萧澈的行为时而更加笨拙的关切,时而又突然变得冷硬疏离,仿佛在抗拒着什么。
一次高难度协同任务后,两人皆负了伤。在一处临时找到的、狭小避风的石洞里,萧澈沉默地替柳知微包扎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鲁,但每一个步骤都极其精准有效。
洞外风雨交加,洞内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和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柳知微疼得脸色发白,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却咬紧下唇一声不吭,目光落在萧澈近在咫尺的、专注的侧脸上。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冷硬的轮廓,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忽然,萧澈抬起头,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柳知微能清晰地看到对方黑眸中映出的、自己惊慌失措的倒影,也能感受到那目光深处某种灼热的、他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他的心跳骤然失序,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连呼吸都忘了。
萧澈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暗沉如夜,握着柳知微手臂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那力道几乎要嵌入对方的皮肉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暧昧与危险。
最终,是萧澈先猛地移开了视线,像是被烫到一般松开了手,霍然起身,背对着柳知微,声音沙哑冷硬:“好了,自己注意点。”
说完,他便大步走到洞口,望着外面的暴雨,只留给柳知微一个紧绷而疏离的背影。
柳知微抱着被包扎好的手臂,看着那个背影,心底刚刚升起的、一丝隐秘的期待如同被冷水浇灭,只剩下无尽的失落和茫然。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口那阵莫名的酸涩来得清晰。
他低下头,将脸埋入膝盖,无声地蜷缩起来。
洞内只剩下柴火噼啪的燃烧声和洞外肆虐的风雨声。
两个少年,一个在洞口兀自烦躁,一个在洞内暗自神伤。彼此的心思如同夜色,晦暗不明,交织缠绕,却谁也没有勇气,也或许是无法厘清,那悄然滋生的、名为心动的情愫。
他们不知道,这份始于黑暗依赖、掺杂着旧影与懵懂爱恋的情感,未来将走向何等偏执与坎坷的深渊,但此刻,只是青少年时期一场无声的心潮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