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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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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后来怎么样,秦放不关心。他踱着步子慢慢走,这一路碰到的人,认识的不认识都喊他一声:“秦少爷。”
秦放不置一词。
直到越走越偏,遇到的人越来越少后,秦放看着夜幕中偏僻的后院,眼底划过一抹哀伤。秦世安说得没错,他来这里,是想见沈玉薇的。多年前,沈玉薇困在这后院,如折翼的鸟儿囚禁在本不应存在的牢笼里。
秦放定定看了半晌后,才抬脚走到后院,甫一进去,秦放微微讶异,他本以为后院杂草丛生,但眼前的景色依旧,院内意外的整洁干净,摆设和当年一模一样。
秦放忽然有些看不透秦仲山了。他慢慢走了过去,手指从桌上轻轻掠过,桌上瓷白细瓶里还放着几束花,花上还挂着露珠,凑近闻,似有似无能闻到清冽淡雅的香,是荷花。
秦放席地而坐,支起额头发呆。此去一别五年,他很少来这里了。也没想过自己会回来。秦放不知道秦仲山对沈玉薇什么感情,也分不清自己对沈玉薇是什么感情。但自沈玉薇死后,便有一种情绪萦绕在心头,乃至今日依旧时不时刺痛他的心脏。
自打秦放记事起,有一天,于管家抱着他玩的时候,他指着一处紧闭的大门问于管家,那里的门怎么是关着的。
当时于管家是怎么说的,说那里有凶恶的鬼怪,专吃小孩。
这套说辞没把当时的秦放吓住,反而更好奇了。一日,秦放假装和于管家捉迷藏,实则趁机跑到那紧闭的大门前,他左看右看,顺着旁边大树爬上去,随后翻墙进入院子。
面对沉寂的后院,小小的秦放内心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反而有股子兴奋。
他走走停停,直到看到坐在窗户的那个女人。
有一瞬间秦放觉得自己有点晕,脚下像是踩在棉花堆里。他曾指着书本中的字,问于管家:“国色天香是什么意思?”
“国色天香是说一个女子容貌极美。”于管家说。
“那老于你有没有见过国色天香的女子呢?”秦放歪着头问。
这次于管家好久不曾回话。就在秦放以为于管家不会回他,准备继续往下读书时,另一道声音低低传来:“有。”
是在旁静静喝茶的秦仲山。
秦仲山的神色很奇怪,或者说秦仲山和老于的神色都很奇怪,两个人都像想什么似的久久不曾出神。秦放看着他俩这模样,捏着书本哈哈大笑。
此时秦放像是回到当年。
“老于你有没有见过国色天香的女子?”
“我见过了。”他自言自语,不由自主地抬脚朝那女人走去,胸膛里像是揣着一个小兔子,在名叫心脏的那个地方“砰砰”乱跳。
“你、你叫什么名字?”秦放轻声问。他不敢说重话,女人身上肌肤仿若透明,穿着白衣感觉像朵云,稍微大声一点,便被吹跑了。
女人好似一尊木偶,她坐在那里姿势都不变的。秦放问她,她也不说话。
“我叫秦昭。”秦放扬起小脸眉开眼笑,“你、你可以喊我小昭。”
第二天,秦放再度翻墙进入,那女人和昨日一般坐在窗边,望着窗外不吭声。秦放去摸她的手,冰凉入骨,一瞬间,秦放有些难过,他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女人身上,仰着脸努力微笑:“你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你为什么老是坐在窗边啊?不冷吗?你的手好冰,你要穿多点衣服。老于说,穿的衣服少了会生病的。你穿的这样单薄,会生病的。你等着,我给你找厚点的衣服去。”
取衣的中途,秦谨看到他抱着一堆衣物出来,不知怎的又缠上了他,那时候秦放还小,秦谨力气比他大,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出来,气得他一脚踢在对方胯间,那力道用了个十成十,在对方疼得满地打滚的时候,秦放拾起地上散落的衣服,自顾自地走了。
“这里就你一个人呆在这吗?老于说这里关的是鬼怪,你怎么呆在这里?你不怕鬼怪吗?我也不怕鬼怪,哈哈。那些都是老于编出来骗小孩子的,他以为他能骗到我,我也就假装自己被他骗到。不过,你为什么要呆在这里啊?”
“你长得真好看,老于说我娘也长得很好看,你有没有见过我娘?他们都说我娘死了。我还没见过我娘。”
“你来当我娘好不好?”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娘~”秦放略带羞怯道。
女人眼珠动了动。这么多天下来,她头一次将目光落到小小的秦放身上。
秦放很开心,他跑得更勤了,话也更多了。大部分时间,便是他在旁边连比带划地说,女人在旁边静静地听。虽然有时候女人也不听,轻阖着双眼,但他不以为意。
“我今天出门碰到秦谨了,你是不知道他有多烦人,一见面便又搂又抱的,恨不得长在我的身上。前段时间踢了他一脚他还没长记性,今天大喜的时候又搂着我死不撒手,还说着一些混账话,比方说,不想娶别人想娶我。你听听,你听听,他脑子是坏掉了吗?简直不堪入耳,气得我拿起了刀,想着废了他,但于管家和那些仆从把我拦下了,磕头磕得很用力。祖父也嘶哑着嗓子劝我,他们似乎真怕我废了他,我也就没继续下去了。”
“我爹有时候说我冷血,我觉得不对。秦谨喜欢的不是我,是皮囊。他得不到我这具皮囊,所以才会千爪挠心,浑身难受,非要来我面前恶心一下我才会舒心。至于皮囊里面的是好是坏,他通通不在意,他就喜欢别人因为他的只言片语变换表情,他觉得这些有意思。我把这话和我爹说了,我爹沉默了,他也知道秦谨是什么货色。秦谨喜欢比他年轻比他漂亮的人,如果秦时长得和我差不多,估计他也会喜欢秦时。”
“你应该不知道秦时是谁,秦时是我弟弟。但是他身体太弱了,天天咳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我爹不让我经常看他,因为秦时看到我,会很开心,他一开心,便咳出更多的血。有一次我呆的时间久了一点,他便晕过去了,大夫救了好久才把他救回来。”
“我有时候觉得我们秦家没一个正常人。你要说我正常吧,其实我也不正常。比方,我发现我也喜欢皮囊,所以我应该也是因为皮囊喜欢上的你。发现这一现象的我心里很难过,我不想和秦谨是一样的人,但我又控制不住想见你,于是,我跑来见你了。你会不会觉得我的喜欢很廉价?”
“廉价就廉价吧,我们秦家人挣得钱虽然多,但除了钱,什么都没得到。不,或许得到了,得到了很多很多人的怨恨。哈哈哈哈哈。”
“我问我爹,除了漂亮,再讲讲我娘别的?比如她会说些什么话,会吃些什么菜?会看些什么书?这些问题都挺简单吧?我爹回答不上来,除了漂亮,他讲不出别的来。他的喜欢也很廉价。”
“我想了无数次我娘的样子,总能想到你。虽然你不理睬我,但我还是很喜欢你。”
秦放鼓起勇气去拉她的手:“娘,我、我喜欢你,你、你喜不喜欢我?”入手一团绵软,毫无生气的耷拉着,秦放眼睛逐渐睁大,手有些抖,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有时候秦谨学着秦仲山挑断下人的手筋脚筋,那些人滚在地上惨叫着,秦谨在那拍着手,好玩好玩真好玩。他冷眼旁观,也不出声也不制止,只是偶尔会想起,那些被挑断的手毫无生机的模样。
秦放咬了咬呀:“得罪了。”他俯下身去摸女人的脚,大脑一阵轰鸣,那脚也是软绵绵一团,不自然的歪在一旁。
这么多天的接触,秦放本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察觉,他动了动唇,似乎想问什么,但接触到女人的眼神时,闭上了嘴。她漠无表情,秦放摸她脚时也没任何挣扎,眼里空洞,目光划在他身上没有一丝停留。
早些时候,她一直这个眼神,但这个眼神是谁害的呢?能把这么一个人囚禁在后院,且不被任何人打扰,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回忆到此结束,秦放漫无目的地思考,从沈玉薇想到秦仲山,从秦仲山想到秦谨、秦时,忽然又想到苏听竹抱着琴安安静静站在他身边,肩上的黑蝴蝶也安安静静的。
秦放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做了很长一个梦,梦里所有人都在指责他,有说他心狠的,有说他冷血的,有说他仗着皮囊兴风作浪的,还有人说他胆小如鼠的,争吵声不绝于耳。忽的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传过来,在吵吵闹闹的环境中咬字很是清晰,那声音一字一顿道:“你不是那种人。”
秦放眨了一下眼,后知后觉胳膊有些酸,他昨晚撑着头坐在沈玉薇这里不知不觉睡觉了。
很快,他便知道为什么感觉那么吵吵闹闹了。
秦世安死了。
秦放游魂一样飘荡,刚刚醒来他的大脑很迟钝,他摸着扇子想谁是秦世安,从扇骨摸到扇柄,从扇柄又摸到扇骨。哦,秦世安是他祖父。于管家看到他,大叫一声:“小少爷在这里。”
“快、快带小少爷去。”
秦世安住的地方被围的水泄不通,好好一个宴会快结束时,不知谁得到的消息,秦世安死了。那些欲走未走的宾客又聚了回来,在门口堵的水泄不通。
秦放过去时,于管家在前面不停念叨着“借过”、“借过”,还有几个旁家的子孙假意惺惺地哭着。秦放没来由一股火上来了,他轻“啧”一声,声音不大,足以让那几个旁家子孙看过来,没一会儿,哭声消失了。似乎意识到什么,围在前面的人纷纷扭过头来,看着姗姗来迟的秦小少爷。
虽然秦放离开秦家五年,但京城里关于秦放的事一直是很多人家的饭后谈资。几乎没人不知道,富可敌国的秦家出了一个怪种,不学无术不说,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却一直想出家,昨晚竟改主意喜欢起男人来了。
不一会儿,人群自发分开一条道路,各种惊艳的陌生的异样的目光落在秦放身上。秦放对此视而不见。
祖父秦世安走得急,门内各个秦家人围成一团,最中间的是秦仲山。秦谨跪在一旁,便连秦时也来了,秦放不由多看了两眼秦时,自他一进门,便察觉到两道目光一直盯着自己,一道是秦谨的,另一道是秦时的。
若说秦谨是清秀,秦时便如女孩子,他从小病殃殃的,身体单薄,胳膊腿的更是细如麻杆,如今十五了,个头也才不到秦放胸口。记忆里,他最喜欢拽着秦放的袖子哀求他多留一会儿。
秦时面色枯槁,也就看到秦放时,面容才稍稍鲜活那么一些,他的声音微不可闻:“秦放哥哥~”
秦放微不可查地皱眉,记忆里,秦时脸色还没现在这么难看,宽大衣袖里,伸出的手指颤颤巍巍,瘦骨嶙峋。秦放心中不由一沉。
再好的补药也补不好秦时的身体,秦时一直在走下坡路,也不知道这五年经历了什么,只余一双眼睛还能看出点神采来。
“你来了。”秦仲山说。
秦放走向前去,床上的秦世安脸上盖着白布。
“你祖父走了。”秦仲山说,声音中含着一丝哽咽,“放儿,你祖父最疼的就是你啊。”
秦仲山在埋怨他,秦放听得出来,秦仲山在怨他来得晚。秦放没说话,也没像秦谨秦时一样下跪。他只是站在那里,默默看着床上的人。
秦世安死了,秦仲山口中最疼自己的祖父走了。
秦世安很疼他,在外的那五年时间里,秦世安一直想法设法地给他送银两,秦放不接收,于是,银两便换成吃的、穿的、用的……
秦放不想要。秦世安给他送多少他多少,有的时候扔完还会坐在旁边翘着脚看着一些人疯抢。这些行为持续了一段时间后,秦世安似乎明白了,便没继续下去。
偶尔身旁的人会谄媚地看着他帮助他,他便思考着是不是秦世安的授意。一来二去,秦世安可能真伤心了,许久没再出现一些新奇东西新奇人。
在外有找茬的吗?有,有像秦谨一般的人一波又一波地来,似乎看着他的脸,便能满足一切。甚至于,有个人看着他的脸手在身下动作着。秦放发现后,忽地笑了。对方眼睛发直,他看着秦放走到他面前痴了一样不知道动,直到下身传来猛地剧痛时哀嚎倒地,不远处是沾血的匕首。
秦放慢悠悠地洗手,这次可没有人阻拦他,出门第一年里,废了多少个人,他已经数不清了。和他一个阶层中的王公贵戚在使出浑身解数努力飞向枝头时,他在泥沙里和别人打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后悔吗?那时力气快要衰竭时,秦放看着面前狞笑的人心底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拼劲最后一丝力气将匕首送入对方心脏时,对方那一刀也刺入了他的脖颈。后悔吗?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有清凉的风从身边划过,细细的雨丝从天上降落下来。似乎有什么人执着伞在他身旁停下。
雨水模糊了视线,也可能自己快死了。他看不清任何东西,隐约觉得有东西轻轻飞落在他眼皮上。
后悔吗?怎么可能后悔。视野彻底黑过去前,秦放冷哼一声,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问自己这种蠢问题。
秦世安应该是找人救的他,否则他早就死了。但也可能不是,以秦家人的脾气,不可能让他受伤的。秦放更倾向于第二种,他属实不想和秦家人有什么瓜葛。
“祖父,一路走好。”人一死,过往一切烟消云散,存留在世间的痕迹便会越来越少。如果没有那次偷看秦世安续命,秦放想自己也会无所顾虑的享受祖父的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