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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企盼,约定与牵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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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知道大家是怎么看待竞赛的,可是对我来说,竞赛队伍很像运动队,是比普通同学还要亲密很多的关系。哪怕本质上是我一厢情愿,我也还是希望我们这些通过层层选拔选出来的学生可以和电视上看到的运动员一样,一起不畏困难砥砺前行,坚持下来学完两年竞赛,不给自己留下遗憾。大家觉得如何呢?”高中生物竞赛班的第一次课前,张茜正在说一些傻得彻底的场面话。
“其实你也知道大部分人坚持不到最后吧?”我叹一口气。
“差不多得了,咱才刚开始学,搞那么悲观干什么?”
“不然呢?”
“好啦好啦,我个人是这么希望的哦,个人想法,只是个人想法而已~”她听起来格外像某个无奈的家长在给打成一团的两个小孩子拉架。
高一的尽美中学生物竞赛队里除了我,张茜和出乎我意料的一人——刚刚呛了我一句的,在张榜那天也见到过的粉头发麻花辫女生吕文外,还迎来了其他校区的三位同学:扎着橄榄金色单马尾的女生杨瑶月,瑶月的同学——梳紫色长发的潇洒男生严捷宇和来自郊区,留着标准短黄发的斜刘海男生曾岳鑫。
“总之,之后两年还要拜托各位啦!”
“那还用你说。”严捷宇首先发表了充满干劲的宣言。
“就当是跟那边那个黑毛赌气了。”吕文,是说话不带点刺不行的那种人。
“呀,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我可就放心啦!”瑶月,听起来有点滑稽的油滑气息。
“最好可以。”其实这种虚无缥缈的承诺……总有一天会破碎的吧。
“听到大家这~么热情高涨,我都有点感动了。那么开始上课!”不知何时走进教室的教练打开投影器的开关,制作粗糙的幻灯片上蹦出来“普通动物学——脊椎动物部分”的字眼,竞赛班学生每天持续一下午的学科竞赛课这就开始了。和初中一周一两次的课程相比,不过是频率更高内容更复杂而已,没有太多的重难点——至少目前看来如此。
下课后,我和张茜走在下到一楼的楼梯上。
“哈啊——怎么竞赛后还有课啊?都不是正式学生,一个班会至于那么长吗?”
“啊哈哈……小林你确实这种时候很容易犯困呢……”窗外晚风涌入,轻拂她晚霞色的短发。
今年尽美中学录取的85名学生先是分成两个班级,再细分成竞赛班和两个普通班,而我们的班主任老师似乎对竞赛学生多少有点意见,明明把我们招进来的时候还在说“你们有学长已经进了省队,为了激发潜能,每个人都应该学一学竞赛”什么的,结果没几天他就劝退了一大半同学……今天单独给我们开班会估计也是为了这种事吧。
“你们不要以为学了竞赛就可以不顾文化课了,除非你们能向我证明你们的实力,就好比初中就能拿个信息银牌”他看向我们中的一个同学:“否则耽误课程什么的我不允许,明白吗?”果然这次也不出我所料。
“看看你们的学长,那些竞赛考出成绩的,哪一个不是文化课也成绩优秀?”
“还不是因为咱们创建没几年,就生物一个省队,剩下的那些省一,如果文化课一扔,也早就能考到省队了。”我低声吐槽。
“我再重申一遍,我们学校竞赛好的,文化课也相当强势,无一例外!所以如果你们觉得自己不行了,要拖累文化课成绩了,赶紧退出哈,不要犹豫。”黑板被敲得咚咚作响,抖落的粉笔灰在讲台上飞散。
说白了不可能不拖累文化课成绩的吧,竞赛这东西……
我们这些被提前录取的学生暂时不能住校,也没有晚自习。所以班会结束后我又一次和张茜并肩离开教学楼,向湿地大学的校门走去。
夹道种植的杨树近地面的部分很笔挺,树顶却不知在风还是光的作用下有了弧度,好似教堂里威严矗立的拱形梁。张茜无言地背着过于沉重的书包走在我身旁,恍惚中我竟然开始觉得这里真的是某个装潢精致的美术馆,而身旁的张茜则是一件优雅而精致的艺术品。
她好像察觉到了我打量她的目光,于是回眸微笑,杨树茂密的树冠投下阴影,在她脸上铺盖上一层朦胧的面纱。
树上的蟪蛄吱吱喳喳,演奏长夏的序曲。
“你们可以畅快玩的最后一个暑假”之后,生物竞赛团队在宿舍楼前重聚。
通过加上教练占用的暑假时间共计几个月的高强度竞赛学习(其实也就不外乎画书和小测),动植物(植物分类后来补上了),生化和细胞的学习都已经紧赶慢赶的彻底结束,遗传学也进度过半。而现在即使还在军训,我们也已经正式入学,自然可以使用宿舍楼里的设施。
暑假里传来消息,之前班主任提到的那个进了省队的学长以高名次杀进了国家集训队,这份捷报好像给所有人都打上了一针强心针,楼前的气氛今晚异常活跃。
“大家今天还好吗?有累到腿或者腰吗?我这里备了一些膏药,可以拿去用哦?”
一如既往的会关心人啊还是。
“我没问题,倒是你大热天还跑来跑去关心别人,搞得我还有点担心你。”哇,好帅气的发言哦严捷宇,如果你身上的汗渍颜色不那么白就更有说服力啦。
“你觉得我会吗?怎么说我也比那边那个谁强点吧?”
“先不说人家怎么觉得,我觉得你会,你别嘴硬。”几个月过去,吕文和我的关系俨然已经进步到可以用有攻击性的语言互相开玩笑了。乍一看吕文这个人说话语气低沉没有什么好气,对人也不懂礼数,实际上她很少真正耍性子或者发脾气。如果你把她的那些尖锐发言当做是玩笑话,那么她就是一个相处起来完全不用摆架子的好朋友。
“不用担心我张茜,我休息一下就好啦,你还是多担心担心林子阳吧。”
杨瑶月则说了几句和累不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闲话。
相当恐怖,这个人。
一开始我只觉得她有点爱出风头,但是进一步的相处充分说明了这样乍一看轻浮的表现不过是伪装,瑶月在各种方面上都只能以实力超凡来描述:做题正确率奇高,速度也把控得相当优秀;人际关系上,与她相处时她意外地展现出了令人乍舌的沟通能力,可以肯定如果她愿意的话,完全可以和绝大多数人成为朋友;甚至离开了书桌和教室,她在径赛项目,尤其是长跑上还能表现出绝对的统治力——话说在初中的运动会上,“杨瑶月”这个名字好像就经常位于颁奖名单的顶端来着……初中那个只会傻乐的林子阳曾经瞥见过她的身影……黄色发带黄色运动服,橄榄金色的头发……简直像流星一样耀眼。如果说让我列举一个永远也追不上的目标,可能她就是最佳人选了吧——无论□□,学术还是精神意义上。
“嗯,那就好,今晚大家好好休息哦~”
“走吧,还有五层楼要爬呢。”
对于这种并不强制住校的小学校来说,宿舍楼一栋就够了。女生楼层在高高的五层——从隐私方面考虑这可以被称作用心,但是真的一点也不为人的体力着想……之前搬运我那个大石头一样重的行李箱时差点把我本来就不是很健康的的腰椎累断,张茜的行李更是只能拜托严捷宇吭哧吭哧抬到楼道外,至于现在拖着因为在操场上站了一整天而酸痛的身体一步步挪上楼的感觉,只会比那时更难熬……好想洗下热水澡……
“——所以,这就是小林你来这里排队的理由?”
“别提了,不如不排。”
因为回来太晚,浴室前排起了长队。而我现在披着浴巾和换洗的衣服卡在队伍中间,和排在我前面罩着睡衣的张茜面面相觑。
“嗯……那么回去要不要我给你按摩一下呢~放心,不会弄疼你的哦?”
“不要,而且,不剪指甲会掐出血的吧。”我看向她素描用石膏手模般白皙的手。
“……”
“对了,你这样的短发是不是不用啥时间就能洗完?”
“嗯……如果不做什么保养的话是这样的呢……啊哈哈。”
“好,之后会考虑剪。”
“如果是小林的话,估计还是现在这样更好看吧?”
“不剪你怎么知道。”
“直,觉,哦?”她咬了咬嘴唇,嘴角微微上扬。
轮到我沉默了。
聊着一些学校和假期里的琐事,我们慢慢挪进了浴室。
尽美中学的浴室是带独立浴帘的隔间形式(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没有浴帘——直到第一届学生们提出强烈抗议为止),瓷砖地上不时能看到溢出的泡沫,空气中雾气飘散着,夹带着乳香,薰衣草,生姜和水果的香气,好像哪怕不亲身去冲洗,身体都能完全放松下来一样。
两位学姐从相邻的两个隔间里走出来,抱着她们的浴巾互相打趣。
“看来还挺凑巧的。”
走进其中一个隔间,拉上浴帘,我打开了水龙头。花洒里温热的流水倾泻而下,将身上黏糊糊的汗水与汗液中析出的盐晶连着脱落的角质和训练带来的肌肉酸痛一并带走……直到在洗头时我发现自己没带洗发水。
林子阳总是会忘记各种琐事——穿衬衫时会忘了整理领口和下摆,出门时会忘穿鞋,上学会忘带笔,去食堂会忘带校园卡,甚至有一次去了卫生间忘掉了自己来是干什么的,洗了洗手回去了。
“呃,张茜,借你洗发水用下。”我敲了敲浴室隔间的墙,低声贴着墙壁发出请求。这次实在是没办法了,虽然我不是那种经常麻烦别人的性格。
“嗯?小林你没带洗发水吗?好啊,用我的吧?”回答得倒是挺干脆,但是这样反而让我的负罪感成倍增加了……
一瓶洗发水从隔板下面滑了过来,看起来是柑橘香型,不是大牌,也不算非常昂贵。虽然我之前都是在用那种一看就很劣质的便宜洗发水就是了。
……我头发长,稍微多用一点她应该不会在意吧。
轻柔地,我挤压了一下瓶身,飘散着浓郁柑橘香味的胶冻状液体流到我手上。而当我分出一部分涂抹在发根时,精油的气息就将我缠绕,温柔舒缓的乐曲一般抚慰我的心神。
所谓天堂也不过如此。
决定了,这周末回家时我准备和我妈说一声,如果价格合适就换成这个吧。
用热水冲洗掉最后一点残余的泡沫,我擦了擦身子和可能由于洗发水而变得柔顺一点的头发,换上睡衣出了浴室。张茜刚刚洗完,正在外面用宿舍配备的吹风机吹干她的短发。心里想着“可能是之前被烫到过,我还是用不习惯吹风机”,我走到更衣室门前准备等她一会。可她吹完头发戴上眼镜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转身一把把我抓到她之前坐的位置上,随后对着我草草擦过的头发打开了开关。
“呀!你你你,这是怎么回事?”不知道是该先感到害羞还是先感到害怕,本来就用热水洗过的脸颊愈发温热。
“真是的小林,难道你根本不知道不吹干头发就去睡觉不光发质会变差第二天早上还会不舒服吗?(以下省略数句我根本就不想知道的头发护理知识)怪不得看你之前头发又干又硬的,你这样糟蹋自己的头发,早晚会变成光头的好嘛!”
“噗,那还怪有意思的,和放疗过一样呢。”事实上也不会变成光头就是了。
吹风机仿佛递出和煦的春风——和之前自己用的时候灼热难忍的感觉完全不同。像是被谁人施了什么魔咒,本来纠缠成几条的长发在风中分散开,变得柔顺蓬松。镜子里,张茜正全神贯注地展示着她神奇的技巧:“好啦,如果你吹头发的时候觉得烫那摁一下冷风键不就是了嘛?记得用手挡挡风口,这样对温度的把控也更精确哦?还有别说那么多丧气话~真的掉光了头发,不就嫁不出去了嘛?”
“嫁不出去你养我啊?”我顺口开了个玩笑。这是对您的回礼哦张女士?
“好啊,我……诶,诶诶诶诶诶?”
哈,果然中招了……等下,风停了?不太对劲——
“啊呀!”什么沉重的东西给我的头顶来了一下。好像更衣室里面的其他同学都看过来了……可恶,希望我的风评不会因此一落千丈……
“疼疼疼!怎么突然用吹风机砸我?很危险吧?”差点流出眼泪来,好险。没想到她这种人也会和我闹别扭。
“小林你别利用别人专心致志的空档提一些奇怪的要求好吗?还有已经吹好了所以关掉了啊?”
“开玩笑的都是……”我揉着脑袋,抱着自己的东西跨过门槛拐到走廊上。
后背传来意料外的压力,
“嘶——”是吸气声,脖子有点痒。
“小林,今天你的头发很好闻哦,有夏天的气味。”
“还不是因为用了你的洗发水……”我小声解释,她没有听到。
宿舍是上床下桌独立卫生间的四人寝,比很多大学都好的配置。上床时已经过了熄灯时间,但好像我们四人——我、张茜、杨瑶月和吕文都睡意不深。
“亲缘系数和近交系数的算法,我还是没弄明白。”我是那种一到数学计算就难受的类型。
“怎么,需要我再解释一遍吗?”瑶月热情地问道。
“不,现在讲我也不好听进去吧。”她讲课时用的方法我照着黑板学都费劲,更别提现在在床上理解了。
“真废物。不就是这样那样再那样吗?”吕文,意料之外的是个遗传学鬼才。这人估计当时选竞赛的时候脑子里哪根筋错位了吧?咋不去学数学物理之类的呢?
“啊哈哈……可能对于我们来说确实是有点难懂了啊?”
“嗯……我再想想怎么讲才好理解,过几天再讲一遍吧。”
“那太好了。”
杨瑶月没有回应。
吕文唐突地终结了话题:“话说,国赛难度到底如何啊?”
“没人知道。”
“不过我们那个学长都能考到20名诶,应该不会难到过分吧?”
瑶月的方向没有任何声音。
“可能全是选择题的卷子也不会特别难。”吕文陷入思考。
“大家应该都有自己的目标吧——诶,小林你的目标是什么?我的话……好像集训队有点奢侈呢,嘿嘿。可能第二年能拿到金牌就行?反正现在金牌选手如果名次高,招生上也会有不少优待,和直接保送也没区别了吧?”
“我?我想试试集训队,考上就退役。”
“太功利了吧你。”吕文听起来已经在直翻白眼了。
“不……这倒不至于。我只是想试试如果以兴趣来推动自己最后能到什么程度而已。反正我本来就是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人,偶尔试试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哼哼,是叛逆呢小林~”
“还真是。”我轻笑一声。
是吗?我也说不准了。
“我可没有你那么矫情。”吕文好像若有所思:“我就要个强基破格名额,要求最低才不容易失望吧?”这句话多少也带了点刺……好不爽。
杨瑶月不说话。
之后我们也没有再谈什么。
如果这样的生活能继续下去……有点冒冒失失的我,关心我的同伴们,没有比赛和学业的压力……那就好了吧?我时常这么想。
可惜,这样的生活只持续了没多久。
考完高一的第一场期中考,我站在教学楼后的悬铃木下,看满树黄叶在风中轻颤。
风里有柑橘的香气。从我自己的发梢上飘来的。
那时我轻松刷过了○斌的橙本练习册,自以为课本也看得相当透彻。我对将来的考试信心满满,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竞赛从来就不是一条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