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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燥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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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衾文白了林临柒一眼,在上课前最后一分钟喝光了那碗粥,他的胃滚烫,一直沸腾到了中午。
他以为经历了交换早饭一事后,他同凌无书关系已缓和,不说多深,至少会愿意和他一起吃午饭。
但中午一放学,他回头就见最后一排那两个位置已经空了。从他身边飞驰而过的一个男生说歌后这抢饭速度也太快,另一个男生说,他俩有自己的秘密基地,根本不去食堂。
巫影笑了一声,单衾文面无表情睨了他一眼。
吃过饭,古老师会慢腾腾来教室讲台前坐着。等同学到齐,他就拉开竖在角落的竹块躺椅,开始督促大家午休。在这之前有较长一段闲余时间,是除去晚自习放学,同学们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
夏末暑气未消,头顶悬着的大风扇呼呼响着,把这间被榕树庇护的教室吹得凉爽生风。太阳既热又刺眼,靠窗坐的同学便早早拉了窗帘,只留白炽灯在视觉层面制造冷气。
这阵子人不多,很多人都会坐到好朋友附近聊天,课代表偶尔也在这时整理即将发下去的试卷。
单衾文想找凌无书说话,但凌无书根本没来教室,只有林临柒看他回一次头,就竖一次中指。
见隔着的三排没人,单衾文便问她:“你们去哪儿吃饭了?凌无书怎么还不来?”
林临柒还没说话,就有一个头戴运动抹额的大眼睛男生凑了过来,他皮肤白气质柔,身上带着熟悉的花露水味,语气利落:“文哥,文哥,你们在聊凌无书?”
单衾文目移,看着他:“怎么了,你要发表意见?”
“没有,那……你问问凌无书打不打篮球呗。”男生笑笑,露出一只酒窝,“你不是不练了么,凌无书顶上来也行啊,我觉得文哥你说话肯定比我们中听,没准你一开口凌无书就答应了。”
“不行。”单衾文一口回绝,可又在发言时滞涩,“他是……”
他是什么,奇怪的开头,单衾文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林临柒道:“他弹吉他,不打篮球。”
男生半信半疑地看了眼林临柒,手撑桌面坐在巫影座位上,劈着嗓子问单衾文:“真的吗?文哥?”
单衾文也不清楚。男生不死心地看着他,他盯着那亮蓝色抹额良久,才别开视线,低声说:“是吧。”
“那好吧——”男生遗憾地叹了口气,“中午听高阳说你们是朋友,我估摸着和你一起玩多半篮球也打得不错。”男生说着,忽然换上好奇的语气,“文哥文哥,以后凌无书会跟咱们一起玩么,还是更喜欢安静的活动,比如听歌看书之类的?”
“我……”单衾文的喉咙焦灼,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不知该怎么解释。
他词穷了。这让他不由得怀疑,这四年间,他究竟是不愿提起凌无书,还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提起凌无书。
他面前这男生叫荀蓟,不算熟,平日搭话都很有分寸。单衾文能感觉得到,荀蓟对他带着点不愿让交谈像刻意讨好的敬意。荀蓟既然这么说,那只能说明这问题再寻常不过。但单衾文悲哀地发现,这对他来说竟像是难题,一道没办法让他在少年时代“好友问卷调查”中被判定过关的难题。
我没办法提起凌无书。他也许会愿意接纳我的朋友,他也许更愿意和自己认定的人相处。我想他是一个安静的人,朋友看上去很少,实际上很多,这能反向证明他很温和,平易近人。
……这到底是什么。
说不出所以然的主谓宾,披挂着几个泛滥的形容词,全都是他在这段关系里捉襟见肘的证明。
“文哥,你有在听我说话吗?”荀蓟瞪大眼低头,自下而上打量单衾文的表情。
单衾文回神:“抱歉,你刚才问了什么。”
荀蓟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也没有什么,就是有点好奇凌无书。”
“我也好奇。”单衾文说。
“你也好奇?那这就让我更好奇了。”荀蓟注视着单衾文,“文哥,那他对你来说像什么?一个陌生的朋友?”
“他像薛定谔的猫。”单衾文忽然觉得自己很有哲理,凌无书实在太厉害。而为了让自己的好奇和荀蓟的好奇拉开距离,他决定把这个哲理进行下去。
“薛定谔的猫在盒子里时,有生死两种状态叠加,但盒子被拆开的那一刻函数崩塌,我们只能看到生或死一种结果。”单衾文说,“这就像我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盒子被拆开的瞬间,我只能看到他已经做好的决定,那代表他对这件事的态度。但我觉得,在不被看到的时候他其实同时保有两个选择,我想要的就在那条被他遗弃的路上。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永远不能越过科学家都无法打破的界限,去看到事情的另一种走向。”
单衾文的语速适中,听上去不明觉厉,但他无意卖弄自身,只想用这一番话弥补方才没有回答上的遗憾……并顺带暗示荀蓟他和凌无书之间的不寻常:他对凌无书的好奇,不能和荀蓟的好奇相提并论,这完全是两码事。
话说出来,单衾文自己也变成了一只生死叠加的猫,形式上完成回答的踏实和实际里无能为力的不安交织在一起,让他同时表现出了充盈和虚空两种状态。这是第二次,他明白“矛盾”不单单只是写在书本上的两个字。
单衾文本以为不会被追问。结果荀蓟是科幻迷。
那男生很认真地说:“另一种走向也许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但你可以在一切发生前,偷偷钻进这个盒子里,那时候你就成了盒子的一部分……不过文哥,你真的能接受同时看到一生一死两只猫吗。”
单衾文的心一顿,看着这个仿佛今天才认识的同学:“为什么不能。”
荀蓟无奈道:“我就不能接受,要是我知道我在朋友心里是被权衡的一环,我会很难过。”
单衾文胸膛轻微起伏,看着荀蓟没说话。他双瞳依旧明亮,但盯着某处停滞不动时,莫名让人后背发凉。荀蓟见了,话锋一转:“但文哥,我觉得这些都小问题,越了解这些我越觉得宇宙这么大,能在短短几十年遇到这些人,对我来说已经很幸运了。”
单衾文收回视线,用很平静的语气说:“对我来说远远不够,既然总归得死,为什么要这么容易被满足。”
荀蓟听完,张开嘴良久,憋出一句:“文哥,你就是开天辟地的强者。”
话说完没人回答。荀蓟便侧头去看单衾文。
教室里已经陆续来了不少人,睡得早的同学已经趴在了座位上,教室关了一半灯,室外光照亮窗帘蓝调朦胧。单衾文就坐在位置上,背靠后桌,红唇紧抿,双眼紧紧盯着前方。
荀蓟朝前看去,只觉视线一暗,教室前走来一高挑人影。他单手插兜,黑卷发半扎起来,比散发时多了些英气,眉眼也由此更显俊美夺目。
荀蓟傻眼般望着凌无书,直到那双墨湖似的眼轻微略过他,停滞片刻,再带着点说不出的晦暗情绪深深看向单衾文。
见凌无书马上就要经过,荀蓟着急忙慌侧头,看着单衾文,掩饰般说:“文哥,古老师多半要来了,我先回去了?”荀蓟说完就站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到大帅哥紧张,他膝盖骨一闪,猛地晃了下身体。
这是球打多了留下的老毛病,荀蓟本以为自己要磕在桌角,但紧急时刻一只手扶住他肩膀,力道不重却恰到好处将他身体稳住。
荀蓟受宠若惊抬眼。头顶凉风正送到凌无书身侧,碎发纷纷扬起,露出流畅优美的肩颈线条,多余的风则飘向荀蓟,携着一股很好闻的香气。
见荀蓟愣神,凌无书忽然弯了下眉眼,看着他膝盖:“小心。”
近在咫尺的凌无书让荀蓟有点目眩神晕。他忙站直身体,收了压在凌无书手上的重量,笑一声,俯身拍拍膝盖:“没事没事,打篮球的老毛病了,谢谢你,凌无书!”
“没关系。”凌无书收回手,朝另一边侧身,想要越过荀蓟往后走。
荀蓟迅速退回位置,先给凌无书让路再自己离去是本意,但单衾文倾身一把拽住凌无书,伸出的胳膊像围栏把他困在了这里。
这举动好冒昧。荀蓟有些担忧地看着凌无书。后者顿了一下,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表情,低眼看向单衾文:“松开。”
“你中午去哪儿吃饭了?”单衾文像没听懂凌无书的话,只问他自己的。
凌无书抬右手,不紧不慢看了眼腕表后,掀起眼皮:“还有两分钟午休,我来的时候在底楼碰见了古老师。”
古老师下课和蔼可亲,但正事上尤其严厉,午休就是古老师一天中的头等正事。荀蓟有些慌了,他看着单衾文不容忍抗拒的胳膊,不好意思开口便只好说服自己再等等。
单衾文望着凌无书:“我以后想和你一起吃饭。”
凌无书又低头看表:“一分钟了。”
巫影脸带疑云来到凌无书身后,看位置被挤得水泄不通:“你们怎么也对峙起来了?还有荀蓟,我不是说过不要总坐在我位置上么……”
“好的好的。”荀蓟连连点头,语气迫切,“古老师到哪儿了?”
“和六班班主任走廊聊天。”巫影额头带着汗珠,有些无语地盯着单衾文,“喂,文—哥,你这时候还拉着凌无书做什么?”
凌无书听完,脸上带着点笑,悠悠看向单衾文。
“文—哥,”对上视线时,他略微停顿,随后逗小孩儿般弯了一下眼,“这时候拉着我,是想要做什么?”
教室格外安静,凌无书说话时刻意放轻了声音,落在耳畔,如雪松覆了很浅一层雪。单衾文瞬间被惹得有些局促,他匆忙移开视线,盯着凌无书的手,滚烫掌心擦着那冷白皮肤一路往下滑。
凌无书浅浅的呼吸声重了几分,他视线下移,但手没挣开。
被紧握住的感觉很特别,热意顺着单衾文的动作一路蔓延,就在他理智回笼,想要甩开时,单衾文却突兀地停下了动作。
凌无书很浅地皱了一下眉。接着,那只原本还算有分寸的手猛地收紧,手指捏着他关节,一把唰下了他中指上的素圈银戒。
意识到单衾文做了什么后,凌无书手指蜷了一下,但面上照旧没什么反应。单衾文抬头见他这样,用犬齿狠狠咬了一下唇,提起嘴角冷笑一声:“我是不是把你扒光了,你都一声不吭?”
凌无书收回视线,很浅地扫了眼压着震惊,竭力保持沉默的荀蓟:“试试。”
单衾文听完都说不出话了,他只想要凌无书回答问题,可凌无书竟然这样……他心里憋屈,但又有点身热,理智和情感打着架,最后让他死机了一般,愤愤甩开凌无书的手,甩完他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就又用拳狠狠砸了下凌无书的胯骨。
凌无书的身体闷响一声,荀蓟瞪大眼,一旁的巫影也看呆了:“单衾文,你在做什么?这比喝了假酒还要诡异。”
这时身后传来关门声,众人回头,见古老师板着脸站在了门口。
荀蓟迅速动身,拿出带球跑的气势从缝隙蹿了出去,紧擦着巫影的肩回了座位。
被打的凌无书神色淡淡瞥了单衾文一眼后,又带着那没人能惊动他的气质往前走,只是他搭在裤缝的左手不断敲着手指,皮肤一片醒目的红。
终于等到通车的巫影一把拽过凳子,矮身坐下后看向单衾文,抽出柜子里的水喝:“你到底跟凌无书说什么了?”
“不重要。”单衾文低头,摩挲着尚有余温的素圈,冷声道,“反正他没答应我。”
“你们今早不是和好了么。”巫影叠着胳膊,趴在桌上,降低音量,“说来听听,你又做了什么强人所难的事,连摸带拿临走前还打了人家,刻意把凌无书弄生气呢。”
“我没有。”单衾文把银圈烙在掌心,埋头睡觉,语气不耐,“你闭嘴,吵死了。”
“别啊,我这是关心你。”
“闭嘴,烦。”
“那你把昨天那本书给我,我现在睡不着。”巫影摊开手,单衾文心情不好,他只能抱着不大的期待。
单衾文没多说,把手伸柜子里,摸索片刻刚取出,巫影就眼疾手快接了过去。单衾文一顿,露出一只眼警告他:“要是被没收了,你就惨了。”
巫影说着不会,把书摊在桌肚里露出一半内容,胳膊移开让细密字段被幽光照亮。他无声翻了几页,忽然说:“你这书签好看,我喜欢集叶子,你送我呗。”
单衾文默默睁开眼,看向书页正中那枚小巧玲珑的红枫叶。他的心重重跳了一下,然后泪就流了:“你不准动它。”
这语气巫影听起来觉得怪,他心里虽有怀疑,但在转头看清单衾文的脸时,还是猛地惊了一下:“你……你你,你怎么哭了?男子汉大丈夫你哭什么?这叶子我不动不就行了么。”巫影的尾音都飘起来了。
单衾文侧头,将眼泪揩在衣袖上,低声说:“我想起来,凌无书走的时候,对我特别好,还给我做过一个蛋糕……我当天晚上没忍住,就想吃,因为凌无书说这是动物奶油不冷藏会化,所以我就放在冰箱里,然后,然后我凌晨下去的时候发现蛋糕只剩一半了!”
“被单老师吃了?”
“对,被他吃了。我找他质问,他让我找凌无书再做一个就是。”单衾文缓了片刻,用力说,“可是凌无书已经走了,第二天早上我在他家门口等了特别久。我爸不告诉我就把蛋糕吃了一半我特难过,我当时看着蛋糕的尸体,也特别想凌无书,凌晨三点坐在客厅我甚至有幻觉听到了凌无书第一天来南塘湾拉行李的滚轮声——我真没想到,那个时候真是他走了。”
“呃,那你还在他家门口等了特别久。”
“我不想信。”
“事情都过去了,那你现在哭什么,单衾文你是娇宝宝吗?刚才真的吓我一跳。”
单衾文的额发被汗水沾湿了些,推起来搭在小臂上,被风吹着微微晃动。他脸埋在胳膊里,声音低沉:“因为我当时一滴泪都没流,现在我就是特别想哭。”
“你们好暧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女朋友。”
“我跟他网恋过。”单衾文忽然又不想哭了,他叹口气,“我漏洞百出骗他,但他还是答应了我。”
“如果换我,我也会答应啊。”巫影终于找到了昨天看的页码,他舒一口气,说道,“好兄弟装可爱找我网恋,我高低装不知情把他出的丑看完。”
单衾文不说话了。
巫影又问几句,见单衾文还是没动静,他就低头开始看书。情节惊险又刺激,他正入神,忽然一只手猛地将书抽走。
巫影极力忍住惊呼的冲动,看着书被单衾文塞进柜子里:“你干什么?”
单衾文朝墙壁那侧移了移,冷声说:“你别看了,我睡不着午觉,你也别想舒服。”
“哎呦,单衾文,你到底怎么了?”巫影盯着桌肚,对书的渴望让他在绞尽脑汁回想后顿悟,“……对,凌无书,凌无书刚才到底没答应你什么?”
“呵。”单衾文怀疑他明知故问,“你没听到么。”
“我怎么听到,我真没听到。那时候我才来。单衾文,你再不快点就到一点了,那时候古老师下来巡逻你想说也没机会了。”
“我可没想和你说。”单衾文吐出这句后,接着道,“我就是想和他一起吃饭,不然学习这么忙,我们根本没机会接触。”
“这才几天啊,你就急着和别人一起吃饭。”
单衾文看着他:“你要是是来吐槽的……”
“没,没没,请说,单衾文宝宝。”巫影做了个请的姿势。单衾文听到,压眉看着他:“你要是喊我宝宝被凌无书听到了,我真不能保证我能做出什么。”
巫影却眼前一亮:“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单衾文皱眉,上下打量了巫影一眼,“别卖关子。”
“我真的明白了,你和凌无书。”巫影将胳膊一架,越过三八线凑近单衾文,用占卜般神秘的语气说,“其实很多友谊和爱情的逻辑是一样的,你想,你是不是希望凌无书最好的朋友也只有你一个……别这种表情,单衾文,我感觉我要悟道了,就这一次你要配合我。”
单衾文状似极不情愿地点头,但看向巫影的眼却很有耐心:“然后呢,我怎么知道他心里是不是也只有我一个。”
“求同存异。”巫影很认真地剖析,“要看他对你有什么不同,比如你今早趁他不在吃了他的早餐,他知道后会不会生气,会,说明什么,不会,又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
单衾文想了想:“他应该对我不一样,我不知道他怎么对别人的,但他一直都会维护我。”
“这说得太抽象了,你要用学科思维,比如文综题,你得抓住题干核心……他对你有什么不同,这个问题的大前提是他是否有把你当唯一。只有从这个前提下的子目入手,你才能不跑题找到能准确判断你们关系的差异。”
单衾文听完,刚要开口,巫影就抢了话继续说:“而寻求差异,就必定要有对比……对比不能跑得太远,得是和你地位差不多的同类项才行,比如你总不能把那些差异问题套在你和一只狗身上,那你肯定赢了。”
单衾文感到自己被重创了,曾有一段时间他地位好像确实比不过那只谄媚的金毛。
“有没有更直接的办法。”他说,“我的地位毋庸置疑,合并同类项后剩下的式子肯定是我,但我现在更想知道的是凌无书怎样才能答应陪我吃……”单衾文说到这儿停顿一下,看向巫影,“怎样才能对我有求必应。”
巫影已经上了趟,全然不在意单衾文的要求有多过火。尽管先把话题偏到这边的人是善变的单衾文,但巫影还是掠过斤斤计较的环节,吃下这口黄连:“这也不难,敌暗我明,现在你要做的就是让你也不明。”
“你让我不理凌无书?”单衾文从来不是什么听不懂别人话的木头,平日里他好歹装一下,这回脸上直接写满不可思议,“这是什么馊主意,我不理凌无书,他能一辈子都不来找我。”
巫影愣了愣:“好怪,你难道这么没魅力吗。”
单衾文一动不动盯着巫影,随后别开视线:“我本来就没说过自己有那什么……魅力,更别说我刚才还打了他,他要是生气了就是雪上加霜。”他陈述完,又换上不耐的语气,打断了巫影酝酿情绪想要安慰他的漂亮话,“别磨叽了,马上就一点了。”
抬头见平日里最慢的同学都推开教室门进来,巫影也就不再铺垫,直接说:“既然已经把关系搞僵了,你就干脆晾一下他,刚才不是他没答应你么,你就借题发挥假装你也生气……”巫影说着有些得意,轻轻一拍手,再摊开,“哎,凌无书的视角就是舔狗不舔了——”
“你有病?”单衾文不好反驳,只低眼,用手肘猛地将巫影的胳膊撞开,“说话就说话,凑这么近干什么,离我远点。”
巫影退了一点,但没办法在幽暗环境,只要说话,就下意识会离同伴更近。更别说巫影指点江山,已经上了头:“说上去有点难听,但实践必定可行,你就别理他,他见你忽然转变态度,肯定会有些不舒服,主打一个拉扯和落差……要知道心里开始不舒服,可是任何关系开始质变的关键节点。”
“真……真的?”单衾文半信半疑,他怀疑自己被迷昏了头脑,听到这个办法竟有些动摇,“你的意思是我不理他他会难过。”
“肯定是真的啊。说不准会不会难过,但开始关注你为什么变化肯定是真的。只要开始关注你,就离来找你不远了。”
“我拿不准,我模糊觉得他是在乎我的。”单衾文又开始说自己的,“可我……”
“可你什么?”巫影低头接过单衾文递来的书,望着封面说,“单衾文,你还会在这种时候踌躇不前?想要改变一段关系,总得有人冒着风险迈出第一步啊。”巫影把书塞柜子里,事了拂衣去,“你自己慢慢琢磨吧,我得先睡了。”
单衾文低低“嗯”了一声,面朝里也不午休。
头顶大吊扇被古老师调小了一档,风不那么冷,噪音也小了许多。伴随着古老师在凉椅上翻身的细微响动,同学们都先后睡着了,整个海曙中学沉寂下来,只有楼外榕树边不时传来麻喇喇的蝉鸣。不知过了多久,楼下又有送水的敞篷三轮经过,遇到减速带时咯噔哐当响了两下,一瞬间榕树边就传来鸟扑腾翅膀的躁动。
听着这些,单衾文睁眼想了好一会儿,从头开始,慢慢理出了一条清晰的脉络。
就目前而言,他和凌无书的关系很怪异这没错,但关键在于,他和凌无书一直都这样怪异。这么久以来,他强大的承受能力适应这怪异早就绰绰有余。一向不愿旁生枝节的他,大可以为了留住凌无书,揣着明白装糊涂对巫影的建议罔若未闻。
继续保持热情,去靠近懒得说话的凌无书,是最稳妥的做法。
可如果一个改变现状的机会摆在眼前,单衾文也会想要试着去撬动凌无书,让自己不要总是那样主动——
但这会不会是在作茧自缚?
困住自己,也困住凌无书。
单衾文想着,默默把掌心摊开。窗帘微微晃动,漏了些光进来,照亮了掌心那枚银亮的戒指。
凌无书其实很喜欢这些小配饰,单衾文看得出来,从那颗火红色弹珠,到不同材质款式的耳钉耳坠,多得让人觉得也许掉了一个凌无书都不会在意……但这次,单衾文拿的毕竟是戒指,还是戴在中指上的,能象征什么?
热恋。
这枚银环,像水族馆的海豚竭力想要跃进去的圈。
单衾文看着它,又想起凌无书带凉意的手,良久,他轻轻叹下一口气,也将戒指戴在中指上。
接下来,他就要去试一试巫影口中听上去就不靠谱的说法了,但如果,他伪装的冷漠真的多此一举到让凌无书觉得他不成熟,从而打消了可能已经滋生在心头想要和他在一起的念头……那也太得不偿失了。
单衾文的手微微停滞,抿了下唇,郑重其事地将戒指戴在无名指上。
那瞬间仿佛有神圣的使命降临在他身上。
这回凌无书看到了不会不明白,这么明显的暗示……单衾文想着,盯着那枚戒指,鼻尖仿佛又绕上那抹来自凌无书的香气,接着是修长漂亮的手指,狭长锐利的眼尾,以及那句“试试”。
单衾文连忙甩了下脑袋,将试试后应该出现的画面从脑海里赶出去。
他决定了。试试就试试。再怎么说凌无书都不会再走,他们之间有的是时间耗。
下定决心后,单衾文还是翻来覆去整个中午都没睡。
巫影醒来满脸红印,他在白炽灯下虚着眼睛,得知单衾文的决定,竟拍着胸脯保证这么做他俩肯定能和好如初,他边说话边点头像在认可自己。这反倒让单衾文觉得他在心虚。
但巫影在单衾文眼里毕竟是比较靠谱的朋友,说不定试试,真就成了呢。
巫影见他下了决心,便说:“你就等着,凌无书肯定会来找你,你是谁,单衾文啊,很值得凌无书主动的好吧,说不定就是因为你总是去找凌无书,才让凌无书没办法发挥,没准……凌无书本来也在心里想着怎么接近你呢。”
巫影说得天花乱坠,不断找出蛛丝马迹,用旁观者清的身份去肯定凌无书对单衾文的情谊。单衾文本来就这么觉得,唯独不敢肯定,这回借巫影之口说出来后,他自然是有些小得意。
但他尾巴没翘起来,只装模作样问了句:“真的?”
巫影生怕他像上午低血糖那次半途而废,忙说:“比真金还真,只要你保持冷漠端庄,我帮你偷偷观察打听……”
“你怎么打听?”单衾文侧头,在心里摇响警铃。
巫影稍微坐正身体:“我决定为你赴汤蹈火,每天早晨亲自去他们那边收作业。”
单衾文皱眉:“你跑过去干什么。”
巫影连忙道:“你就信我一回,总不可能你一边装作不理他,一边又往他身边凑吧,那也太不值钱了。”
单衾文没说话。巫影拍拍他肩膀给他打气:“你就等着,他肯定会来找你,我去耳边吹吹风,观察一下他听见你名字时的反应……”巫影说着,又忽然放缓声音,像颇为感慨,弄得单衾文有些紧张起来,“说实话啊,单衾文,其实这些也挺玄,兄弟我呢话也不敢说太满,但你也别太忧虑,就算到最后凌无书实在冷心不来,也只能说明这朋友没有结交的必要。”
巫影终于给出了第二种可能。单衾文感觉自己的心沉了下去。
巫影语重心长道:“单衾文,你生命里不一定要有他。”
他说:“我难以想象。”
“那你就等。”
等吗。
单衾文默了良久,点头。他不知自己又要等多久,但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真的忍住了一次都没有去找凌无书。
说服自己好的结果不会这么快就得到,但单衾文每一次从座位起身,都不可遏制在心里期待。
巫影指出了两条路,单衾文听着像是来回坐过山车,这状态不对,但良药苦口,他确实不应该只听一种结果。那就只能接受,他以为允许坏事发生并保持理性是成熟的标志,可到最后,他的心还是趋利避害,选择蒙蔽大脑去偏向前者。
这让他有点惆怅,他想起了荀蓟,为什么那人就能说出“我已经知足了”这样的话,他又想起侃侃而谈的巫影,为什么这人也能说出“没必要结交”这样的话……原来这些,在他们的世界里解决起来如此简单轻松吗。
凌无书那样的性格,会不会也和他们想得一样,他会不会在心里说:单衾文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朋友,他亲近我,我就知足,他选择沉默,那我就彻底放手。
想到这儿,单衾文的心狠狠抽了一下,触感清晰得让他没反应过来。等回神,他下意识用手背擦了一下有些痒的脸,低头一看,竟发现自己流泪了。
这自然得,就像玻璃窗上滚落的雨珠。可单衾文,没感觉到有多难受。
巫影难得蹙眉,抬头不安地看了单衾文一眼,见单衾文也有些茫然,他便只好叹气,开始在单衾文耳边专注于扒出凌无书在意单衾文的证明。他说了很多,单衾文好像还没来得及陷入情绪就又被他带进了节奏,至少那双明锐的眼睛是亮起来了。
巫影讲得认真,可说来说去实质上只有几句。他口中所有带着私心的论述,最后也都指向同一个前途光明的结果——单衾文的沉默只会推进两人关系,凌无书知道后,也肯定不会坐以待毙,更别说他巫影还会亲自下场助力。
这很像假大空的励志口号。但单衾文听着,却越来越觉得十分有道理,别的不提,只说凌无书对他这么好,怎么可能不在乎自己的反应。如此到最后,他竟不知自己已经被洗脑,只在满心期待里笃信凌无书肯定会来找他。
在行动中感到被爱,是所有孩子都渴望的事情,也是所有大人都曾有过的期许。因为爱需要被证明,而无数个途径里,唯有自证最有诚意。
单衾文只是在脑海里浅浅想一想,那幕场景,都感动得快要流泪了。
下午最后一节,临近下课的十来分钟,单衾文的心跃动得尤其快,一直到铃声惊响,他竟如临大敌般站起来。
忐忑和期待捏着他的喉管,让他头脑昏沉,呼吸滞涩。凌无书要是和他一起吃饭,他不敢想象自己会有多爽,他甚至都怕自己原地引吭高歌。
可他有多期待,心里就有多忐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好像只要停下来一秒,双腿就会发软让他摔倒。
同学们的喧闹声遮住了单衾文的心跳,在经过后门时,单衾文发现,这喧哗同样也淹没了凌无书的声音。或许,凌无书根本就没有发出声音。
可凌无书明明就坐在位置上,有着触手可及的距离……就连拉一下衣角也不行吗?
混乱的思绪开始发烫,单衾文不知自己怎么走下了楼梯,只觉晴天霹雳,心情和傍晚的天空一起暗了下去。
是了,连凌无书打不打篮球都不知道的自己,怎么可能会如愿以偿。而自欺欺人究竟又有什么意思,凌无书怎么可能会伸手,他恐怕巴不得他单衾文滚远点,滚出他的清净世界。
是的,和他一起的凌无书,从来就没有快乐过。
巫影知道后,都惊呆了,他说单衾文,这才一个下午,凌无书恐怕都不知道你在生气。
但巫影不知道,这个下午对单衾文来说,每分每秒都漫长又煎熬。
最后单衾文饭都没吃,只抱着胳膊,冷飕飕盯着食堂地板上一只死苍蝇。
巫影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样的单衾文,他发觉单衾文只要遇到凌无书,这情绪阙值就低得难以想象,好像只要凌无书一点不如他意,他就要发火生闷气。
巫影将这个发现告诉了单衾文,意欲让单衾文自我调节。但很快,巫影就明白自己做了一个有史以来最错误的决定,并为此追悔莫及。
“我在生闷气?”单衾文像是下一秒就要把新发的练习卷撕了,“你是说,凌无书他这么冷漠,我发火都不可以?我都要疯了,巫影,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以前什么样——”
其实单衾文的语气没有很差,巫影也就以为这很寻常:“可是你太心急了,凌无书看上去就是众星捧月的中心,要让骄傲的人低头要花的时间总是很久。更别说你什么都没做,他又不知道你要开始冷暴力。”
“你是说……我无理取闹?”单衾文很重地皱了一下眉,却没有生气,只面露迷茫,“我,我这是无理取闹吗?”
见他好像真的很在意,巫影便说:“其实我觉得有一点,但还好,这些都是你的内心戏,凌无书多半感觉不到,只有你自己遭殃。”
单衾文紧绷的肩膀松了一点,接下来,他就再也没把情绪写在脸上,只是浑身由里到外渗透着一股很奇怪的杂糅了各种情绪的气质,这气质怎么形容,就像太阳被乌云遮住了,遮住后阳光不刺目,云也不太浓,但里面就是有说不清楚的东西在翻滚躁动。
就在巫影搞不清状况,后悔在单衾文本就心烦意乱时多嘴添乱时,单衾文闷声说了一句:“凌无书才不需要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