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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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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
我对着镜子再一次默念了这句话,身上是新买的价值一个月工资的西装。
今天是我期待了十一年的日子——一场能决定我职业生涯的演讲比赛,终于,该我上场了。
我觉得这场仗,优势在我。
直到我走向演讲台时,听到业务部经理那句「善意」提醒,我才明白,自己押上全部职业生涯的背水一战,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场需要「控制节奏」的走过场。
一
集团大厦三楼的报告厅被布置得庄重而温馨,巨大的红色横幅悬挂在主席台上方——「感恩奉献·共铸辉煌——李荣光经理荣休欢送会暨『我与集团不得不说的故事』演讲比赛」。
我坐在第二排靠过道的位置,手心微微出汗。
指甲无意识地刮过烫金的演讲标题——《十一年,风雨同舟铸辉煌》。
为了这篇稿子,我熬了整整七个晚上,改了十七遍。
2008 年,我从一所名牌大学的人力资源管理专业毕业。那是个就业艰难的年份,投了上百份简历后,是这家当时刚起步的小公司收留了我——如今的集团前身。
面试官就是今天即将荣休的李荣光经理,那时的人力资源部还是一个只有三个人的小团队。
「钟世凡,为什么选择我们这样的小公司?」李荣光问我。
我老实回答:「大公司看不上我。但我能吃苦,学得快,您给我个机会,我不会让您失望。」
或许就是这份坦诚打动了他。月薪一千八,不包吃住,我无怨无悔地扎进公司。创业园区的旧楼,时常故障的电梯和老旧空调便是我对公司的第一印象。
我从档案整理做起,每天下班最晚,周末还来自愿加班学习。当时发现公司的薪酬体系混乱,我便自费报班钻研,半年后拿出一套改进方案。
李荣光惊诧于我的悟性和刻苦,破格让我参与改革。方案成效斐然,也引来了大老板赵总的注意。
电梯里,赵总第一次主动对我开口:「小钟?薪酬改革是你的主意?」
我紧张得手心濡湿:「是大家努力……李经理指导得好。」
赵总颔首:「年轻人,不错。」
就这一句赞赏,点燃了我的斗志。随后的岁月里,赵总开始直接委派我跨部门工作。最麻烦的一次,核心客户刁难,业务部无措,赵总大手一挥将我调去「救火」。
通宵研读合同条款,结合法规政策,我建设性地提出创新方案,不仅保住客户,还扭转了局面。
庆功宴上,赵总拍着我肩膀:「世凡啊,是金子,一定会发光的。」
那一夜,我辗转难眠。自此,我成了公司的「万能胶」,除人资本职外,大小业务项目都有我的身影:白天处理薪表,夜晚筹划方案。
十年弹指。公司从一层楼扩张为三栋大厦,员工人数从几十猛增到上千。我从专员擢升薪酬主管,是极少数能横跨 HR 与业务核心地带的人。
外人都说,我是公司的「红人」,李荣光的「臂膀」。
只有我知道这背后的代价。
「爸爸,明天家长会你能来吗?」女儿雨涵八岁生日那晚问道。
我目光黏在项目报告上:「爸爸明天有重要会议,妈妈去好吗?」
雨涵小嘴噘得老高:「上次你也这么说。同学都以为我没爸爸。」
一句话刺痛了我。我放下文件,试图拥抱女儿:「宝贝,等爸爸下个月忙完这个项目,一定带你去动物园。」
「每次都是下次。」雨涵挣脱怀抱,跑回房间。
我喉头发涩,低下头继续工作。虽然愧疚,但我坚信值得。等坐上人资部经理的位置,就能好好补偿家庭了。
电话响起,赵总指令直达:「世凡,新项目我看过,第二部分还要细化,明早给我。」
「好的赵总,今晚就改。」我毫不迟疑。
挂断时,已过十点。门口,妻子王晓芸眼神复杂。
「又要加班?」轻问中掩不住心疼。
「赵总急要。你先睡。」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这便是十来年日复一日的日常。
二
王晓芸是幼儿园老师,有着职业赋予的温柔耐性。结婚十年,她默默支撑家庭,照料八岁的雨涵和五岁的晨晨。
但最近,她嗅到一丝异样。赵总的电话不像以前那么多了,业务部周末的邀约不见了,人资部同事也不再登门……
没过多久,李荣光经理即将退休的官方通知发出,我觉得机会终于来了。
那晚我破天荒地准时回家,连王晓芸都感到惊讶。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笑着接过我的公文包。
我直接走进书房,打开电脑:「赵总秘书给我发消息了,演讲比赛是重头戏,我必须好好准备。」
书房的门轻轻关上。我对着空白的文档发呆,脑海中闪过十一年来的点点滴滴。
第一个浮现在脑海的是 2009 年那个暴雨夜。公司第一批重要产品即将发货,仓库却突发漏水,价值百万的货物危在旦夕。是我第一个发现险情,也是我带着几个年轻同事冒雨抢险,通宵守护,最终保住了货物。那天赵总拍着我的肩膀说:「世凡,你真是公司的守护神啊。」
我决定从这个故事开始,讲述一个普通大学生如何与企业共同成长的故事。
夜深了,王晓芸轻轻推门进来,放下一杯热牛奶:「都快十二点了,明天再写吧。」
「再写一会儿,灵感来了。」我头也不抬。
王晓芸站在门口,欲言又止。最终轻轻带上了门。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仿佛变了一个人。准时回家埋头准备演讲比赛。
「爸爸,陪我去公园嘛。」五岁的晨晨拉着我的衣角。
「宝贝,爸爸在准备一个很重要的比赛,赢了就能当经理,以后就能天天陪你了。」我摸摸儿子的头,期待地说着。
王晓芸默默承担所有家务,但她眼中的担忧日益加深。她听见我在书房里喃喃自语,像是在练习演讲;静静看着我对着镜子调整表情和手势。
「没必要这么拼命吧?」一天夜里,她忍不住问。
「你不懂,」我眼睛发亮,「这次演讲关系到我的职业生涯。赵总亲自让秘书提醒我好好准备,这说明他很看重我。」
王晓芸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我的准备工作一丝不苟。翻出十一年来的工作笔记,找出所有重要项目的原始资料和数据;联系公司档案室,借阅历史照片和文件;甚至找到了几位已离职的老同事,请他们回忆当年的点点滴滴。
「钟主管,您这是要写公司史啊?」档案室的小张开玩笑说。
「比写公司史更重要。」我神秘地笑笑。
经过一周的搜集整理,我开始撰写演讲稿。写了又改,改了又写,前后整整修改了十七稿。每一句话都精心推敲,每一个数据反复核对。我甚至特意请教了语文老师出身的岳父,确保语言既庄重又不失生动。
「这里用排比句效果会更好,」岳父指着稿子说,「但是不要太刻意,要自然流露情感。」
最终定稿的演讲稿足足有三千字,讲述了我和公司共同成长的三个关键阶段,每个阶段都配以真实感人的故事和详实的数据支持。
接下来是 PPT 制作。我加入动画效果和视频片段。找出了那张 2009 年抢险后浑身湿透的照片,还有 2013 年获得「年度优秀员工」的领奖照,当然去年年会上与赵总、李经理的合影也在其中。
最后,我特意去商场买了一套昂贵的西装。站在试衣镜前,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站在演讲台上的风采。
「这么贵的吗?」王晓芸看到西装价格标签时倒吸一口冷气。
「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对着镜子调整领带,「赵总最注重形象。」
演讲前三天,我开始实战演练。让妻子和孩子当听众,完整地排练了整个演讲。
「爸爸讲得真好!」雨涵鼓掌说。
「老公,是不是有点太长?」王晓芸小心地问,「演讲比赛限时可是十分钟。」
我看了眼计时器,果然超时了两分钟。于是我又开始删减内容,痛苦地割爱部分内容。
当我终于将时间控制在九分五十秒时,已过去了十多个日夜。
「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我对着晨曦微露的天空低声说道,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此时此刻,在城市另一端的李荣光家中,这位老人也在准备着同一场活动。
李荣光的书房简洁而庄重,墙上挂着他与公司创始团队的合影,书架上摆满了人力资源管理方面的书籍和各种奖杯奖状。与我的热情澎湃不同,李荣光的准备过程充满了沉重与无奈。
他确实写好了一份离职感言,但那不是为演讲比赛准备的,而是为欢送会后的私人告别准备的。作为这次活动的半个主角,他提前知道了这场看似隆重的欢送会,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秀,真正的权力交接早已在幕后完成。
李荣光拿起那张与我的合影,轻轻擦拭着镜框。多好的苗子啊,他心想。十一年来,他亲眼看着我从一个青涩的大学生成长为部门的顶梁柱。能力强,责任心重,对公司忠诚,本该是最理想的接班人。
可是...
李荣光的思绪回到了三个月前的那天下午。赵总把他叫到办公室,直截了当地说:「老李,你退休后,我准备让严松接你的位置。」
「严松?他虽然是人资部的法务主管,可是毕竟一直在业务部工作……」李荣光有些惊讶。
「我知道你想推荐钟世凡,」赵总打断他,「世凡能力是不错,但这几年太过锋芒毕露,业务部那边对他有些意见。何况你也知道严松是谁,往后的日子,公司少不得和那边打交道,只有他最合适。」
李荣光还想争辩,赵总摆摆手:「这是最终决定。欢送会上会有个演讲比赛,我会给世凡一个表现机会,也算是对他这些年贡献的肯定。我还有会,先走了。」
「那,您看要不就别办比赛了,由集团直接任命行吗?」李荣光一把拉住准备离开的赵总。
「你也是公司的元老了,公司一贯都是公平的嘛,搞个比赛,不是更有说服力吗?」赵总扯开李荣光的手,转身离开。
好一个公平!
那一刻,李荣光就明白了:钟世凡早已出局,演讲比赛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这些天,看着我满怀激情地准备演讲,李荣光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痛。好几次,他想暗示我真相,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忍心打破我的梦想和热情。
李荣光拿起笔,开始修改自己的离职感言。他特意增加了一段对我的肯定和感谢,希望这能在某种程度上弥补即将到来的对我的打击。
「老李,还不睡吗?」妻子推门进来,关切地问。
「就睡了。」李荣光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我在想明天该怎么面对世凡那孩子。」
「人总是要学会成长的,你也不能护他一辈子。」妻子轻声安慰。
「我知道,只是……」李荣光叹了口气,「只是没想到赵总会在我的欢送会上来做这场秀。虽然是个离别的日子,但眼泪也太多了。」
李荣光走到窗前,望着远处集团大厦的轮廓。多年的职业生涯即将画上句号,本该是欣慰和放松的时刻,却因对我的愧疚而变得沉重。
他想起我刚进公司时的模样:青涩、朴实,却有着惊人的学习能力和工作热情。是他亲自带我入门,教我人力资源管理的真谛;是他发现我在数据分析方面的天赋,逐步将薪酬管理的重任交给我;也是他向赵总推荐,让我有机会参与业务部门的工作。
如今看来,这最后的推荐或许是个错误。正是我在业务部门的出色表现,引起了业务部经理刘羽的忌惮,刘羽私下里和赵总说了许多不利于我的话,最终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我是不是害了他?原来一直都没变,没有金刚钻,就真做不了瓷器活啊!」李荣光喃喃自语。
演讲前夜,我们两个没有金刚钻的人都失眠了。
我是因为兴奋和期待,在脑海中一遍遍模拟着第二天的场景:我自信满满地走上讲台,开始演讲;评委们专注地聆听,不时点头赞许;演讲结束时,掌声雷动;赵总亲自为我颁奖,宣布我接任人力资源部经理……
而李荣光是因为愧疚和不安,他预见到了明天会发生什么:我满怀希望地上台,却发现评委们心不在焉;最终胜出的将是那个早已内定的人选……
凌晨四点,我终于睡着了一会儿,梦中我站在聚光灯下,接受着众人的祝贺。
同一时间,李荣光起床为自己泡了杯安神茶,看着窗外的天色由暗转明。
这一天终于来了。
该我上场。
早晨,我特意早起,穿上那套新买的西装,对着镜子反复练习微笑和手势。忽然注意到自己眼角有了细纹,鬓角添了几根白发,也好,成功的人生谁还没有点代价呢。
王晓芸默默地看着我,最终只是帮我整理了一下领带,轻声说:「不管结果如何,你都是我和孩子心中的冠军。」
我亲了亲妻子的额头,自信满满地出门了。
李荣光则选择了一套深色西装,庄重而低调。出门前,他特意把那份修改后的离职感言放进公文包最里层。
两人向着同一个舞台进发,怀揣着截然不同的心情。
三
会场内渐渐坐满了人。人力资源部的同事们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却没有人过来和我打招呼。这就开始避嫌了吗?我心中笑道。
「钟哥,今天准备得怎么样?」尚兴笑眯眯地站在过道里。尚兴和我同年进入公司,如今是业务部的企宣主管,平日里和业务部经理刘羽走得很近。
「就那样吧。」我谦虚地回答,但自信还是忍不住从语气中漏了出来,「你呢?」
「我随便讲讲,主要是给你们人力资源部的人捧场了。」尚兴说着,眼神却飘向了评委席,「听说这次比赛优胜者能直接接李经理的班?」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这时我注意到尚兴的目光与评委席上的刘羽交汇了片刻,刹那间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嘉宾席上,李荣光正襟危坐,面带微笑和大家寒暄,但内心却难以平静。他的目光扫过会场,最后停留在我身上。看着那个他一手带出来的年轻人满怀期待的样子,李荣光的心揪得更紧了。
三天前,赵总把他叫到办公室,最后确认了欢送会的流程。
「老李,这次欢送会我们办得隆重些,也算是对你多年来付出的感谢。」赵总说着,递过一份流程表,「演讲比赛环节,严松会重点讲人力资源与业务的战略协同,这也是未来公司重点发展的方向。」
李荣光接过流程表,小心翼翼地问:「那世凡呢?他准备了很久,讲的是与企业共同成长的故事……」
赵总摆摆手:「让他讲吧,给他个展示的机会。不过老李,你要明白,管理层的决定是绝对不会因为一个演讲而改变的。」
李荣光知道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下面有请 5 号选手,业务部企宣主管尚兴!」主持人的声音将李荣光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掌声中,尚兴稳步上台。他调整了一下话筒高度,开始了演讲。
「各位领导、同事,今天我分享的故事是关于忠诚与陪伴……」
我微微走神。虽然自从三个月前业务部那次新品推广活动后,赵总便没再安排我参与业务部门的工作,可十余年来,哪次硬仗少得了我钟世凡?从一线销售到市场策划,我永远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这尚兴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
李荣光听着尚兴的演讲,心中五味杂陈。尚兴讲的是「忠诚与陪伴」,但李荣光知道,这位企宣主管最擅长的是站队和投机。
台下响起一阵礼貌的掌声。尚兴的演讲结束了。计分屏上刷新:94.5 分。
我暗自松了口气。尚兴讲得不错,但过于倚老卖老,缺乏新意。这个分数不构成威胁。
「有请 3 号选手,人力资源部法务主管严松,大家欢迎!」主持人大声宣告。
也许是主持人声音过于大了,各位评委不经意坐直了身子。
我眼中的这位小兄弟,大多时候在业务部办公,三年前神秘挂上「人资部法务主管」的头衔。
「大家好,我演讲的题目是《人力与业务的共生共赢》。」严松语气沉稳自信。
我蹙眉:这命题已偏离主题「我与集团不得不说的故事」。
严松通篇术语数据交织,巧妙将近年业务增长包装成自己主导的人力资源成果,仿佛一切成功皆有他的功劳。
李荣光却听得心寒:那些亮眼数据,大半是我淌血淌汗拼出的!如今却成了他人嫁衣!
赵总听得入神,频频颔首,不时与身侧刘羽交换赞许眼神。
台下低语渐起:「什么叫嫡系?这他娘的就是嫡系!」「功劳都是他的了?没法比……」「内定没跑了……」
碎语像小虫钻进我的耳朵。我摇头驱散杂念:公司向来公正,岂会内定?
严松演讲结束,评委席掌声雷动。得分屏数字爆闪,最终定格在 96.8——暂列榜首。
我手心开始沁汗。垂眸看向自己的讲稿,强稳住心神!
「大家欢迎 4 号选手,售后部专员骆落!」一个青春身影轻盈跃上台。入职不满一年的她,因容貌清丽、嗓音甜美,被赵总亲点跟随其大秘学习。「各位前辈好,」骆落声甜人美,「我想分享一个新人眼中的集团……」
她的演讲情感丰沛却内容空洞,细数被「家庭氛围」感动的瞬间,几近哽咽。不过就是这青春的气息也让几位高管难掩「君子好逑」之意。
我身后议论飘来:「钱秘书带着的?」「青春俏佳人,要上位就得亮相啊。」「果然长得美才是硬道理。」
骆落得分 94.2,暂列第三,只排在严松、尚兴之后。余下选手也有发挥得出彩的,可分数始终没有超越三人。
此时的我,心中有了太多的疑问。
为什么严松能拿着自己带头做出来的数据,如此侃侃而谈?
为什么尚兴和刘羽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交换那种心照不宣的眼神而毫不避讳?
为什么骆落一个新人能得到如此高的分数?
碎片化的疑问在我脑中旋转,却拼凑不出完整的答案。
李荣光早已如坐针毡。他看着我的表情从自信到困惑,再到不安,心里比谁都难受。太多次,他都想走过去告诉那个年轻人真相,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知道,有些课必须亲自上,有些跟头必须亲自摔。
「接下来,让我们有请最后一位选手,人力资源部薪酬主管钟世凡!」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整理了一下领带,拿起那份改了十七遍的演讲稿,向台上走去。十余年的付出与等待,就是为了这一刻。我告诉自己,只要拿出真本事,仍有胜算。
终于,该我上场!
经过评委席时,业务部经理刘羽微微侧身,用一种看似好意提醒的语气低声说:
「小钟,注意把控节奏,欢送仪式马上开始了。」
一句话,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了。好像忽然间我就明白了所有事情:
为什么三个月前赵总不再叫自己参与业务部的工作;
为什么同事们渐渐疏远自己;
为什么严松能拿到自己带头做的核心数据;
原来我并不是竞争者,我只是这场秀中的一枚棋子,一个需要「把控节奏」的陪衬。
李荣光注意到刘羽对我说话的这一幕,也看到了我脸上瞬间凝固的表情。老人的心揪紧了,他知道那一刻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梦想的破碎,信仰的崩塌。
站在话筒前,我看着台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沉默了几秒,然后将那份精心准备的演讲稿折好,放回了自己的口袋。
「各位领导、同事,」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首先,请允许我向李荣光经理多年来的指导和帮助表示衷心感谢……」
我即兴讲了几句对老上司的祝福和对公司的感谢,内容简短、得体、规范。主动将自己的「上场」时间压缩到了三分半钟。
李荣光在台下听着,眼眶湿润了。他听出了我语气中的克制与失望。这一刻,他为自己的无力改变现状深感悲哀。
我鞠躬下台时,掌声礼貌而稀疏。计分屏上显示出一个不会引起任何关注的分数:89.6 分。排名末位。
欢送会按流程继续进行。李荣光上台接受了礼物和鲜花,说了早已写好的感言。在即兴发言环节,他特意增加了一段话:
「在这些年的工作中,我最欣慰的是看到年轻人的成长。有些人脚踏实地,有些人勇于创新,他们都是公司的宝贵财富。我希望,无论未来如何变化,公司都能给那些真心为企业付出的人一个机会……」
说这段话时,他的目光一直看着台下的我。
最后,赵总上台总结陈词:
「……感谢所有参赛选手的精彩分享!经过激烈的比拼,本次演讲比赛第一名是——严松!同时,我在此宣布他将接任人力资源部经理一职。第二名尚兴,将进入业务部经理候选人培养计划!第三名骆落,表现出色,提拔为董事长办公室助理!」
掌声雷动。我坐在角落,看着严松意气风发地接过聘书,看着尚兴与刘羽握手,看着骆落惊喜地掩住嘴巴。
脸上早已没有任何表情。
人群逐渐散去,赵总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小钟啊,今天表现不错。以后专心做好人力资源部的工作,严经理还需要你多多支持。」
我机械地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荣光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如刀割。等赵总走后,他推开围在身边道贺的人群,走向我:「世凡,有空吗?我想和你聊聊。」
我们来到报告厅外的露台,傍晚的风吹拂着彼此的衣角。
「李经理,恭喜您退休。」我先开口,声音平静得出奇。
「世凡,我...」李荣光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今天的比赛,你别太在意。职场上的事,有时候...」
「我明白。」我打断他,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是我太天真了。」
李荣光叹了口气:「你是个好苗子,能力强,人也正直。只是……有时候太过正直在这个环境下反而吃亏。」
我望着渐渐亮起的城市灯火,轻声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赵总之前那么看重我,现在却……」
「老板也有自己的难处……」李荣光拍拍我的肩膀,「记住,你的价值不需要通过一个职位来证明。这些年来,你对公司的贡献,大家都看在眼里。」
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您早就知道了,是吗?」
李荣光避开了我的目光:「有些事,我也是最近才确定的。」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我深吸一口气:「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也谢谢您这些年的栽培。」
「好好工作,总会有机会的。」李荣光低下头说。
「谢谢您。」我微微一笑。
这时,王晓芸打来电话:「演讲……怎么样?孩子们让我问你,这个周末有空陪他们去动物园吗?」
我看着繁华的都市夜景,突然觉得喉咙发紧。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回答:「很顺利,周末我一定陪你们去动物园。」
挂掉电话,我对李荣光笑了笑:「家人还在等我,先走了。祝您退休生活愉快。」
李荣光看着我离去的背影,那个曾经挺直的脊梁微微弯曲,脚步也不再如往日般坚定。老人靠在栏杆上,突然感到一阵疲惫。几十年的职业生涯,最终这样收场,这是他从未想过的结局。
城市的灯光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我抬头望了一眼高耸的集团大楼,然后低下头,向前走去。我的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很快,就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报告厅内,保洁员开始打扫卫生,那份被我改了十七遍的稿子,此时静静地躺在垃圾桶最深处,李荣光正弯着腰,费了半天劲将它找出来整理干净装进自己的公文包中。
老人最后一个离开报告厅,厚重的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里面的冰冷。他步履沉重地走在空旷的走廊上,口袋里那份精心修改过的离职感言,纸张的边缘正硌着他的胸口,像一块沉默却灼热的烙铁。
电梯下行时,冰冷的反光壁映出他疲惫的面容。这场为他的职业生涯盖棺定论的仪式,如同一场精巧编排的木偶戏,而他和我都不过是其中无法自主的道具罢了。
「结束了……都变了,又都没变。」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带着凉意的晚风里。多年的忠诚与守护,换来的是一场盛大的、将残酷真相包上糖衣的表演。他想起赵总最后意气风发的总结陈词,想起严松、尚兴、骆落那得意或惊喜的面孔,最终定格在我离场时异常萧索却又强作平静的身影上。
那份无法宣之于口的真正感言,看来只能永远深藏在心底了。这份重量,注定要由他带进退休生活,成为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夜风吹动他的白发,他拢了拢衣襟,转身,向着家的方向,也向着一个与这栋大厦再无直接关联的人生下半场走去。
城市的另一边,我正开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车厢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引擎的微鸣和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车窗外的流光溢彩飞速向后掠过,像极了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梦。
电话又响了,还是王晓芸。「老公?你到哪里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怀。「在路上,快了。」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你帮我把孩子们的绘本找出来。」「绘本?哪个?」王晓芸的语气带着一丝惊喜。「就雨涵一直想看的那个,有恐龙的那本。」我顿了顿,语气异常清晰地说,「她不是一直想去动物园么?这个周末就带她们去。」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王晓芸的声音明显地松弛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点湿意:「好…好…我现在就去找。你开车慢点,不着急,我们等你回家吃饭。」「嗯。」我挂断电话。
刚才在露台上短暂的清醒和平静,此刻被巨大的疲惫和后知后觉的钝痛取代。那个意气风发、自诩「强者为尊该让我」的男人形象,在先前已经被自己亲手折叠、丢弃在那个垃圾桶里。我此时感觉自己像被抽掉了筋骨,从内到外只剩下虚脱般的麻木。然而,答应孩子的承诺言犹在耳,这是自己现在唯一能抓住的、真实而具体的锚点。
车子驶入小区。我停好车,没有立刻上楼。仰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报告厅里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赵总拍着自己肩膀时公式化的笑容,以及那句轻飘飘的裁定;
严松双手接过聘书时掩饰不住的意气风发;
尚兴与刘羽默契握手道贺,眼神里的得意和攀附;
骆落捂着嘴惊喜过望时,眼中闪过的小小算计。
更清晰的是,自己站在话筒前,亲手放弃那篇凝聚了全部希冀的讲稿时,台下那一瞬间错愕、恍然的各色目光。那些目光——好奇的、同情的、嘲讽的、漠然的——在脑中不断放大、盘旋。它们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自己牢牢捆住,提醒着被「观看」的角色定位,以及这个角色在今日权力棋局中的确切位置。
我猛地睁开眼,眼眶微微发热。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夜风一吹,那股酸涩感似乎被压下去一些。抬头望向家里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里面映着妻子和孩子们的影子。那是与集团大厦冰冷的玻璃幕墙截然不同的光亮。
电梯缓缓上升。我看到自己的倒影:崭新的深蓝色西装依然笔挺,但此时穿它的人,已不再是清晨出门时那个满怀期待、踌躇满志的钟世凡。倒影中的人影,眼神黯淡,嘴角紧抿,眉宇间带着一种被重锤击打后的空洞与失重。这身影似乎陌生了许多。
电梯门开了。熟悉的楼道,熟悉的门牌号。我站在自家门口,停顿了许久。楼道里感应灯的光静静洒在身上。里面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和王晓芸温柔的叮咛:「好了,玩具收起来,爸爸快回来了……」
我缓缓地拿出钥匙,却无意中摸出了办公室那把。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让自己指尖一颤。
良久,我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声音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十一年的全部重量。随即重新拿出家门的钥匙。
「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温暖的灯光瞬间倾泻而出,包裹住我略显僵硬的身体。女儿雨涵欢叫着扑向玄关:「爸爸!爸爸你回来啦!」儿子晨晨也跟在后面,奶声奶气地喊:「爸爸!快来吃香香饭了!」王晓芸系着围裙,脸上带着一丝刻意轻松的笑容,从厨房探出身:「回来啦?正好,洗手准备吃饭了。哦对了,你说的那本恐龙绘本我找到了,放桌上了。」
看着孩子们纯真无忧的笑脸,听着妻子营造的温暖话语,我脸上那层几乎凝固的麻木,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种混杂着深切愧疚和某种异样松弛的暖流缓缓涌了上来,填补着自己被掏空的内里。
「嗯,回来了。」我的声音有些低哑,但这句回应,仿佛是努力重新连接回这真实生活的一根绳索。我蹲下身,展开手臂,同时抱住了冲来的两个孩子。将脸埋在女儿柔软的发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家的味道,是生活本身朴素却坚实的气息。
我回来了。虽然有些东西,可能永远留在了那场名为「欢送」的仪式里,永远留在了那份被丢弃在垃圾桶深处写满了热情却无效的心血讲稿中,也留在了李荣光口袋里那份未能出口的认可里。
王晓芸走过来,轻轻帮我脱下那件昂贵的西装外套,仿佛卸下一副沉重的铠甲。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但也有一丝奇异的解脱。
周末的动物园还很遥远,此刻,我只想沉浸在这片温暖的灯光里,让自己暂时迷失在家的真实中。
未来的路怎么走,我还不知道。
但至少在这一刻,我选择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