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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暗流骤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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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屏幕的光映在苏颜的脸上,他刚点开那位“八爷”的微信头像,头像下方是对方刚刚通过好友验证的系统提示。苏颜习惯性地戳进对方的朋友圈。
一片近乎荒芜的领地。封面是一张线条粗犷、意义不明的古老图腾照片,透着一股神秘气息。往下滑,只有一条孤零零的、散发着浓郁中年养生气息的链接:【论夏季体寒,要多吃生姜的八点好处】。
苏颜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指尖却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生姜驱寒、暖胃、抗氧化……一条条看下来,他竟然耐着性子读完了。合上手机,他得出一个初步结论:这位救援队队长,大概是个严肃刻板、生活乏味的中年男人。他斟酌着措辞,发过去一条中规中矩的问候。
苏颜:【您好,江南市救援队队长,我是江南电视台新闻部外景记者,您以后叫我小苏就可以。Sophia主任让我联系您,负责救援队系列报道的事宜对接,初次联系,请多指教!】
信息发出,屏幕很快暗下去。苏颜等了片刻,微信那头始终沉默得像块石头。就在他腹诽这人不仅无趣还缺乏基本礼貌时,手机屏幕倏地亮起,跳出两个冷冰冰的字:
八爷:【好的。】
啧!苏颜撇撇嘴,把手机丢回桌上。这回应,比江南腊月的夜风还凉,看来后续的采访工作,注定不会太轻松。
傍晚的江南市,暑气未消,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苏颜和陆骐坐在广电大楼附近一家烤肉店靠窗的位置。滋滋作响的烤盘上,陆骐正专注地对付着几片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油脂滴落,腾起诱人的焦香。
他面前已经堆了两三个空盘。苏颜则慢条斯理地夹着薄切的和牛片,看着陆骐那副饕餮模样,忍不住调侃,“陆大少爷,你这吃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道中落,只能靠五花肉度日了。”
“你懂什么,”陆骐夹起一块烤得外焦里嫩、滋滋冒油的五花肉,不由分说地送到苏颜嘴边,“这才是人间至味!来,张嘴,赏你一口,也就你有这福气跟我共享。”
苏颜嫌弃地皱眉,身体却诚实地微微前倾,张口接住了那块油汪汪的肉。浓郁的肉香在口中化开,他含糊地“嗯”了一声。
“哎,说正经的,”陆骐一边翻着烤盘上的肉,一边状似随意地开口,“你住那公寓楼,还有空房出租吗?我想搬出来。”
苏颜抬眼看他,“电视台宿舍没了?”
“嗯,行政小姐姐说我插队进来的,轮到我这儿就没了。”陆骐耸耸肩,“不过住家里通勤太远,还是自己租自在。”
“阿姨能舍得你这宝贝疙瘩出来吃苦?”苏颜笑问,“说实话,你是不是躲着你爸才想搬出来!”
“不是,真不是!通勤是真要命,你知道我毕业后那一年都在混,哪里受过这个苦,而且……”陆骐顿了顿,抬眼看向苏颜,眼神带着点狡黠,“搬过来离你近点呗。”
苏颜白他一眼,“是,大少爷从小娇生惯养,一点苦也吃不了是吧!行行行,等会儿吃完,我就去楼下中介帮你问问。”他嘴上嫌弃,行动上却从不含糊。
“不如……”陆骐眼珠一转,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蛊惑,“咱们再合租个两室一厅?继续做室友多好!回国这几天没你在旁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苏颜夹肉的动作一顿,抬眼,目光带着审视,慢悠悠地问,“陆骐,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对我还贼心不死?”
陆骐立刻夸张地撇嘴,举起一只手作发誓状,“天地良心!苏颜同志,您老人家都给我判了多少次死刑了?兄弟我早就认清现实,深刻领悟到咱俩今生今世只能是纯洁的革命友谊!飞蛾扑火那种傻事,早八百年前就不干了!”
苏颜盯着他看了几秒,见他眼神坦荡,不像作伪,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嗯,这还差不多。”
“不过,”苏颜话锋一转,慢条斯理地喝了口冰水,“合租还是算了,我忍你四年了,实在不想再忍受你每周——哦不,”他故意停顿,露出一个故意而为之的笑,“更正一下,是几乎每天,带不同的‘朋友’回来过夜。行行好,让我过几天清静日子吧。”
陆骐被噎了一下,随即不服气地反驳,“喂!你这纯属污蔑!哪有每天?一点都不符合实际情况!”
“嗯?”苏颜故作认真地歪头想了想,然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确实,冤枉你了。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是每天……”他看着陆骐刚要松口气的表情,慢悠悠补上后半句,“大概也就……平均两天一次吧?嗯,这样比较符合统计学规律。”
“苏!颜!”陆骐咬牙切齿,眼神“肃杀”。
苏颜才不管他,自顾自夹起一片烤得恰到好处的和牛送入口中,满足地眯起眼,“嗯,这个真不错,比飞机上那个还好吃……”
走出烤肉店,闷热的夜风裹挟着湿气扑面而来,像一块温热的湿毛巾捂在脸上。苏颜后背的衬衫已经被汗水微微浸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解开两颗领扣,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试图汲取一丝凉意。路边不知藏在哪棵树上的知了,正声嘶力竭地鸣叫着,为这闷热的夏夜增添了几分烦躁。
“这鬼天气,吃烤肉真是自找罪受。”苏颜忍不住嘀咕。
陆骐抬头望天,浓重的乌云像打翻的墨汁,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透着一股末日降临般的压抑感。“看样子,今晚要下暴雨了。”
“是啊,你赶紧回去吧,晚了小心被雨困住。”苏颜催促道。
“困住就住你那儿呗。”陆骐答得理所当然。
“想得美,”苏颜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幻想,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喝了酒别开车,你的车就扔台里。快上车,我这就去帮你问房子的事。”
刚把陆骐塞进出租车,细密的雨点就零星地飘落下来。苏颜小跑着回到公寓楼下,瞥见房产中介的灯还亮着,脚步顿了顿,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中介小哥很热情,但带来的消息并不乐观。CBD核心区的单身公寓向来抢手,尤其苏颜住的这栋楼,很多房源都被附近大公司长期包下做员工宿舍。目前整栋楼只有两间合租房在招租。
“不过巧了,”中介小哥指着电脑屏幕,“其中一间正好跟您同一层,三室一厅,主卧带独卫。就是室友的情况得你们自己接触看看,不过这地段,这价格,不快点定,下周肯定没了。”
苏颜心里盘算着陆骐那大少爷的挑剔劲儿和对“室友”的潜在杀伤力,还是跟中介约了明晚带陆骐来看房。他倒不担心陆骐不适应别人,就怕别人受不了陆骐那“丰富多彩”的夜生活。
从中介出来时,雨势已经大了不少。苏颜把外套往头上一披,顶着包冲进雨幕,跑回了公寓。
洗完澡,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苏颜站在厨房,盯着冰箱门犹豫不决。是煮杯姜茶驱驱寒,还是开罐冰可乐爽一下?脑海里莫名闪过“八爷”朋友圈里那篇生姜养生文。他自嘲地笑了笑,最终还是拉开了冰箱门——冰凉的触感和碳酸气泡的刺激感,才是年轻灵魂的慰藉。
淋场雨而已,能有什么事?
苏颜擦着头发走到客厅,准备继续啃白天Sophia给的那堆资料。从背包里抽出文件夹,第一页赫然印着【江南市蓝天救援队】几个大字。他坐到沙发里,慢慢翻看起来。他翻到【公益救援队介绍】和【救援队主要事迹】,正看得入神,手机铃声尖锐地响起,屏幕上跳动着“Sophia”。
“喂,主任?”苏颜接通了电话。
“苏颜!紧急情况!”Sophia的声音透着罕见的急促,“白云嶂后山未开发区域,有驴友被困!暴雨导致山体情况恶化,蓝天救援队已经紧急出动,配合消防进山搜救!组里老胡经验丰富,他马上开车到宿舍楼下接你,你立刻准备,跟车去现场做外采报道!陆骐那边我另外通知,他如果能赶上就一起去,赶不上就你和老胡先顶上去!注意安全!”
“啊?”苏颜握着手机,脑子嗡的一声。白云嶂?后山?未开发?暴雨?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让他瞬间头皮发麻。他下意识地问,“我来台里第一次外采,就胡哥带着我……能行吗?”他脑海里飞快闪过白云嶂的资料——江南第一高峰,后山以悬崖峭壁著称,是资深驴友都需谨慎挑战的险地。他这点晨跑锻炼出来的体能,在真正的野外险境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老胡是台里的老炮儿,外采经验丰富,你跟着他,多看多学!记住,安全第一!有问题随时联系我!”Sophia语气不容置疑,“车十分钟后到楼下!快!”
“好……好的主任!保证完成任务!”苏颜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应下。挂了电话,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他看着桌上摊开的救援队资料,又看看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势,一股巨大的不真实感和紧张感瞬间袭来。
国内的职场环境果然跟国外爱不一样,第一天上班就要直面这种高危任务。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扔下资料,大脑飞速运转:该带什么?雨具?登山鞋?专业背包?他环顾自己这间刚搬进来、家徒四壁的公寓,只有便利店买的单薄的雨衣和用来晨跑的运动鞋。
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多想。苏颜飞快地换上运动衣和鞋子,抓起那件薄薄的蓝色雨衣,转身冲出了门。
车轮碾过湿滑的路面,积水飞溅,黑色的商务车如同劈开雨幕的利箭,朝着城市西北方向的白云嶂疾驰。车厢内气氛凝重,只有雨点密集敲打车顶的噼啪声、引擎低沉的轰鸣和雨刮器高频刮擦玻璃的单调声响。老胡——台里资深的摄影记者,四十岁上下,身材敦实,面相沉稳——专注地握着方向盘,只在换挡间隙简短地确认了苏颜系好安全带。他没多问,也没寒暄,这种紧急出动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
窗外飞掠而过的街灯在雨帘中晕开模糊的光圈。苏颜的背脊紧贴着冰凉的车座皮革,胃里那点烤肉的油腻感和紧张感混在一起,让他有些反胃。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象即将面对的场景:漆黑的悬崖,泥泞湿滑的山路,被困者的惊慌……在这种极端环境里,我应该怎么走才不拖救援队的后腿?他不自觉捏紧骨节泛白的拳头,心里的忐忑像雨点一样不断砸落。
车子驶出城区,路灯消失,黑暗如同浓墨铺天盖地压下。雨势越来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仿佛要将其击穿。开了近一个半小时,车子拐上通往白云嶂景区的盘山路,又艰难爬行了一段,终于在一片被各种车辆灯光照亮的区域停了下来——白云嶂游客集散中心边缘的山脚下。
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山间的泥腥味瞬间灌入。救援车刺目的红色光芒在狂风暴雨中疯狂旋转,将混乱的人影、湿透的制服和泥泞的地面切割得光怪陆离。
消防车、救护车、救援队的越野车挤在山脚下依次排列开来,车灯交错晃动,引擎轰鸣,对讲机的电流杂音和各种指令声夹杂着风雨的呼啸,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巨大噪音。
“跟紧我!”老胡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有些失真,他快速穿上厚重的专业雨衣,扛起他那台包在防水罩里的摄像机,示意苏颜跟上。
苏颜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掏出那件便利店买的蓝色雨衣,艰难地套在身上。冰冷的雨水仿佛几乎瞬间打透了这层防护作用有限的薄膜。脚下的积水混合着泥浆,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滑腻难行。刚走几步,泥水就溅满了他的裤腿,迅速倒灌进那双普通的运动鞋里。风雨打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湿漉漉的刘海贴在额前,雨水顺着脸颊不断流下,狼狈不堪。
“你能行吗!”胡哥回头看他,有些担心地冲他喊道,“你没从台里领装备吗?”
“没事!我可以!”苏颜大声地回复道。事出紧急,他才报道第一天,哪里能想到晚上就接到了这么重的任务。
混乱中,他看到前面不远处集结着一小队消防官兵,领头的似乎正在跟一个身穿救援队制服的人低声交谈。旁边还有几个救援队员在忙碌地整理绳具。
混乱的人影中,一个穿着亮橙色救援雨衣的高大身影正向他们这边大步走来。那人雨衣帽檐压得极低,过大的雨势像一道厚实的水帘在他面前垂下,完全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被雨水笼罩的、充满压迫感的轮廓。
“电视台的还没到?”低沉粗粝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焦躁和不耐烦,“等了快二十分钟了!张驰!”他喊了一声,一个穿着同样救援雨衣、背着大包的年轻人应声跑近。
“队长!要不再等等!来之前台里领导打过招呼,这次来的记者是新……”应声而来名字叫做张弛的队员试图解释。
“不能再等了!”橙色雨衣的人语气斩钉截铁,“你留下来,我带消防支队先上山!”
队长拔腿就走,正在这时,夹杂着雨声,身后传来一个焦急又饱含歉意的声音。
“对不起!非常对不起!”苏颜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微哑又微不足道,他几乎用尽力气喊着,朝着救援队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雨水糊住了他的眼睛,廉价的蓝色雨衣在狂风中紧贴在身上,哗啦作响,勾勒出单薄的身形,像个滑稽又狼狈的塑料玩偶。
他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人,但只想尽快为迟到表达歉意,“各位消防员同志!各位救援队的老师!我们来晚了,实在抱歉!”
听到身后的声音,已经准备拔腿的队长身形却猛地顿住,几乎是同一时刻,他猝然转身,几步跨到张驰面前,“张驰,你带消防支队和胡师傅走西坡,小心路滑!我随后就到!”他口中的胡师傅显然是迎面走过来,正扛着摄像机的老胡。
“啊?那你呢队长?”张弛对队长突如其来的变卦,有些摸不到头脑。
队长没有理会张弛,顾自走到“塑料玩偶”面前。雨衣帽檐下倾泻的水流更加汹涌。苏颜下意识想后退,脚下却被泥泞死死吸住。
一只戴着厚实、冰凉救援手套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铁钳般的力道,猛地抓住了苏颜湿漉漉、冻得有些僵硬的手腕!
“跟我来!”低吼声在风雨中沉闷压抑,却如同实质的电流,瞬间贯穿苏颜的全身。
苏颜毫无防备,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拽得一个趔趄,脚下湿滑的运动鞋瞬间失去抓地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就在他脸即将触到冰冷泥浆的瞬间,那只抓着他手腕的手骤然发力,手臂的肌肉线条在湿透的雨衣下绷紧,猛地将他向上提拉!
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苏颜只觉得身体被硬生生从摔倒的轨迹上扯了回来。剧烈的晃动中,雨帘被破开,昏暗摇晃的光线下,帽檐之下那张原本隔着水幕模糊不清的脸,在他眼前惊鸿一瞬地放大——
“程——垚——!”
苏颜心脏猛然骤停,现在闪现在自己视野里的铁青的脸,无论如何也不能与那个【论夏季多吃生姜的八点好处的】古板“八爷”重叠。
程垚不容分说,拉着苏颜继续朝不远处的救援车走去。苏颜不知道程垚的目的,只是身体本能的向后对抗,“程……程队长,你要干嘛……”
“程队长”三个字,直直冲入程垚的耳朵,他只觉得这三个听上去格外刺耳。冷硬紧绷的下颌线条,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还有那双被雨幕短暂冲刷后、异常清晰地映出的眼睛——深黑、锐利,此刻盛满了程垚压抑不住的火气。
“你穿的这是什么?玩‘激流勇进’穿剩下的吗?!你告诉我,你准备怎么上这座山?!苏颜,你以为这里是游乐场吗?!”终于,一声压抑着某种尖利痛楚的低吼,撕裂了所有的风雨声浪,清晰地撞进苏颜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