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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惊骇步途 ...

  •   第十二章共生

      从那天起,闻骇身上确实发生了某种可见的变化。他周身上下那种时刻准备攻击、一碰就炸、仿佛要与整个世界为敌的戾气消散了许多,虽然依旧沉默寡言,像一口深不见底、拒绝透露心声的枯井,但眼神里多了沉静和一种目标明确的、近乎凶狠的专注。他开始真正地、拼尽全力地投入到学习之中,尽管落下的功课如山如海,堆积成难以逾越的障碍,学得异常吃力,时常对着复杂的物理公式或冗长的英文课文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与挣扎,他却像最坚韧的、抓住岩石就不肯放手的藤蔓,死死咬住,绝不放松,利用所有碎片时间埋头苦读。周末和假期,他果真按时奔赴邻市那个尘土飞扬、噪音震天的工地,每次回来都仿佛被汗水与烈日重新淬炼过一番,皮肤黝黑发亮,身形更加瘦削却透出一种经过锤炼的结实,掌心新茧叠着旧茧,粗糙得像砂纸,指甲缝里带着洗不净的、嵌入皮肉的灰黑色泥垢,但他从不言累,只是眼神里的光愈发沉凝,像经过千锤百炼、逐渐露出锋芒的磐石,带着一种沉默的重量。

      余时风则自然而然地、毫无怨言地担起了帮他补课的重任。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只剩下夕阳的金辉将桌椅拉出长长的影子,空气中漂浮着粉笔灰的微尘;或者是图书馆最安静的、散发着旧书纸墨特有沉香的角落,成了他们固定的据点。余时风讲题时耐心细致,声音温和清晰,逻辑分明,善于将复杂的问题拆解成易懂的步骤;闻骇学得刻苦专注,眉头时常紧蹙成一个川字,遇到不懂的地方会毫不客气地反复追问,眼神执拗,直到彻底弄懂为止,那劲头和他打架时的狠厉、干活时的拼命如出一辙。夕阳的金辉透过高大的窗户泼洒进来,将两人笼罩在温暖而宁静的光晕之中,空气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如金粉般在光柱里无声地浮动、旋转,周遭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低低的、专注的讲解声,构成一幅静谧而充满生命力、带着希望色彩的画卷。

      他们之间的话依然不多,但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默契和信任却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悄然滋生、蔓延,像暗夜里交织生长的藤蔓,像土壤下紧紧相连的根系,无声却牢固。时常只需要一个眼神的短暂交汇,一个微小的、不易察觉的动作,就能明白对方未出口的意思——是累了需要休息片刻,是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难题需要帮助,是心情低落需要安静的陪伴。他们像是两只在寒冬冷雨里偶然相遇的、带着不同伤痕和过往的小兽,最初小心翼翼地靠近,彼此试探,警惕地嗅着对方的气息,然后开始尝试着用自己尚且温热的舌头,笨拙地舔舐对方身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最终选择放下所有防备,用体温相互取暖,紧紧依偎,共同抵御周遭无边的冰冷和命运骤然掀起的、意图将他们撕碎的狂风。

      余时风还是会咳嗽,尤其在天气转凉、北风呼啸,或者空气污染严重、雾霾笼罩城市时,那压抑不住的、从胸腔深处传来的闷咳或剧烈的呛咳,听得人心头发紧,像是连肺都要被咳出来。闻骇敏锐地注意到了,他总是默不作声地拧开自己带来的、装满温热开水的旧军用水壶盖,递到余时风手边;或者在他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单薄肩膀剧烈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时,用那双布满粗茧和细小伤痕、属于劳动者的手,力道有些生涩却无比坚持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地、有节奏地帮他拍打那微微颤动的、显得过分脆弱的脊背,动作笨拙,甚至有些僵硬,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沉甸甸的关切。

      “你这咳嗽……真没事?”有一次,在余时风又是一阵剧烈咳嗽之后,脸色苍白地喘着气,闻骇忍不住又问,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结,目光里是藏不住的、沉甸甸的忧虑,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清晰地记得余时风在操场那次咳得几乎晕倒、冷汗涔涔的样子,也记得他偶尔在灯光下显得过分苍白、缺乏血色的脸颊。

      余时风接过温水,小口喝了一下,温热的水流暂时压下了喉间那股熟悉的痒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被他刻意忽略的铁锈腥气。他摇摇头,习惯性地轻描淡写,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安抚对方眼中过于浓重的担忧:“老毛病了,天气冷,空气不好,就这样。过阵子暖和了,就好了。”他迅速将摊开的物理习题册往闻骇那边推了推,指尖点着一道复杂的、线路交错如同迷宫般的电路图,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声音还带着咳嗽后的微微沙哑:“这个节点的电势分析你刚才做对了,思路很清晰。你再看看下一个回路的电流方向?我觉得这里容易搞混。”

      闻骇看着他被水光润泽过却依旧略显干燥苍白的嘴唇,和那双努力显得平静、专注却偶尔在不经意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痛苦的眼睛,所有到了嘴边的追问和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担忧,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最终只是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将所有未尽的言语和汹涌的情绪都强行压回心底,重新低下头,把全部的、近乎燃烧般的注意力投注到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图形之上,仿佛只要他更努力一点,学得更好一点,将来考得更好一点,就能分担对方肩上看不见的重担,就能更快地实现那个模糊却无比坚定的、关于“以后”要变得强大、要保护重要之人的承诺。

      时间在忙碌、清贫、相互扶持和各自沉重的秘密中悄然流逝,像指间握不住的沙,无声无息,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改变一切的力量。秋去冬来,几场淅淅沥沥的冷雨泼凉了空气,枝头最后几片顽强的、枯黄的叶子也终于在凛冽的北风中凋零、旋转着落下,高二上学期转眼就要走到尾声,期末考试的阴影如同冬日渐浓的寒雾,沉甸甸地笼罩在每个学生的心头,带来无形的压力。

      期末考试前夕,天气骤冷,天空阴沉了数日后,竟意外地飘了一场在这个潮湿的南方城市罕见的、细碎而羞涩的、如同盐粒般的小雪。雪粒尚未触地便化成了冰冷的水渍,湿冷的寒意无孔不入,渗进老旧的砖墙,钻入单薄的衣缝,冻结着每一个渴望温暖的角落,也严酷地考验着余时风本就脆弱不堪的呼吸系统。

      而余时风母亲的咳嗽,在这个冬天变本加厉,达到了令人心惊的程度。起初还只是断断续续的、压抑的闷咳,后来发展成撕心裂肺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剧烈声响,有时甚至会咳得整个人弯下腰去,蜷缩成一团,喘不上气,脸色由红憋得发紫,胸腔里发出可怕的、如同风箱破洞般的嗬嗬声,整夜整夜无法安睡。寂静的、寒冷的深夜里,那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压抑不住的、破碎而痛苦的咳嗽声,像一把迟钝的锯子,反复拉扯、割刮着余时风高度紧绷的神经,也一声声,沉重地敲打在隔壁地铺上、同样难以入眠的闻骇的心上。余时风忧心忡忡,眉头从未真正舒展过,他省下本就微薄得可怜的早餐钱,搀扶着虚弱得几乎无法独立行走的母亲,去了几次收费相对低廉的社区医院。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用听诊器听得心肺,也只是面色凝重地摇摇头,开些常见的、效果有限的止咳药水或消炎药,重复着那些他们早已知道、却因现实所困难以彻底做到的医嘱:多休息,注意营养,严格保暖,远离一切粉尘、烟雾和油烟气——这些听起来简单的要求,对于他们所处的环境和经济条件而言,却显得如此遥不可及。

      于是,家里本就挥之不去的、苦涩的草药味愈发浓重了,混合着南方冬天特有的、缠绵入骨的湿冷霉味,以及母亲因病弱而无法经常清理个人卫生带来的些许体味,沉甸甸地、令人窒息地弥漫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仿佛一种无形的、越收越紧的枷锁,将希望牢牢锁住。余时风看着母亲日益苍白憔悴、如同被抽干水分的花朵般的容颜,和深陷的、带着浓重青黑色眼窝的、失去神采的眼睛,心里的不安像暗夜里疯长的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勒得他几乎窒息,喘不过气。他只能将所有的焦虑和恐惧都转化为学习的动力,更加拼命地、近乎自虐般地投入到复习中,几乎榨干自己所有的精力与心神,仿佛只有将自己彻底埋进浩渺无边的题海,用成绩单上那些鲜红的、漂亮的、代表认可与未来的数字,才能抓住一点渺茫却确切的希望,来改变这令人绝望的现状,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小家撑起一丝微弱的光亮,也给那个与他并肩前行、同样在泥泞中挣扎的人一个交代,一份共同的期许。

      期末考试那天,天气格外的阴冷彻骨,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天空,仿佛触手可及。北风像无形的刀子,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刮过裸露的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余时风的状态极差,前一天夜里,母亲咳得几乎虚脱,甚至咳出了些许血丝,他守在床边,端着温水,听着那令人心碎欲裂的声音,感受着母亲身体的剧烈颤抖,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熬,几乎未曾合眼。此刻,他头昏沉得像灌满了冰冷而沉重的铅块,太阳穴突突直跳,喉咙也干痒难耐,如同有羽毛在轻轻搔刮,忍不住想咳,又怕惊扰了严肃的考场秩序,只能强行用意志力压抑,憋得胸口阵阵发闷、疼痛,像压着一块不断增重的、冰冷的巨石。

      考数学这门他平日最为擅长的科目时,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笔尖摩擦试卷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呼啸的风声,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他却感觉自己的肺部像是被一团湿冷厚重、不断膨胀的棉花死死堵住了,呼吸变得越来越浅,越来越急,像离水的鱼般艰难地、徒劳地汲取着稀薄得可怜的氧气。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冰冷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手心也是湿滑一片,几乎握不住笔。眼前试卷上那些熟悉的数字和符号开始模糊、扭曲、旋转,如同坠入深不见底的冰冷海水,光怪陆离,无法聚焦,意识也开始逐渐剥离。他知道自己必须坚持住,这是至关重要的考试,关系到下学期的分班,关系到能否进入更好的班级获得更多资源,关系到未来……关系到他和母亲,或许……也关系到和闻骇一起许下的那个关于“以后”的模糊承诺。可是身体极度的不适和连日积累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像黑色的潮水般汹涌而来,无情地吞噬着他残存的意志力,要将他拖入无尽的黑暗。

      隐约中,他听到周围同学发出一阵压抑的、混杂着惊讶与担忧的低呼,模糊的、晃动的视线里有人影在焦急地晃动。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软绵绵地向前倾滑,手臂虚弱得再也撑不住桌面,沉重的头部向着冰冷坚硬的桌角栽去……世界在他周围疯狂地天旋地转,色彩和声音都混成一团,迅速远离。就在意识彻底抽离、堕入无边黑暗的瞬间,一只有力的、熟悉的、带着薄茧和暖意的手臂,猛地从侧后方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下滑的身体,那力道之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撑和一丝……难以掩饰的、赤裸裸的惊惶。

      陷入黑暗前,他最后捕捉到的模糊影像,是坐在他斜后方、原本应该也在专注答题的闻骇,如同被惊雷劈中般猛地从座位上弹起身,不顾一切地、几乎是用撞的方式推开碍事的桌子,像一头被触怒了逆鳞的猎豹,带着一股劲风冲到他身边——那张总是竭力维持着冷静、带着几分习以为常的凶悍和疏离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前所未有的、毫无遮掩的、如同失去最重要宝物般的惊惶与巨大的恐惧,那表情清晰得如同刀刻,深深地刺痛了他最后残存的感知,也如同一个滚烫的烙印,永久地留在了他陷入混沌的脑海里,成为黑暗降临前,最后的、也是最鲜明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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