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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惊雨瓢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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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那盏常年失修、光线昏暗的路灯,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一圈摇摇晃晃的、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一小片区域。就在那微弱的光线边缘,几个模糊的身影正在推推搡搡,气氛剑拔弩张,充满了火药味。而被围在中间的那个高个子少年,背影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和昏暗的光线,也显得格外显眼,充满了某种一触即发的、危险的力量感。
是闻骇。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和昏暗的光线,余时风也立刻认出了那个紧绷的、熟悉的背影。他像是被人用钉子钉在了窗边,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白天车棚里那个倔强修车的少年,此刻却陷入了明显的麻烦之中。
楼下的冲突如同浇了汽油的火星,瞬间爆发。
一个顶着满头枯草般黄毛、穿着紧身背心的青年猛地跨前一步,狠狠推了闻骇一把,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污言秽语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操你妈!欠钱不还还敢跟老子横?!活腻歪了是吧!”
闻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推搡得踉跄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斑驳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但他几乎立刻就稳住了身体,像一根被压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弹回。他的眼神在昏暗光线下像淬了火的刀子,猛地射向那个黄毛,声音低沉得近乎嘶吼,每一个字都带着凶狠的力道,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他妈再说最后一遍!那钱不是我借的!谁借的你找谁去!”他的拳头在身侧握紧,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找你妈!白纸黑字按着你家老头的手印!想赖账?”另一个穿着廉价花衬衫、领口油腻反光的男人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闻骇脸上,手指都快戳到他鼻尖,语气充满了蛮横,“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今天拿不出钱,就卸你一条胳膊!让你长长记性!”他身后的另外两个混混也跟着起哄,摩拳擦掌,面露凶光。
闻骇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额角处的青筋因极致的愤怒而暴起,清晰可见。他死死盯着那几张令人作呕的、写满贪婪和暴戾的脸,像一头被层层围住、逼到绝境却不肯低头的狼,周身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仿佛随时会扑上去撕咬。余时风在楼上看着,手心不由自主地捏了一把冷汗,指尖冰凉。他认出那几张面孔是附近有名的混混,游手好闲,欺软怕硬,在这一带名声极臭,专门干些催债逼债的肮脏勾当。
“我没钱。”闻骇从紧咬的牙缝里,生生挤出三个字,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倔强和被逼到墙角的无力。他知道跟这些人讲道理是没用的,他们只认钱和拳头。
“没钱?”黄毛嗤笑一声,捂着还在发疼的胸口,眼神猥琐地上下打量他,目光令人极其不适,像在评估一件商品,“我看你这身板不错,骨头硬嘛。要不跟哥几个去‘夜色’酒吧干几天?那儿的富婆就喜欢你这种带劲的小狼狗,伺候好了,来钱快……说不定还能让你尝尝鲜……”下流的话语不堪入耳。
话没说完,闻骇的拳头已经带着全部的力量和怒火,狠狠地砸了过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他忍无可忍,这种侮辱彻底点燃了他胸腔里积压的所有屈辱和愤怒。
“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某种软骨断裂的细微声音。黄毛猝不及防,惨叫一声捂住瞬间塌下去的鼻子,鲜红的鼻血瞬间从他的指缝里飙了出来,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绽开暗色的花。
“妈的!给脸不要脸!揍他!往死里揍!”花衬衫愣了一秒,随即怒吼起来,脸上的横肉扭曲。另外几个人如梦初醒,一拥而上,拳脚像雨点般朝着闻骇招呼过去。
场面顿时乱成一团混战。闻骇显然打架经验丰富,出手又快又狠,专往人最疼的软肋和关节处招呼,凭借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和常年干活锻炼出的力气,一时间竟和那三四个人打得难分难解。闷响声中夹杂着吃痛的咒骂和混乱的脚步声。但他毕竟是以少打多,双拳难敌四手,身上很快就挨了好几下重击,嘴角被打破,殷红的血丝立刻渗了出来,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校服也被扯得更加凌乱。
余时风看得心惊肉跳,呼吸都屏住了,几乎要忍不住喊出声。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那只老式按键手机,冰凉的塑料外壳触到指尖。他想要报警,手指却因为紧张和一种莫名的恐惧而微微发抖,连解锁屏幕都显得有些笨拙。他从未经历过如此直白的暴力场面。
就在这时,楼下巷口方向传来一声清晰而带着颤音、却努力显得严厉的喝斥,穿透了打斗的喧嚣:“干什么呢!住手!我已经报警了!”
是小区门卫刘大爷。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制服,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老旧的黑色手电筒,那颤巍巍的光柱像一根虚弱的稻草,努力地投向那伙纠缠的人影,试图驱散黑暗中的混乱。刘大爷年纪大了,声音有些中气不足,但那份维护秩序的意图是明确的。
刺眼的光线让那几个混混的动作猛地一滞,像是突然被惊扰的蟑螂。花衬衫的男人恶狠狠地瞪了闻骇一眼,那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充满了“走着瞧”的威胁,随即又警惕地扫了一眼闻骇身后那栋沉默矗立的老旧居民楼,以及楼上几扇陆续亮起的、好奇张望的灯光。他似乎有点顾忌,不敢把事情闹得太大,引来警察真的不好收场,最终只是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地撂下话:“小子,算你走运!你给老子等着!这事没他妈完!我们走!”
说完,他悻悻地搀起还在嗷嗷叫、血流满面的黄毛,几个人骂骂咧咧地,脚步杂乱地迅速退入更深的黑暗,消失在了夜色笼罩的小巷尽头,如同来时一样突兀。
霎时间,混乱的漩涡平息,只剩下满地狼藉——碎裂的玻璃瓶渣、点点血迹,和凝固的、带着血腥味的寂静。闻骇脱力般靠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剧烈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身上的伤痛,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昏黄的路灯下,他脸上的伤痕清晰可见,颧骨处一片红肿,嘴角破裂,血痕一直延伸到下颌。身上的校服T恤被扯破了一道口子,布料歪斜着,露出下面一片迅速浮现的青紫皮肤,触目惊心。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看到那抹刺眼的鲜红,眼神阴沉得可怕,像是一片积聚着风暴的、荒芜的荒原,充满了屈辱、愤怒和更深的、无人可诉的绝望。
刘大爷步履蹒跚地走过来,手电光在他脚前投下一小圈晃动的光晕。他看着闻骇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重重地叹了口气,皱纹深刻的脸上写满了无奈和一丝真切的怜悯:“小骇啊,这……这又是你爸那档子破事惹来的?哎……造孽啊……你说你爸他……快回家去吧,赶紧处理下伤口。以后晚上放学,别走这条巷子了,绕大路,小心着点。”他知道闻骇家的情况,除了叹息,也做不了更多。
闻骇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只有紧抿的嘴唇和依旧急促的呼吸声显示着刚才的激烈和未曾平息的情绪。半晌,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话,带着一种疲惫到极点的麻木:“谢了,刘大爷。”
刘大爷摇摇头,又叹了口气,背着手,晃着手电筒,慢慢踱回了不远处的门卫室,背影佝偻。
闻骇在原地又靠了一会儿,仿佛在积蓄力量,也仿佛在努力平复那翻腾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然后,他才慢慢地、有些艰难地直起身。左腿似乎挨了一下,走动时明显有些一瘸一拐。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看任何一扇亮起的窗户,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挪向旁边那栋墙皮脱落最严重、显得最为破旧的筒子楼,身影最终被那深不见底、如同巨兽之口的门洞吞没,消失在黑暗中。
余时风一直站在窗帘后面,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粗糙的布料,直到亲眼看着闻骇那略显踉跄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对面那栋破旧筒子楼的黑暗楼道口,才缓缓地、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这才发觉自己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砰砰地狂跳,撞击着肋骨,后背也惊出了一层薄汗。
他没想到,闻骇竟然就住在自己家对面这栋几乎被遗忘的老楼里,仅隔着一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后院。更没想到,那个在学校里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锋利得像一把出鞘的刀的人,会在深夜被那样一群混混围住,听到那样不堪的辱骂,背负着“父债子偿”这样沉重而屈辱的枷锁……原来,他那身尖锐的刺和满不在乎的外壳之下,包裹着的是这样一种不堪的、狼狈的境况。白天车棚里的偶遇,此刻楼下发生的冲突,像两块拼图,让他对闻骇有了一个模糊却更加立体的认知。
这一夜,余时风睡得不太安稳。梦境光怪陆离,总是反复出现闻骇那双在路灯下显得格外凶狠、却又在某一瞬间掠过一丝茫然无助的眼睛,它们与母亲从隔壁传来的、压抑而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变成一团沉重而潮湿的雾,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次惊醒,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纹路发呆,直到天色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