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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烬夜无息 ...

  •   殿内死寂,唯有谢怜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那几声“对不起”轻得如同叹息,才出口便被穿堂风吹散,连回音都未曾留下,更无人回应。冰冷的石柱硌着他的脊背,寒意透过单薄的衣料直刺入骨,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痛楚。
      他指缝间一片濡湿,却并无更多泪水流下。八百年的孤寂与背负早已熬干了他的泪泉,此刻涌上的只是更深重的无力和绝望。他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也要化作殿中一尊被遗忘的、蒙尘的塑像。
      时间在此刻失去了意义。或许只是一刻,或许是良久。直到殿外日头渐斜,昏黄的光线勉强挤入门缝,在他身前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光痕。
      那光痕边缘,一点微弱的银光倏地一闪。
      谢怜几乎以为是错觉。他缓缓放下手,泛红的眼眶干涩,视线有些模糊地投向那处。
      不是错觉。
      一只极其虚弱的银蝶,正颤巍巍地试图穿过门缝飞入殿内。它的翅膀不再如往昔般流光熠熠,而是显得黯淡无光,飞行轨迹歪歪扭扭,如同喝醉了酒,几次险些撞上门框。它飞得那样艰难,那样慢,仿佛随时都会力竭坠落。
      谢怜的心猛地一跳,呼吸都屏住了。
      是花城出事了?!
      他猛地起身,因动作太快,眼前一阵发黑,扶住石柱才勉强站稳。他不敢惊动那只似乎随时会消散的银蝶,只屏息凝神,看着它摇摇晃晃、最终有惊无险地飞了进来。
      银蝶在空旷的大殿内茫然地盘旋了一小圈,似乎失去了方向。最终,它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轻飘飘地、无声无息地落在了积满灰尘的供桌一角,翅膀微微颤动了几下,便不再动了,只余一点极其微弱的银芒,证明它尚未彻底消散。
      谢怜一步步轻轻走近,心跳如擂鼓。他看得分明,这只银蝶并非花城平日用来传讯或护卫的那些灵动强大的造物。它更小,更脆弱,形态甚至有些模糊,更像是一缕无意识逸散出的、承载着些许本主情绪的魂光碎片。
      是因为花城魂体受创太重,连对银蝶的掌控都减弱了吗?以至于这一小片魂光,依循着某种本能,懵懂地飞回了……它或许认为能带来安心的地方?
      这个猜测让谢怜喉头发紧,泛起细密的疼。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极轻极缓地,想要碰一碰那只奄奄一息的银蝶。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微弱银光的前一瞬,又迟疑地停住。他怕自己指尖残留的灵力,或是哪怕一丝微小的气流,都会成为压垮它的最后一份力量。
      就在他犹豫的刹那,那银蝶周身忽然泛起极其细微的波纹。紧接着,一段模糊破碎、断断续续的画面,伴随着一股强烈到令人窒息的情感洪流,毫无预兆地冲入了谢怜的脑海!
      ——是花城的视角!
      视线在剧烈地摇晃、模糊,仿佛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中。魂魄深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无数看不见的伤口。冰冷的绝望与暴戾的怒意在胸腔里冲撞,几乎要将理智焚毁。
      “……为什么……” 一个沙哑至极、饱含痛楚的声音在意识深处嘶吼,分不清是质问还是呻吟。 “……又一次……舍了我……” “苍生……大义……就那么重要……” “重要到……可以毫不犹豫……再杀我一次……”
      那声音里的痛苦如此真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谢怜的神魂之上。他浑身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画面骤然切换,变得支离破碎。
      ……是八百年前,白话仙人肆虐的战场,灵力与邪气疯狂对撞,天地失色。 ……是自己决绝转身,引剑布阵的背影。 ……是花城难以置信、瞬间灰败下去的眼眸,以及那眸底深处,某种东西彻底碎裂开来的清晰声响。 ……是魂飞魄散时,那彻骨的、无边无际的冰冷与黑暗……
      这些画面混乱地交织叠加,被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怨恨与悲伤浸泡着。
      最后,所有画面猛地定格——变成了昨夜,在这座破败的太子殿中,谢怜自己那张写满震惊与伤痛的脸。
      而在“花城”的视角里,凝视着这张脸,那股毁天灭地的怨恨之下,竟翻滚着更深沉、更绝望的……眷恋与渴望。
      一种明知是毒药,却依旧无法抗拒想要靠近、想要占有的疯狂渴望。
      “……锁起来……” “……只能看着我……” “……再也不让你……舍下我……”
      这执念如同诅咒,反复回响。
      随即,所有画面和声音戛然而止。
      那只银蝶身上的微光彻底熄灭了。它化作一颗极小极小的银色尘埃,无声无息地融入了供桌上的积灰之中,再寻不见半分痕迹。
      仿佛从未出现过。
      谢怜僵立在原地,如同被九天玄雷劈中。方才那短暂却汹涌的冲击,让他神魂震荡,耳鸣不止。他需要紧紧扶着供桌边缘,才能不让自己瘫软下去。
      冷汗浸透了他的里衣,带来一阵阵寒战。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花城冰冷漠然表象之下,那正在疯狂肆虐的痛苦风暴,那被恨意与深爱同时撕扯、几乎要彻底崩溃的灵魂。
      那魂飞魄散的痛楚,并非结束,而是化作了持续八百年的折磨,至今仍在啃噬着他。
      而自己昨日的出现,那句苍白的“从未改变”,无疑是在他那未曾愈合的伤口上,又狠狠捅了一刀,彻底引爆了积压了八百年的负面情绪。
      所以,花城才会在魂体那般不稳的情况下,仍要强撑着来到他面前,说出那些伤人也伤己的话。那不是报复,那是一个重伤濒危的凶兽,在极度痛苦和不安中,本能亮出的獠牙和发出的呜咽。
      而他……他却未能看透。
      他只是被他冰冷的獠牙刺伤,只顾着自己的心痛,却未曾想过,那獠牙之后,是怎样一颗鲜血淋漓、亟待安抚的心。
      谢怜啊谢怜,你口口声声说从未改变,可你的“从未改变”,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最残忍的提醒?提醒他八百年前的舍弃,提醒他你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谢怜。比面对任何强敌、任何绝境时都要强烈的恐慌。
      他怕。
      怕花城真的在那极致的痛苦中彻底崩溃。怕他真的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怕他们之间,真的就此走向万劫不复。
      不行。
      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做。
      道歉无用,解释苍白。他需要行动。他必须做点什么,去靠近那个在绝望深渊边缘徘徊的人。哪怕会被那失控的獠牙再次刺伤,哪怕前路渺茫,他也必须去尝试。
      可是……该如何做?
      强行闯入鬼市宫殿?且不说那反噬结界凶险万分,此刻的花城,恐怕最不愿见到的就是他。他的出现,或许只会更加刺激他。
      谢怜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片银蝶消散的积灰上,眼神逐渐由混乱痛苦,变得沉凝坚定。
      他缓缓直起身。
      有了一个极其冒险,甚至近乎愚蠢的念头。
      他知道花城的魂体因何而伤。八百年前,是为了助他封印白话仙人,几乎燃尽所有。八百年后,是因他归来,情绪剧烈波动而再次加剧。
      或许……或许他可以……
      谢怜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双手缓缓结出一个古老而复杂的手印。随着法诀的运转,他周身开始散发出柔和而纯净的白色光芒,那光芒温暖、圣洁,带着磅礴的生机与安抚之力。
      他竟是在调动自己作为神官最本源的力量——治愈与守护的神力。
      他将这温和醇厚的神力,一丝丝、一缕缕地,小心翼翼地剥离出来,如同抽丝剥茧,极其缓慢地注入到这片荒寂的、残留着花城一丝微弱气息的空间里。他不敢带有任何强制意味,只是如同春雨润物般,无声无息地将这份安抚的力量弥散开去。
      他无法直接为花城疗伤,那样强大的排斥和反噬,双方都无法承受。
      但他或许可以……将这份力量,如同设置一个温柔的陷阱,弥漫在这座花城或许还会无意间眷顾的废墟里。
      若花城那失控逸散的魂光碎片,再次无意识地飘回此处,或许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微弱的安抚,缓解那蚀骨的痛苦。
      哪怕只能缓解万分之一。
      哪怕只是他的痴心妄想。
      这过程极其耗费心神。细密的汗珠从他额角渗出,脸色也逐渐变得透明。但他眼神沉静,动作稳定而持续。
      柔和的白光如同薄纱,轻轻笼罩着破败的神殿,照亮了尘埃,也照亮了谢怜虔诚而专注的侧脸。他站在光晕中心,如同八百年前那个一心祈福、泽被苍生的太子殿下。
      只是这一次,他所有的神力,所有的祈愿,都只为一人。
      只为那在无边黑暗中独自承受着焚心之痛的红衣鬼王。
      殿外,夜色再次降临,将天地吞没。
      而在这荒山野岭的废弃殿宇中,一点温柔的神力微光,固执地亮着。
      如同无尽长夜里,一盏只为一人而点的——
      长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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