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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噪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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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支智能笔成了洛明哲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幽灵。
书写时的每一道笔画,演算时的每一个符号,甚至他无意识在草稿纸边缘画下的凌乱线条,都被它精准捕捉,同步到那个无所不在的云端,呈现在程彻的眼前。
洛明哲开始害怕书写。每一次落笔都感觉像是在签署一份无形的卖身契,将自己的思维过程赤裸裸地奉献出去。他变得愈发沉默,除非必要,绝不多写一个字,绝不多画一笔。
然而,程彻似乎对此并不在意,甚至有些乐在其中。他不再需要频繁地询问“这里你是怎么考虑的”,而是能直接指着同步过来的草稿痕迹点评:“这个思路方向不错,但第三步的转换过于理想化了,考虑一下噪声干扰。”或者,“边缘这个积分方程有点意思,晚上我们深入推演一下。”
这种被彻底看透的感觉,让洛明哲几近窒息。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透明的水族箱,而程彻则悠闲地站在外面,观察着他这条鱼的一切挣扎和思考。
但奇怪的是,程彻并未因此对他提出更苛刻的要求,反而在某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给予了他一丝极其有限的“自由”。
比如,早餐的咖啡豆可以让他从三种产地中选择一种;休息室的音乐播放列表允许他添加几首自己喜欢的古典乐;甚至有一次,洛明哲对着窗外某棵形状奇特的树多看了几眼,第二天,那棵树的微型盆景就出现在了他的工作台角落。
这些细微的、看似贴心的“恩赐”,像是一点点洒在笼子里的谷粒,试图麻痹着他的神经,让他适应甚至依赖这种被圈养的生活。
洛明哲清醒地意识到这种陷阱,但身体和情绪却不由自主地产生可耻的反应。他会因为选到了偏好的咖啡豆而闪过一丝短暂的愉悦,会因为听到熟悉的旋律而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片刻。
这种反应让他感到无比的自我厌恶。
项目仍在以惊人的速度推进。第二阶段的数据融合方案初具雏形,其展现出的潜力和复杂性,甚至超出了洛明哲最初的想象。他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程彻,单凭他自己,恐怕穷尽数年也无法触及这个高度。
这种认知带来的是更深的绝望和一种扭曲的敬佩。他憎恶程彻的手段,却又无法不被其展现出的恐怖才华所折服。两种极端情绪在他内心疯狂撕扯。
这天深夜,洛明哲被一个算法噩梦惊醒。梦里无数的公式和代码变成锁链,将他紧紧缠绕,而程彻就站在高处,冷漠地俯视着他。
他喘着粗气坐起身,额头上全是冷汗。休息室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投下微弱的光斑。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开灯,赤脚走到门边,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
实验室的主区域已经熄灯,只有几台核心服务器上的指示灯像野兽的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地闪烁着绿光。
然而,在实验室最里面,那个属于程彻的私人工作隔间里,还亮着灯。
门没有完全关上,漏出一线光亮。
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和某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洛明哲。他像个小偷一样,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靠近。
透过门缝,他看到了程彻。
程彻没有穿白大褂,只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解开着,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他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台巨大的曲面屏前,屏幕上并非复杂的代码或数据,而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不断动态变化的3D网状结构图,无数光点在节点间飞速流动,看起来更像是某种金融模型的实时演算或是……情报分析界面?
他的侧脸在屏幕光线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冷硬和陌生,眉头微蹙,眼神专注而锐利,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偶尔会对着耳麦低语几句,吐出一些洛明哲完全听不懂的术语和代号。
“……‘阿尔法’节点的波动异常,优先级别上调……”
“……三小时内我要看到‘港口’那边的全部数据流分析……”
“……干扰源锁定了吗?我不需要借口,我需要结果……”
此时的程彻,周身散发出的气场不再是那个慵懒的天才学生或是严谨的科研主导者,而更像是一个运筹帷幄、掌控着庞大网络的……上位者。
洛明哲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下不小心踢到了门边一个不起眼的金属垃圾桶。
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哐当”声。
隔间里的声音瞬间停止!
程彻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住,他没有立刻回头,但洛明哲能清晰地看到,他搭在桌沿上的左手,指关节微微绷紧了一瞬。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极度危险的寂静。
洛明哲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逃回休息室。
但已经晚了。
“老师。”
程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平静无波,甚至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一道冰锥,瞬间将洛明哲钉在原地。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程彻已经转过了椅子,面对着他。屏幕上的复杂图表已经瞬间切换成了普通的代码界面。他脸上的冷硬和陌生感消失了,重新挂上了那种洛明哲熟悉的、温和而略带探究的笑容。
只是那笑容,并未到达眼底。
“这么晚了,还没睡?”程彻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关切,“是做噩梦了,还是……有什么新的灵感需要记录?”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洛明哲空空的手——那支智能笔并没有被带出来。
洛明哲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大脑一片空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程彻站起身,不紧不慢地向他走来。嗒,嗒,嗒……皮鞋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令人心慌的声响。
他在洛明哲面前站定,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那股雪松清香混合着一丝冷冽的电子设备的气息,将洛明哲紧紧包裹。
“还是说,”程彻微微低下头,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剖析着洛明哲脸上的每一丝恐惧,“老师是对其他什么事情……产生了好奇心?”
他伸出手,并没有触碰洛明哲,而是越过他,轻轻关上了隔间的门,彻底隔绝了里面那台屏幕的视线。
“好奇心不是坏事。”程彻收回手,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但在某些领域,过度的好奇心,可能会听到一些……不该听的‘噪音’。”
他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而这些‘噪音’,对您专注的研究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只会增加不必要的负担和……风险。您明白我的意思吗,老师?”
洛明哲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用力地点头,几乎要把脖子点断。
“很好。”程彻似乎满意了,他后退半步,重新露出那种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回去休息吧,老师。明天还有很重要的工作。”
“忘了您刚才听到的‘噪音’。”他轻声补充道,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那与我们的项目无关。”
洛明哲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回了休息室,死死地锁上了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程彻没有跟来。
但洛明哲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窥见了一丝冰山之下那庞大而恐怖的阴影。
“噪音”?
“风险”?
程彻……他到底还隐藏着什么?他所展现出的学术天才和掌控欲,难道只是某个更大图景的一小部分?
巨大的未知恐惧攥紧了洛明哲的心脏,比之前单纯的被掌控更加令人战栗。
与此同时,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被恐惧彻底淹没的火苗,却在他心底最深处,挣扎着闪烁了一下。
那是对“噪音”的好奇。
是对“风险”的直觉。
是……不甘心永远只做一只被蒙住眼睛、只听命旋转的笼中鸟。
裂痕,已在完美的服从表象下,悄然滋生。
而此刻,隔间门外,程彻并没有离开。他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休息室门,脸上的温和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兴味和一丝冰冷警告的复杂神情。
他抬起手,看着刚才差点碰到洛明哲的那只手,指尖微微捻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味猎物受惊时战栗的温度。
“不听话的好奇心……”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个没有什么温度的弧度,“……也需要适当的‘引导’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