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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寒毡孤影 ...

  •   头领用马鞭指着苏武道:“你!单于有令,流放三千里,到北海去放羊!”

      他又补了一句:“记住喽!你养的那些公羊能下崽儿了,你就可以回去了!”

      常惠欲追上前,却被两旁兵士死死钳住臂膀,拖回原地。朔风如刀,卷起漫天雪霰,将天地搅作一片混沌的苍茫。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苏武用冻得麻木的手,费力地撑起一顶破旧低矮的毡帐。帐布在狂风中猛烈鼓荡,发出绝望的嘶鸣,缝隙里灌入的寒风瞬间带走好不容易积攒的一丝热气。再旺的牛粪火堆也只能在方寸之地投下跳跃而微弱的光影,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冰寒。白日里,他驱赶着那几只永远不可能孕育后代的公羊,在冰原上艰难寻觅草根;夜晚降临,便只剩下孤星冷月,与一片吞噬一切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看守并未完全断绝。那些被派来监视的匈奴兵卒,日子久了,也觉无聊枯燥。有时会对着常惠这个沉默的囚徒,肆无忌惮地谈论着草原上流传的消息,或是抱怨着王庭的差遣。常惠只是埋头劈柴、喂羊,耳朵却捕捉着每一个字眼。

      “听说了吗?汉朝那个飞将军的后人,叫什么李陵的,带着五千步卒,撞进了单于主力的口袋!”一个守卫搓着手,往火堆边挤了挤。
      “五千对八万?”另一个嗤笑,“那不是找死?”
      “嘿,你还别说,硬是扛了八天八夜!箭射光了,刀砍断了……最后,啧,没辙了,降了。”
      常惠劈柴的手猛地一顿,斧刃深深砍进冻硬的木墩里。李陵……那个在长安听过名字的年轻将领。五千对八万……他仿佛能听见那震天的喊杀与绝望的号角。心中一声沉沉的叹息,为那寡不敌众的悲壮,也为那最终未能保全的气节。这消息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日子在苦寒中缓慢爬行。枯草返青,又凋零,又是一年。那些守卫换了几茬,闲谈依旧。
      “李陵那事,还没完呢!”某日,一个刚从王庭轮值回来的守卫带来更冰冷的消息,“汉朝皇帝震怒,把他全家……满门抄斩了!连他八十岁的老母都没放过!”
      常惠正给一只瘸腿的公羊敷着捣烂的草药,闻言手指猛地收紧,草药汁液从指缝渗出。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脊背绷得像一块冻硬的石头。愤怒?悲凉?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搅,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原。

      看守似乎渐渐遗忘了他的存在。除了定期送来勉强果腹的、几乎全是杂粮和骨头的“口粮”,以及象征性地巡视一圈,对他几乎视而不见。这片苦寒之地,仿佛成了真正的遗忘之角。常惠的活动范围也无形中扩大了些,他甚至能走到更远一点的山坡上,眺望那永无尽头的荒原。每当这时,那枚紧贴胸口的竹牌便灼烫起来。解忧……她在万里之遥的乌孙,怎么样了?赤谷城的风雪,是否比这里更冷?她是否安好?是否……还记得那个楚王府里牵马的少年?这念头像毒蛇啃噬着他的心,又像黑暗里唯一微弱的光。

      一日,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几骑匈奴精兵簇拥着一辆装载着鼓囊囊包裹的驮马,径直停在了常惠那顶破败得几乎被风雪掩埋的毡帐前。为首的是一个神情倨傲的匈奴百夫长。他翻身下马,目光锐利地扫过衣衫褴褛、面容枯槁的常惠,用生硬的汉话问道:“你,可是汉使随员常惠?”

      常惠点了点头,心中惊疑不定。

      百夫长并未多言,只是朝身后挥了挥手。几个匈奴士兵立刻动手,将驮马上的东西卸下:厚实的羊皮被褥、成捆修补帐篷用的新毡布、几大袋沉甸甸的粟米、成块的风干肉脯,甚至还有一小罐珍贵的盐巴和一口铁锅!东西堆在雪地上,几乎像座小山,与常惠那顶破毡帐形成刺眼的对比。

      “右校王大人,念你孤苦,特命我等送来这些。”百夫长语气平淡。

      百夫长不等他反应,又对随行的几个牧民打扮的匈奴人吆喝了几句。那几个牧民立刻拿出工具,开始动手修补常惠那顶四处漏风的破毡帐。他们动作麻利,用带来的新毡布仔细地覆盖、加固,敲打木桩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原上格外清晰。

      百夫长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和羊皮仔细包裹的小卷,递了过来,“这是苏武给你的信。”

      苏武?!大人他还活着!常惠的心猛地一撞,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强抑着激动,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卷。

      他迫不及待地走到相对避风的帐角,小心翼翼地剥开层层包裹。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只见:

      常假吏惠足下:

      见字如晤。武尚存残躯于北海之滨,与羝羊为伴。自徙北海,禀食不至,唯赖掘野鼠、采拾草实而食之。然武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虽节旄尽落,丹心未泯,不敢负汉家之托。

      去岁秋深,李将军陵至此。言及朝廷近况,闻之五内俱焚。李将军身陷异域,亦言其家眷已遭不测,阖门尽殁。将军念及旧谊,赠我衣食弓矢,境遇稍得缓解。

      将军又言长安旧妻,闻我陷没虏庭,音讯久绝,以为必死,已改适他人。遂为我觅一匈奴女子照料起居。武念及归期渺渺,骸骨或终填异域,为存此身以待汉旌。北地虽陋,得此栖身,聊避风雪。

      足下年少,孤身羁縻,境遇更艰。武思之,身处绝域,存身保节为要。足下当坚忍以待,必有归期!

      大汉中郎将苏武手书

      信读罢,常惠久久无言。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复杂地掠过眼前堆积如山的物资,又望向那几个正在奋力修补毡帐的牧民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百夫长指了指一直安静站在驮马旁的一个年轻匈奴女子。那女子裹着厚实的羊皮袍子,一张圆润的脸庞,眼睛细长,皮肤黝黑,眼神里带着懵懂,怀里还抱着一个包裹。

      “她,留下。”

      女子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

      常惠的目光在那女子单纯却陌生的脸庞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请代常惠叩谢李将军厚恩!所赐衣食毡帐,常惠没齿难忘!然常惠已有婚配,此女万不敢受。”

      百夫长不再多言,对那女子吆喝了一句匈奴语。女子似有些茫然地看了常惠一眼,匆匆爬上驮马。蹄声嘚嘚,一行人很快消失在风雪迷蒙的旷野尽头。

      风雪似乎更大了。常惠独自站在修补好的毡帐前,望了望李陵人马消失的方向。他抬手,隔着厚厚的、依旧破旧的皮袍,紧紧按住了胸口——那里,一枚温润的竹牌紧贴着肌肤,上面刻着一个永不褪色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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