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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靖北王的“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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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并未直接驶回皇觉寺,而是在城中绕行片刻,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悄无声息地驶入一条僻静巷弄,停在一处不起眼的侧门前。早有青衣小帽的仆从垂手等候,见了马车,也不多问,只沉默地引着两名玄衣侍卫,将依旧“昏睡”的谢琢扶了进去。
门内并非预想中的医馆或别院,而是一处极为清雅幽静的小院,廊庑曲折,庭院深深,陈设看似简单,细看却无一不精,透着一种低调的奢华与不容侵犯的威仪。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却并非皇觉寺中那般浓重,反而清冽提神。
谢琢被安置在一间温暖如春的卧房内。太医正早已候在此处,须发皆白,神色凝重,上前仔细为谢琢诊脉。
指尖搭上腕脉,太医正的花白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抬眼,看了看床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纸的谢琢,又瞥了一眼侍立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玄衣侍卫,沉吟片刻,收回手。
“谢大人乃急火攻心,兼之旧伤未愈,寒气入体,以致气血逆乱,昏厥不醒。”太医正的声音平稳无波,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药箱,取出金针,“待老夫行针,疏通淤堵,再辅以汤药静养,当无大碍。”
金针细长,闪着寒光,刺入穴位时带着细微的酸胀感。
谢琢依旧“昏迷”着,呼吸微弱,任由摆布。唯有在被翻动身体,露出后背旧伤时,那看似无意识蜷缩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太医正行针的手法极稳极准,约莫一炷香后,他收起金针,又开了方子,吩咐下去煎药。
“切记,需静养,万不可再劳神动气,亦不可再受风寒。”太医正留下医嘱,便提着药箱,由仆从引着悄然离去。
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凄厉的风雪呜咽。
汤药很快被送来,浓黑的汁液盛在白玉碗中,气味苦涩。小禄子不在,一名沉默的青衣侍女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谢琢扶起,准备喂药。
就在药勺即将触碰到唇瓣时,谢琢的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神初时有些迷茫涣散,随即迅速聚焦,看清了所处环境和面前的侍女,他脸上露出适度的惊惶与虚弱,挣扎着想要坐起:“这里是…?”
“大人醒了?”侍女的声音平淡无波,并无多少情绪,只稳稳地扶住他,“此处是王府别业。大人宫中昏厥,殿下特旨,命王爷送大人来此静养。太医正刚为您行过针,嘱咐需按时服药。”
她解释得清晰简洁,滴水不漏,手上喂药的动作却不容拒绝。
谢琢顺从地喝下苦涩的药汁,眉头因极苦的味道而微微蹙起,更添几分脆弱。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窗外呼啸的风雪上,声音低哑:“宫中…后来如何了?殿下他…”
侍女垂眸:“奴婢只奉命照料大人,外间事,并不知晓。”
谢琢便不再问,只微微叹了口气,重新躺下,闭上眼,似是极为疲惫,眉宇间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
侍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室内再次只剩下谢琢一人。
他依旧闭着眼,呼吸平稳,仿佛又沉沉睡去。唯有搭在锦被外、纤细苍白的手指,极轻极缓地收紧了。
王府别业…裴珩竟然直接将他带离了皇觉寺,安置在了自己的地盘上。
这出乎了他的预料。
比他预想中更直接,也更…危险。
这意味着,他彻底暴露在了裴珩的视线之下,再无东宫那层模糊的屏障。但同时,这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靖北王,插手了。
这把“伞”,比他想象中落得更快,也更沉。
接下来的两日,谢琢便在这处静谧得近乎与世隔绝的别业中“静养”。每日太医正都会来请脉行针,汤药膳食皆是精心调配,侍女伺候得无微不至,却也从不多言一句。
他表现得十分安分,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或静坐,偶尔问起外界,得到的也只是“奴婢不知”的回应。他似乎也认命了,不再多问,只是眉宇间的忧色始终未曾散去,时常对着窗外风雪出神,一副忧心主君却又无能为力的忠臣模样。
第三日午后,风雪渐歇,天色却依旧阴沉。
谢琢披着外衫,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窗外庭中积雪皑皑,一株老梅虬枝盘错,零星点缀着几朵殷红的花苞,在灰白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寂寥。
一阵极轻却沉稳的脚步声自廊外响起,渐行渐近。
谢琢似有所觉,抬起眼,望向房门方向。
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一瞬,随即,门被轻轻推开。
玄色衣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携着一身室外带来的清寒之气。裴珩并未穿着亲王常服,只是一身简单的玄色锦袍,墨玉簪发,身形挺拔如山岳,仅仅是站在那里,便让这温暖精致的房间陡然显得逼仄起来。
他的目光沉静,落在榻上的谢琢身上。
谢琢脸上适时的露出惊愕与慌乱,忙放下书卷,挣扎着欲下榻行礼:“不知王爷驾临,臣…”
“不必多礼。”裴珩的声音低沉平和,打断了他的动作。他缓步走进室内,目光随意地扫过案上未曾动过的点心与半凉的茶水,最后落在谢琢苍白消瘦的脸上,“身子可好些了?”
他在榻另一侧的扶手椅上坐下,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寻常探病。
“劳王爷挂心,已好多了。”谢琢垂眸应答,声音依旧带着病后的虚弱,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膝上的薄毯,“太医正医术高明,王府侍从照料周到,臣感激不尽。”
裴珩“嗯”了一声,并未就此事多言。自有侍女悄无声息地进来,重新换了热茶和点心,又无声退下。
裴珩执起茶壶,亲自斟了两杯热茶,将其中一杯推到谢琢面前的案几上。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主人待客的寻常礼节。
白瓷杯盏中,茶汤清亮,热气氤氲,散发出宁静的香气。
“山中野茶,性温,于你病体有益。”他淡淡道。
谢琢微微一怔,看着那杯热茶,迟疑一瞬,才低声道谢,伸出双手捧起杯盏。温热的触感透过瓷壁传来,驱散了指尖的些许寒意。
他小口啜饮着,垂着眼睫,心思急转。
裴珩突然前来,绝不可能只是探病这般简单。他在等,等对方先开口。
然而,裴珩却并未提及宫中之事,只是也端起茶杯,静静品茗。室内一时间只剩下彼此轻缓的呼吸声和茶盏偶尔碰撞的细微轻响。
气氛一种奇异的静谧,甚至称得上…平和。
但这平和之下,却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张力。谢琢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那道目光虽未一直落在他身上,却仿佛早已将他从里到外看了个透彻。
他捧着茶杯的指尖微微收紧。
良久,裴珩放下茶盏,目光转向窗外那株寂寥的老梅,似是随口问道:“住得可还习惯?”
谢琢谨慎回答:“王府别业,清净雅致,于养病最适宜不过。”
“比之皇觉寺听竹轩如何?”
谢琢的心猛地一紧。来了。
他抬起眼,看向裴珩。对方依旧望着窗外,侧脸线条冷硬,看不出情绪。
“皆是静养之所,各有千秋。”谢琢斟酌着词句,语气恭顺,“听竹轩清幽,得佛门庇佑;此处…更为安稳。”
他巧妙地将“安稳”二字轻轻点出。
裴珩闻言,转回目光,深邃的眸子终于再次落在他脸上,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风大雪急,安稳些好。”
谢琢的心跳漏了一拍。
风大雪急…他是在说赏梅宴那日的风波?还是指更广阔的、朝堂之上的暗流汹涌?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情绪,只低声道:“是…多谢王爷…周全。”
这句感谢,说得含糊,却又意有所指。感谢他提供庇护?感谢他那日恰到好处的“提醒”?还是感谢他…默许甚至推动了自己的算计?
裴珩并未回应这句感谢,只道:“宫中之事,已有处置。”
谢琢猛地抬头,眼中是恰到好处的急切与担忧:“殿下他…”
“太子无恙。”裴珩语气平淡,“那几人,乃西陲藩王使者,假借商旅之名潜入京师,意图不明。现已扣押,交由有司审理。”
他的叙述简洁至极,毫无细节,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但谢琢知道,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背后,必然是一场雷霆般的清洗和各方势力的激烈博弈。西陲藩王…那可是素有异动、拥兵自重的一位悍藩!其使者与太子宠臣“私下接触”,这消息若传开,足以在朝野掀起滔天巨浪!
萧璟必定是动用了极大的力量,才将此事压了下去,控制在极小范围内知晓。
“那…林公子…”谢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像是既担忧又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
裴珩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能穿透皮囊,直抵内心最深处的算计。
“林微言,”他顿了顿,声音听不出喜怒,“禁足东宫偏殿,无诏不得出。”
谢琢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有些怅然,喃喃道:“林公子…想必也是无心之失…”这话说得极轻,像是自言自语,却又恰好能让对方听见。
裴珩并未接话,只端起茶杯,又饮了一口。
室内再次陷入沉默。
谢琢的心却并未放松。裴珩的反应太过平静,平静得让人不安。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对自己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又如何看待?
他捧着微凉的茶杯,指尖冰冷。
就在他以为今日的试探到此为止时,裴珩忽然又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近日京师风雪甚大,边关亦不安宁。西陲那边,怕是会有异动。”
谢琢猛地一怔,倏然抬眼。
裴珩却已站起身,掸了掸并无灰尘的衣袍:“你好生歇着吧。缺什么,吩咐下人便是。”
他竟是要走了。
从头至尾,未曾追问一句谢琢那日的异常反应,未曾试探他与藩王使者是否有牵扯,甚至未曾流露出丝毫对朝局倾轧的兴趣。
他只是来探病,闲谈几句,告知了一个结果,留下了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边关消息”。
然后,便如来时一般,从容离去。
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风雪,也隔绝了那个男人带来的、巨大的压迫感。
谢琢独自坐在榻上,良久未动。
手边的茶汤已彻底凉透。
裴珩最后那句话,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西陲那边,怕是会有异动…”
这绝非随口一提。这是在告诉他,因使者之事,西陲藩王很可能不会善罢甘休,京中乃至边关,都将迎来新的风波。
这更是在提醒他,风暴将至,安生些。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谢琢心头蔓延开来。有计谋得逞的快意,有对裴珩深不可测的忌惮,有对未来的隐忧,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那个男人,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自己的算计,知道自己的利用,知道自己的仇恨与不甘。
可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纵容,甚至选择了…递过一把伞。
为什么?
仅仅是因为自己对他有利用价值?还是…
谢琢缓缓闭上眼,将杯中冰冷的残茶一饮而尽。
苦涩的滋味,沿着喉咙一路蔓延至心底,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
无论原因为何,这条路,他必须走下去。
风雪已至,而他,别无退路。
唯有紧握手中这把,不知是庇护还是禁锢的…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