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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烬痕蚀心 ...

  •   海岛的夜,通常只有规律的海浪声与风吹过棕榈叶的沙沙作响。但这一夜,某种超越物理维度的事物,如同深海潜流,悄然漫入了主卧两个沉睡者的意识深处。

      安润柯是先沉入那片混沌的。

      前一秒还感知着身下柔软的床垫和枕间熟悉的、属于罗恣的冷冽气息与他自己身上若有似无的异香交织,下一秒,世界猛地颠倒、坍缩。

      窒息感是第一个清晰袭来的信号。不是水中,而是在粘稠、滚烫、充满灰烬和有毒颗粒的空气中。他的肺部像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引发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和无法抑制的、嘶哑的呛咳。喉咙里满是烟尘与血腥混合的恶心味道。

      视线模糊不清,泪水被刺激得不断涌出,视野里只有晃动的人影、刺眼的应急灯,以及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浓烟。他听到自己或者说,这具身体发出微弱而痛苦的呻吟,一个完全陌生的、属于孩童的、带着哭腔的嘶哑声音:“……妈……疼……我好难受……”

      没有人回应他。只有匆忙的脚步声,金属器械冰冷的碰撞声,和一个模糊的、带着焦灼的女声在远处喊:“……孩子吸入太多烟尘……肺部严重感染……情况不稳定……”

      他被搬动,放置在坚硬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平面上。身体沉重得不像自己的,每一根骨头都像被拆开又重新胡乱组装,伴随着持续不断的、源自胸腔深处的灼痛。他想蜷缩起来,想寻求一个拥抱,想喝一口水润泽那如同沙漠般干裂的喉咙,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时间感变得混乱而漫长。白天与黑夜的交替只在窗帘开合的微光中有所体现。高烧,时而将他抛入冰窖,冷得牙齿打颤,时而又将他投入火炉,汗水浸湿了粗糙的病号服,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新一轮的战栗。

      偶尔有护士来换药,动作算不上温柔,冰凉的酒精棉擦过皮肤,激起一阵鸡皮疙瘩。针头刺入血管,输注着不知名的液体。他听到医生低声的交谈:“……能用的抗生素都用了……看他自己能不能熬过去……”

      “熬过去”?多么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对他而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油锅里煎熬。呼吸是酷刑,吞咽是折磨,连昏睡都充斥着光怪陆离的、带着火焰与崩塌画面的噩梦。他像一个破败的、被遗弃在角落的玩偶,独自承受着身体内部正在缓慢腐烂、崩溃的恐怖过程。一种深刻的、源于幼小心灵的恐惧和无助,如同沼泽,将他一点点吞没。这就是……罗恣曾经经历过的吗?在二十年前那场火灾之后,日复一日,生不如死?到底……还要持续多久?

      而在这无尽的痛苦中,一种更隐晦的感知如同水底的暗礁,偶尔会触碰他的意识——一种冰冷的、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纬度的、同样充满绝望的注视。那感觉遥远而模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让他觉得自己并非完全孤独地沉沦在这片苦海,但这份“陪伴”,本身也带着刺骨的寒意。

      与此同时,在意识之海的另一端,罗恣坠入了截然不同的炼狱。

      没有灼热,没有浓烟,只有一种沁入骨髓的阴冷。他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瘦小、无力、无法反抗的孩童躯壳里。周遭是雕梁画栋却光线晦暗的古宅,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木质和多种香料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浓郁气味。

      “时辰到了。”一个面无表情、穿着深色麻布长衫的老者声音平板地宣布。

      他被几只有力的手粗暴地按住,手腕被强行拉出,搁在一个冰冷的、雕刻着繁复纹路的石台凹槽上。没有预兆,一道锐痛从腕间传来,温热的液体随之涌出,滴滴答答地落入下方一个质地莹润、却让他本能感到厌恶的玉碗中。

      “呜……”他听到自己发出小兽般呜咽的、懦弱的哭泣声。这声音让他自己都感到羞耻和愤怒,但他控制不了。这具身体太弱小,恐惧太真实。

      “安家的孩子,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按住他的一个中年妇人冷冰冰地说,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一种看待工具的漠然,“你的血,是家族的荣耀,也是你的宿命。”

      宿命?罗恣在内心咆哮,却发不出任何有力的声音。他只能感受到生命力随着血液一同流逝,带来一种空虚的眩晕和彻骨的寒冷。周围那些模糊的面孔,有的带着贪婪,有的带着审视,有的只是麻木。没有关心,没有怜悯,更没有……爱。

      一次,两次……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只知道每当手腕上旧伤将将结痂,又会被再次划开。他被关在阴暗的房间里,吃的食物清淡寡味,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偶尔会被带出去,辨认一些香料,或者被要求静坐“感应”什么。他感应到的,只有无处不在的、被监视和被索取的压抑。

      “为什么……是我?”在一次放血后,他蜷缩在冰冷的床角,抱着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用这具身体那细弱的、带着哭腔的声音问一个负责看守他的、面色稍显和缓的老仆。

      老仆叹了口气,低声道:“小少爷,这就是命啊。安家世代制香,血脉特殊,能沟通香灵,引动香韵。只是这能力……唉,福兮祸之所伏。家族需要你的血来制作一些特殊的香,维系某些东西。你……忍一忍吧。”

      “沟通香灵”?“引动香韵”?罗恣完全无法理解这些词汇在这具体情境下的意义。他只知道疼,害怕,孤独。他想念记忆中早已模糊的父母温暖,那些属于他罗恣的真实童年的记忆碎片,渴望阳光和自由的奔跑,而不是日复一日地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被当作一个活的、会流血的血包。

      他甚至开始厌恶自己身上那若有似无的、被称为“异香”的气息,那仿佛是烙印,宣告着他的与众不同,也招致了他的厄运。在那些漫长而冰冷的夜里,他也会隐约感知到另一种极致的痛苦——一种灼热的、窒息的、仿佛肺部在被烈火灼烧的剧痛,来自某个遥远而模糊的方向。那痛苦与他此时的阴冷绝望截然不同,却同样深刻,像一根无形的丝线,将他与另一个受苦的灵魂短暂地连接起来。

      幻境中的“一年”,就在这样周而复始的、针对□□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中缓慢流逝。对于安润柯,是肺部反复感染、在高烧与虚弱间挣扎、在病榻上眼睁睁看着窗外四季更迭却无法触碰的漫长康复期;对于罗恣,是无休止的放血、幽禁、在家族冷漠目光下战战兢兢、对自身存在价值产生深深怀疑的童年阴影。

      现实的夜晚或许只过去了几个小时,但在他们的意识深处,却仿佛真的熬过了一个四季轮回,将对方最不堪、最脆弱、最痛苦的年少时光,烙印般刻入了自己的灵魂。

      当第一缕真实的晨光如同利剑,刺破幻境的帷幕,两人几乎是同时从那片泥泞的绝望中被猛地拽回。

      窒息感消失了。

      手腕的幻痛隐去了。

      阴冷的古宅和消毒水的气味如同潮水般退却。

      他们猛地睁开眼,回到熟悉的海岛卧室。阳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窗外海浪声依旧,一切如常。

      然而,一切都不同了。

      安润柯侧躺着,背对罗恣,将自己深深埋入枕头,身体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着,每一次深呼吸都带着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仿佛还在确认自己的肺部是否真的完好,是否能自由地吸入这清新的、没有烟尘的空气。那濒死的绝望和长达“一年”的病榻折磨,几乎击穿了他的心理防线。

      罗恣平躺着,望着天花板,紧抿的唇线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僵硬。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之前受伤那只手的手指,手腕处光滑的皮肤下,仿佛还残留着被反复割开的冰冷触感和那无尽的屈辱。那种弱小、无助、只能哭泣的无力感,比他胸口那道真实的枪伤,更让他感到刺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他从未想过,那个看似温润沉静的安润柯,童年竟是在那样的环境下,被那样对待……

      沉默在晨光中弥漫,比黑夜更深沉。

      过了许久,久到阳光的位置都移动了几分。

      罗恣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翻过身。他的手臂越过两人之间那无形的界限,没有拥抱,没有强势的禁锢,只是将手掌,非常轻地、带着确认意味地,覆在了安润柯微蜷的、似乎还在隐隐发抖的腰侧。

      安润柯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但没有推开。

      那只手带着温热的体温,稳定地停留在那里,像一块投入汹涌心湖的石头,没有激起言语的涟漪,却奇异地让那剧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抖,一点点,一点点地平复了下来。

      他们依旧沉默。

      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有些伤痕,一经窥见,便再也无法假装视而不见。

      有些共鸣,生于至暗,反而成了彼此间最隐秘的桥梁。

      香灵沉寂着,仿佛从未存在。而那夜幻境中蚀骨的烬痕,已深深烙印在两颗被迫靠近、又因这残酷的“理解”而变得更加复杂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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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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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