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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事的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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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本来就是一个,特别普通的故事。
阿云昨天和唐壹说,他要离开了。
他说那个地方很远很远,叫唐壹不要再回来了,他说“我们的生活会变成铁轨一样长的路,渐行渐远。”老婆婆临走前,也和唐壹说过一样的话。
她用树枝一样的手拽住唐壹的一根手指。唐壹还记得那种触感,很粗糙,但是很温暖。
属于人类的故事总是这样复杂又矛盾,明明前不久,老婆婆还用那双厚厚的手掌甩了唐壹一耳光,嘴里含糊地喊着:
“不孝子!!喜欢男人…你真是脑子有病了!丢脸!太丢脸了!”
后面她就变成了病床上虚弱的老人,床边是打不完的点滴和吃不完的药。
后面她就变成了盒子,变成了山里一个小小的土堆。
作为风风火火一辈子的女人,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安静过。
唐壹想着这些东西,忍不住头重重地垂下来,撞到了不知道谁的肩膀。可是他心里只有一件事——阿云,阿云要走了。
“神经病!”路边穿着开裆裤的小孩都这么叫他。
谁说他不是呢?唐壹听见这些声音的时候,自己也忍不住笑。他总是一个爱笑的人,像他妈妈,哪里都像。以至于老婆婆说她的时候,总是喜欢加上前缀“和你那个疯妈一个模样…”
镇里没有大医院,只有一个诊所时不时治疗发烧感冒头疼这种小病,像唐壹这样的人,总是笑呵呵一张脸,人长得也俊俏,谁能说他生病了呢?
但人人都像是名医在世,一听说他喜欢男人,都摆手摇头:“唐家又出了个疯子,说起来我都嫌丢人…”
一听说他有个对象叫阿云,又啧啧嘴,吐掉口中的瓜子,含糊不清说:“哪儿有什么阿云啊?都是他瞎想出来的,他这里有问题!”一边说一边皱眉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唐壹不信,也不听,他只觉得他的阿云要走了,他却不知道怎么做。
他用那双没有血色的手攥紧洗得发白的衬衫,喃喃自语:“阿云,你要去哪里?”
身边只有低飞的蜻蜓停在稻叶上,树叶沙沙摆动,发出“哗——”的声音。
何静找到唐壹时,他正站在稻田旁的水渠里。
潺潺的溪水把他的双腿冲起一层鸡皮疙瘩,光滑的皮肤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阿静,你来了。”
唐壹拨开小腿旁挂住的一只小鱼仔,把它迅速丢到簸箕上。他的双眼流动着水光,比沟渠里的小鱼还要灵动。
何静用在这种时候觉得,或许唐壹是对的呢?
或许喜欢男人没什么错?那她不结婚,是不是也没错?
何静慌乱地捋了捋耳边垂落的碎发,“唐壹,你还记得之前我给你拍的那个写真吗?”
“记得,怎么了?”唐壹专注地看着她,露出淡淡的微笑。
“有个摄影师很喜欢,他说想邀请你去城里拍。会给很多钱,说不定你就红了!”
那真的是很多钱,五奶奶从春天开始翻土晒土、挖沟、插苗,夏天割了又立马趁着阳光种下去,两轮耕耘才能赚到这么多钱。
城里的人真有钱啊。
何静一边说着一边羡慕地想。
“唐壹,你不是外婆刚去世吗,刚好去城里散散心。我听说那里条件可好了,每家都有卫生间!”
唐壹笑得双眼成了月牙,看着面前兴奋得脸颊飞上红晕的小女生,无奈地摇了摇头。“那里的人一定不喜欢我的。”
他想了几秒,又补充说,“我外婆说,不让我出去,她说我这样的人不能和别人接触。”
何静急道:“那你外婆死了!她的话也不一定对呀!”
坏了!…她感觉自己失言了,赶紧捂住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就是想说,外婆这辈子没出过村,她的话不一定对,你得试试。” 好像是远处有一束很暗的金色的光照过来了,她的眼睛在此刻变得特别亮,让唐壹想起那天他坐在木马扎上发呆,何静突然出现,拿着那个黑色的大相机叽叽喳喳地跟他说话的时候的样子。
具体说什么来着?不记得了…这脑子…
何静越说越激动,她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双手随情绪上下挥动,让唐壹想到沟渠里张牙舞爪的透明小螃蟹,顶着两个黑亮的圆眼珠吐泡泡。“反正就是,你真的很适合!我看网上都这么说的!”
“你家啥时候有网了?”唐壹问。
何静挠挠头,“那不是村长他外甥回来给他们家安了一个网线,然后我去蹭了一下网…”
果然嘛,就这个村里人均0.0003台电脑的数量,大伙儿每天都是报纸新闻的,哪儿来的网?
毕竟,这里连一个干净的热水卫生间都没有,谁家安了,周边十几家都去那儿上。
他现在还烧水洗澡呢,那水可真烫啊,有时候给他身子烫的好红…
“唐壹?唐壹哥?”
哎哟,又走神了…“好,那你安排我什么时候出发?”唐壹抖了抖手边的簸箕,几十条手指头大小的鱼任命地躺在上面。
何静说:“后天吧!就后天!”
何静手舞足蹈地跟他说了好久什么摄影师,什么工作室,那里的楼有50层高,还有电梯,来来回回的人穿着得体,手上都端着一杯冰美式。
哦对,她说那里有网,人人都有手机。那种可以拍照触屏的,好贵好贵。
唐壹兜里的老人机好像惴惴不安地颤动了一下。
几件洗得发白的衬衫和灰色裤子,妈妈的一本相册,外婆的菩提子手链,他在村里收集的一摞透明的石头,唐壹用一个靛蓝色的小布包把行李都包裹起来。又往里面塞上自己的洗脸巾和牙刷。
唐壹没读书了,现在他也就18岁,已经离开学校三四年。他们这里的很多人都这样,说着要“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小年纪就在稻谷堆和书本堆里做了选择。当时妈妈不同意,争着吵着要送他上学,顶着一头乱发和爷爷奶奶吵架。
“哪儿来的钱?”奶奶不耐烦地说。
妈妈试图捡起爷爷丢在地板上的课本,明明那课本那么薄,可是怎么重得拿不起来呢?她像一只狮子一样发出绝望的怒吼,然后渐渐沉默了,只留下破掉的嗓子时不时无力地喘息。
“疯婆子,你看看你什么样子?丑得吓人哦!”奶奶指着地上狼狈的妈妈,刻薄地讽刺。
唐壹知道,妈妈有一本小册子,里面都是她用铅笔画的简笔画,嫁人前她总和朋友们一起抄歌词,一本彩色的歌词本留住妈妈的二十岁。里面的妈妈是彩色的,是长发及腰的,笑得很甜很美。
到城市里的路对于唐壹来说不会很陌生。
老婆婆曾经拄着木棍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板上说,“就这儿,村口,你往左走,经过云英家,到了玉汝那儿就要找大路,穿过三块大田就能到集市。”
她那根老木棍冲着水泥洞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到了集市去找客车站,20块钱买票上车。”不过这都是之前的事情了,现在修了路,听说那些人都开小车来了。
妈妈之前也总和他说起城里的生活,她说爸爸去城里找朋友,找工作。橡皮厂倒闭了,他就去送报纸,然后把钱缝到衬衫里面。她的两条辫子又细又长垂在肩膀两侧,说起自己的丈夫和城里,眉眼不经意间就展开了,好像她手上的那些茧子和伤疤都是别人的。她说小时候外公外婆早上要用收音机播强军战歌,院子里面有好多小女孩,穿着连衣裙相互比美。在这种时候,唐壹总觉得她像一个没长大的二十岁小女孩,还那么年轻,像小蝴蝶一样的。
两天后的这个早晨,唐壹离开了这个小村庄。
何静带着他上了一辆拖拉机。五叔咬着烟嘴穿着白色马甲,使劲一转手把,拖拉机发出有节奏的轰鸣,车头冒出白烟。
“坐好,走咯!”五叔露出他那排微微发黄的牙齿,双手一把换挡。拖拉机随着他的动作开始缓慢向前开动,泥土渣子在前头翻飞。
唐壹看着身后的村庄,村口几个阿姨又在看着他交头接耳,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属于外婆的那个土堆在山腰,被层层叠叠的树林遮挡,属于妈妈的土堆也在那里,上周他好好地去看过了,长了两束小黄花,她会喜欢的。额头上的泥点子被唐壹抹去,他好像看到远处墙缝里有红色的火柴炮,妈妈叉着腰看他胆小地和五叔在巷子放炮,外婆拿着红包笑呵呵给他一个,给门口的大黄一个。他好像又看到那天妈妈穿上她最喜欢的衣裳,曾经少女般白皙的双手早就变得龟裂有力,她拿着一把镰刀,笑笑地说:“小宝,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