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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渊春深·婚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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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渊城的春天,总是来得格外早些。
宫墙外的垂柳才抽了新芽,嫩绿得像孩童的眼眸,柔软地拂过碧玉般的护城河水。宫内更是春意盎然,桃李争妍,海棠吐蕊,暖风裹挟着花香与泥土的清新气息,漫过朱红宫墙,淌过雕梁画栋,一直蔓延到我所居的东宫暖阁。
窗棂敞开,阳光斜斜洒入,在铺着宣纸的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提着笔,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掠过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殿下这般心神不属,可是惦记着尚衣局新送来的婚服料子?”
温和带笑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几分了然与打趣。
我回过神,侧头看去。是我的舅舅,当朝史官之首沈崇文。他今日未着官服,只一袭青衫常服,更衬得人清癯儒雅,眉眼间带着书卷气的温和与睿智。只是那温和之下,是朝野皆知的嶙峋风骨,一如他执掌的史笔,从不轻易弯曲。
我有些郝然,放下紫毫笔,瑞凤眼微弯,下意识地抿了抿唇,那点不甚明显的兔牙轻轻抵在下唇上。“舅舅就莫要取笑知安了。”
书案上,摊开着舅舅刚考校完的策论,朱笔批注细致严谨。旁边,还搁着一卷刚修订完成的《夏史·地理志》初稿,墨香犹新。
“岂是取笑?”舅舅捋须轻笑,眼中虽有对我课业严格的审视,此刻更多的却是欣慰与柔和,“殿下与明暇的婚事,是陛下与娘娘亲自定下,更是我大夏一桩大喜事。礼部与钦天监选了又选,才定下明年春日最好的日子,连婚服的纹样都需礼官再三斟酌,殿下心中期待,实属常情。”
提到明暇,我心头便像是被海棠花瓣软软地拂过,泛起细微而真实的暖意。沈明暇,我舅舅的独女,我的表妹,也是我自小一同长大的玩伴,如今,更是已被父皇下旨赐婚,将于明年春日嫁与我为妻的未婚妻子。
“只是……”舅舅语气微转,指尖点了点我的策论,“即便大喜在前,殿下亦不可荒废学业。为君者,当心如明镜,志似磐石。将来这大夏万里江山,黎民百姓,皆系于殿下一身。儿女情长固然美,社稷之重更是如山。”
我敛容正色,点头应道:“舅舅教诲的是,知安明白。”目光扫过那卷《夏史·地理志》,心中感慨,“知安定当勤勉,不负父皇母后、舅舅期许,亦不负……这大夏山河。”
舅舅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他知我性情,并非耽于逸乐之人。自幼所受教导,早已将家国之责刻入骨血。只是少年情愫,恰逢花期,难免有些许旖旎心思,掩藏在那日渐沉稳的眉宇之下。
这时,殿外传来细碎轻快的脚步声,伴着珠帘碰撞的清脆声响。
“爹爹又在考校殿下功课了么?”声音如春涧清泉,淌入暖阁。
我与舅舅同时望去。
珠帘拂开,一道窈窕身影走了进来。正是明暇。她穿着一身鹅黄春衫,裙摆绣着缠枝莲纹,行走间宛如携了一缕春光。云鬓微松,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玉簪,却更显得面容清丽,眉眼弯弯,唇边含着浅笑,颊边梨涡若隐若现。
她手中捧着几卷画册,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宫女。
“暇儿来了。”舅舅目光顿时柔和下来,带着为人父的慈爱。
“表妹。”我站起身,瑞凤眼不由自主地便漾开了笑意,唇下那点小痣也随着嘴角牵起。目光落在她怀中的画册上,“这是?”
明暇走到书案前,将画册轻轻放下,脸颊微红,似有些羞涩,却仍落落大方道:“是尚衣局方才送来的婚服纹样和图式,还有头冠的样式,礼官姑姑说,需得……需得殿下与我一同过目,选定合心意的才好让工匠们着手制作。”
她说着,悄悄抬眼觑我,恰好撞上我的目光,立刻像受惊的小鹿般垂下眼睫,耳根染上一抹绯红。那含羞带怯的模样,让我心头微动,生出无限怜爱。
舅舅在一旁看着我们,不由失笑摇头:“也罢,今日便到此为止。这些繁琐纹样,老夫是看不懂的。你们年轻人自己斟酌便是。”他说着,拿起那卷《夏史·地理志》,“殿下,今日所言,望谨记于心。”
“是,恭送舅舅。”我躬身行礼。
明暇也敛衽一礼:“爹爹慢走。”
舅舅离去后,暖阁内便只剩下我、明暇,以及侍立在远处的宫女。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暧昧与羞涩。
我轻咳一声,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翻看那些精美的画册。册子上用工笔细细描绘着婚服的样式,龙凤呈祥,鸾鸟和鸣,五彩云纹,海水江崖,极尽华美庄重。金线银丝,珠宝翠羽,在画纸上亦流光溢彩。
“这件如何?”我指着一件以大红为底,绣金黼纹的礼服,侧头问她。靠得近了,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茉莉清香。
明暇仔细看着,纤长手指抚过画纸,微微摇头:“似乎……过于隆重了些。礼制虽不可废,但……”她顿了顿,声音轻柔,“但我私心觉得,殿下穿雅致些的纹样更好看。”
她总能这般,既恪守礼仪,又保有自己细腻的心思。我心中熨帖,笑道:“那便依你。你看哪件好?”
她又翻了几页,指尖停留在一幅绘着瑞兽麒麟与如意云纹的图案上,麒麟姿态灵动,祥云缱绻,庄重中不失飘逸。“这套似乎不错,寓意也好。”
我凑近细看,点头赞同:“确实好。便定这套吧。”目光却更多落在她专注的侧颜上,阳光为她细腻的肌肤镀上一层柔和光晕,长睫微颤,认真模样格外动人。
选定礼服纹样,她又拿起另一本册子,是头冠的式样。珠翠环绕,宝光璀璨,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顶凤冠,怕是得有数斤重。”我指着其中一顶七凤衔珠冠,忍不住打趣,“大婚那日,怕是辛苦了我们明暇。”
明暇闻言,抬眸睨了我一眼,那眼神娇嗔灵动,带着少女独有的鲜活:“殿下尽会说笑。礼制如此,再重也是该当的。”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几乎细不可闻,“……何况,是嫁给殿下。”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我望着她,她羞得连脖颈都泛起了粉色,却强自镇定地指着另一顶略简洁些的双凤冠:“其实……我觉得这顶更好看些。”
“好,你说哪顶便哪顶。”我从善如流,心底软成一片。
正细细挑选着,殿外又有内侍通传,说是礼官前来回话。一位身着青袍的女官躬身进来,恭敬地呈上另一卷帛书。
“殿下,沈姑娘,”女官声音温和,“婚期已定,各项仪程需得提前预备。这是初步拟定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流程细则,请殿下与姑娘过目。若有增减,臣等再行调整。”
她展开帛书,上面用秀丽的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礼仪步骤,时间安排,所需器物,参与人员……繁琐至极,却又洋溢着无比的郑重与喜庆。
我与明暇相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些许无奈,以及深藏其下的期待与喜悦。
“有劳姑姑。”我接过帛书,与明暇一同观看。
女官在一旁耐心解释着:“纳采之礼预计下月初便可行,雁已备好,皆是矫健温顺的上品……问名之礼所需文书,宗正寺已在撰写……纳征之礼的聘礼单子,娘娘已亲自审定,皆是珍宝古玩,绸缎丝帛……”
她絮絮说着,明暇听得认真,偶尔轻声询问一二。阳光将我们的身影投在地上,靠得极近,仿佛已融为一体。
我看着她的侧影,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听着她轻柔的嗓音,心中被一种巨大而安稳的幸福感充盈。江山社稷固然重,可此刻,这暖阁之内的春暖花开,眼前人的一颦一笑,亦是我愿倾尽全力去守护的美好。
“……待到明年春日,万物复苏,百花盛开之时,正是大婚佳期。殿下与姑娘必是我大夏最令人称羡的一对璧人。”女官最后含笑说道,语气充满祝福。
明年春日。
我在心中默默念着这四个字,仿佛已看到那时节,云渊城繁花似锦,我骑着骏马,身着选定的婚服,穿过万人空巷的街道,去迎接我的新娘。而明暇,会穿着同样华美的嫁衣,戴着精致的凤冠,在漫天飞花中,对我嫣然一笑。
“殿下?”明暇轻轻唤我,似乎发现了我片刻的走神。
我回过神,对上她清澈含笑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出我的样子,眉眼温柔。我不由也笑了,瑞凤眼微弯,那点兔牙再次不经意地露了出来。
“无事,”我温声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只是觉得,明年春日,定然很好。”
窗外,春光正好,海棠纷繁。暖风拂过,带来远处宫人隐约的笑语和更远处街市的喧嚣。一片太平盛世的宁和景象。
然而,便在此时,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脚步声,猛地撕裂了暖阁内温馨宁静的氛围。
一名内侍脸色煞白,甚至来不及等候通传,便踉跄着扑跪在殿门外,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尖锐扭曲:
“殿下!殿下!北疆八百里加急军报——北狄……北狄大军破关而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