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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019年11月13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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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13日,20:00(GMT-8:00)
艾伦又一次回到了审讯室,不过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这次负责审讯的除了他以外还有布拉德。
“托马斯·史密斯?”
失魂落魄的男人闻声抬起了头,但很快又低了下去。两名警探都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长相那张脸就消失在了阴影里。
好吧,没关系,我们还有时间。布拉德耸了耸肩,艾伦读出他心中所想。两人在托马斯面前不远处坐下,艾伦在桌上摊开笔记本,翻到上次审讯菲利普斯的那一页,划掉,开始新的记录。他换了一只新的圆珠笔。
“来根烟,老兄?”
托马斯没有理会伸出手的布拉德,他还是低着头,失魂落魄,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
布拉德扭过头,艾伦点点头。这种人在审讯室并不少见,不过没关系,洛杉矶警局的警探自有一套方法让迷途的人开口。
“好吧,哥们,你有权保持沉默。考虑到你是第一次来这,作为这里的常客,我好心先和你说上几句。”
布拉德站了起来,和托马斯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
“接下来你所说的一切都将作为法庭上的证据交给检方,也许有利也许不利,那都取决于你。我知道你现在脑子肯定很乱,我也乱,大家都乱。你可以找律师来,审问的时候我们不介意有个外人在场——不过律师也算不上外人。嘿哥们,振作点,我在给你一个机会,需要律师吗?”
布拉德自言自语的时候艾伦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托马斯,托马斯·史密斯,死者的男朋友。21岁,身材中等,一头枯草般的金发,普通的卫衣,普通的夹克,有些破损的牛仔裤和沾上污泥的马丁靴。会和凶案有关吗?
从案发到现在,这个年轻人连家门都没有回,沾上血的衣服应该是扔了,这身衣服多半是从商店新买来的,还散发着新衣服独有的味呢。那鞋子呢?如果将鞋子上的泥土取样送去匡提科分析,会不会得出和门罗街118号旁边巷子里的泥土样本一致的结论?不,这还不足以说明他是凶手。毕竟男朋友在女朋友工作的地方逗留,沾上那里的泥土实在算不上有什么特别的。裤子。对,他破损了的牛仔裤,如果能在尸体身上找到同样的纤维——
“不,不用了。”托马斯终于开了口,他抬起头来,棕色的眼睛无神又无助,“直接开始问吧。我全部都会说出来的。为了凯莉。”
是的,医生,为了凯莉。
哦见鬼的耶稣,布拉德坐了回去,真是个罕见的配合者。他还有一箩筐的话没说呢。
“好的,史密斯先生。”艾伦开始在纸上写,“我再确认一遍,你自愿在没有律师陪同下回答问题,对吗?”
托马斯机械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睛不敢看向警探,他的头又低了下去。他看起来不像是热衷于思考的人,却始终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在想些什么?在想和凯莉的过去?在想案发时的场景?(布拉德和艾伦罕见地一致认定托马斯就是真凶。)还是在忏悔自己的罪过?亦或为死去的凯伦·汤普森祈祷?
总之,无论这位史密斯先生的脑子里装着什么,从他开始颤抖的身躯来看,那都不是什么令人身心愉悦的东西。颤抖。无助地颤抖。这勾不起两位警探的同情心,在审讯室里颤抖,老兄,放宽心,说出去没人会笑话你的,就算是犯罪老手来了,面对我们这样两个虎视眈眈的警探也难以保持冷酷。
老兄,别抖了,抬起头来吧,回答我们的问题。
“好的,我们之间有时间可以慢慢来。那么,第一个问题——”
托马斯依旧在颤抖,先是头、脖子,再是肩膀、手臂,最后连大腿也一起加入了颤抖的行列。磕嗨了?不,不对,托马斯·史密斯没有药物戒断史,他是个本分的大学生——至少在凯伦被杀害前是。在害怕?害怕凯伦的冤魂吗。他的嘴唇在颤抖,在喃喃自语,“My four”?No,it is“My fault”。
“不——”这是极为痛苦的一声喊叫,“我杀了她,我杀了她——是的,是我,我杀了她——”
托马斯·史密斯,这个21岁的成年男性在洛杉矶警局的审讯室里开始哭泣。他终于开始哭泣。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痛苦地嚎啕大哭。
“医生,我害死了她。”
Father,forgive me.
2019年11月13日,13:15(GMT-8:00)
“凯莉……她和我是高中同学,我们高中毕业就在一起了。她真的很美,也很聪明。但她家里条件不好,没办法供她去念大学。不过即使这样,她还是很乐观。‘没关系,我可以先去挣几年钱。’她笑着说,像个天使一样。她就是我的天使。高中毕业后她在咖啡店找了份工作,对,就是隔壁的那家咖啡店,‘Der Augenstern’,我去搜过,这是德语,‘最爱的人’,现在想来这个店名还真是讽刺。”
托马斯双手环握着马克杯,他低头看着里面漂浮着的薰衣草。眼睛里的星星,马克杯里的鲜花,这一切都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像极了他现在的处境。菲利普斯静静地听着,就像他以往会做的一样。15分钟,他明白,这点时间还不足以让史密斯先生彻底打开心扉,托马斯·史密斯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医生,说真的,我到现在还觉得像一场梦一样。真的,就是做了场梦,也许我现在醒过来就还能看见凯莉,她就站在我身边,温柔地笑着,问我今天过得怎么样。我应该醒过来,对吗,医生?”
菲利普斯点点头,他把手搭在托马斯颤抖的双手上。可怜的史密斯先生,可怜的孩子,他还没有把真正的故事说出来。
“别害怕,别害怕,我在这。喝点茶吧,薰衣草有助于你放松。”
托马斯,可怜的托马斯捧起杯子,他看着浮在水面上的无助的薰衣草,犹豫了几秒后一饮而尽。
“好的,医生,好的,”可喜可贺,托马斯的脸色终于渐渐红润起来,“先从我们俩在一起开始说吧。高中毕业的晚会上,她是我的舞伴,在跳到最后一支舞时我表了白,耶稣在上,她同意了。后来暑假结束,我借了学贷去大学,而她则选择了在这家咖啡店上班。我们过得还不错,虽然没什么积蓄,但那又怎么样,至少我们年轻,我们深爱着彼此。我爱她,而她也爱我,这就足够了。”
爱情。
菲利普斯又续上一杯薰衣草茶,托马斯继续一饮而尽。然后又一杯,又一杯,菲利普斯的茶壶见了底。他的脸色越来越红润,情绪慢慢地激动起来。故事也从小情侣的相爱、相互扶持到嫌隙丛生。
“我问她,凯莉,那个男人是谁。她告诉我,曼迪森,约翰·曼迪森。第一眼我就不觉得他是什么好东西。”
爱情,这世间被歌颂的最为美好的东西;爱情,这世间最为脆弱、虚伪的东西。不堪现实一击。
“我第一次对她动了手,我打了她,她划伤了我。”很好,他就要打开心扉,他就要露出真面目了。
“老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托马斯的脸已经涨红了,“对,曼迪森,都怪曼迪森!那个婊子养的曼迪森,她怎么能背叛我!她怎么能和他在一起!我才是……我才是凯莉的男朋友!我才是和凯莉相配的人!那个曼迪森?呵可笑,一个街头混混,一个前科累累的白粉贩子,他有什么?他能做什么!他怎么配?他怎么敢!约翰·曼迪森!”
房间里只剩下托马斯的声音,他在嘶吼,他在叫骂,他在掩盖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爱你啊,凯莉,我爱你凯莉。对不起凯莉。”一下,一下,又一下,他捶打着桌子,他拍打着地面,直到筋疲力尽,直到这个房间重新回归寂静。
“医生,”鼻涕,眼泪,汗水,它们混在一起流满了托马斯的脸,“求求你,告诉我,这是一场梦。求求你,求求你,让我醒来吧。”救救我,医生,求求你,救救我。
托马斯跪在地上,双手掩面。菲利普斯站在他面前,垂眸不语。是罪人在忏悔,是神父(Father)在安慰;是孩子在哭泣,是父亲(Father)在聆听。
“别伤心,孩子。放宽心,孩子。这是梦,你的梦,醒过来吧孩子,痛苦不应该是你的归宿。”他走上前,蹲下去,拍拍托马斯的肩膀,拍拍托马斯的背。他在罪人的耳旁低语,“告诉我,孩子,告诉我你的痛苦,你都做了什么?别担心,一切痛苦都将过去,我会为你解决一切,凭你带来的信封起誓。”
2019年11月11日,21:45(GMT-8:00)
凯莉。
凯伦·乔伊·汤普森。
这个我曾日思夜想的名字。这个我心心念念的女人。她曾是我的挚爱,我的唯一,是的,我爱她,直到现在我也爱着她。
血,鲜血在她的身下铺展开来,地上盛开出一朵鲜花。我捅出了那一刀。我捅到了哪里?胃?肝?还是脾?不重要,这不重要了,她痛苦地倒在地上,倒在鲜血盛开的花朵上。
“汤姆……”
她在呼唤我的名字。我的凯莉,我的凯莉。别哭凯莉,别哭泣。
应该是出血过多,她的意识开始模糊,我看见她的眼睛开始失去焦点。这是死亡的前兆吗,我不应该放弃那堂生物选修课的。
“为什么?”
为什么呢,凯莉?我也想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和曼迪森在一起?为什么要和他同流合污?你嗑药了凯莉,你选择和他站在阴影里。你抛弃了我凯莉,而我也将抛弃你。为什么呢?我也想问我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找你?为什么要偷来这把刀?为什么要捅你?为什么,为什么我还在伤害你?一刀,一刀,又一刀,我仿佛气到了极点,天哪,我在做什么。血,血,我的手上,我的身上,都是你的血。
不,不应该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凯莉,不要闭上眼,凯莉,再看我一眼,求求你。我们不应该落入这个结局,我们应该在阳光下拥抱,在阳光下亲吻,我们应该在月光里缠绵,在月色里入眠。我们的结局不应该是这个。为什么呢?为什么最终变成这样了呢?凯莉,醒醒,凯莉,回答我,凯莉,为什么。
“……”
你没有回答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凯莉,死亡已经将我们分离,而我亲手造就了这场死亡。对不起凯莉,我想起来了,我想杀的不是你,对,我想起来了,我来找的不是你。我问你的店长,那个叫菊池(Kikuchi)的日本女人,我问她曼迪森那个混球在哪里?她说他今晚会来找你,她和我说,她和我说,她和我说。我从她削水果的后厨偷来了这把刀。
我打算今晚和曼迪森决一死战。可是,曼迪森,曼迪森,为什么最后我杀死的人成了你,凯莉?争吵?我和你在吵架,我说到了什么让你那么愤怒?我说了很过分的话,是吗?你从来没有那么大声对我说过话,即使是之前,你误伤我的那次,你都没有这么愤怒。
“既然你都觉得我和曼迪森在一起了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你这么说着,你反复说着。
“不,我不能说。我不能说,汤姆。”我记不起我们吵了什么,我们围绕“约翰·曼迪森”,围绕这个普通的、罪恶的男人唇枪舌战。毫无逻辑,毫无意义,除了增加我的愤怒一无是处。
血腥味已经灌满了我的鼻腔,也许这地上的血迹已经渗入地底,再也无法洗净。我看着你的身体毫无生气。你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珍贵的宝石,曾经点亮我生命的火焰,就那么黯淡了下去。我该走了,凯莉,我不该继续留在这里。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再见了,凯莉,永别了,凯伦。
Farewell,Der Augenster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