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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显影液中的沉默与未送出的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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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市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楚易观脑海中一片狼藉的沙滩。
潘夏槃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像一枚滚烫的烙印,不仅印在他的脸颊,更深深刻入了他们四人的关系图谱之中,留下一个灼热的、无法忽视的焦点。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书市,回到家的。整个周末,他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
脸颊上那虚幻的触感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与潘夏槃灼亮的眼神、李郁棠冰封的面容、聂清柰垂首的沉默交织循环。
他那引以为傲的、用以隔绝世界的观察者外壳,被这简单粗暴的一击彻底敲碎,暴露出底下茫然无措的、青春少年的内核。
他试图用画笔记录这种混乱,但线条凌乱,构图失焦,最终只能烦躁地丢开速写本。
周日晚上,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家中那间闲置已久的暗房。
空气中弥漫着醋酸和定影液特有的、略带刺激性的化学气味,红色的安全灯将一切染上一种不真实的、如同梦境底片般的色调。
他先抬手检查了暗房的遮光帘,确认缝隙里没有漏进一丝外界光线,才按下了安全灯的开关——漏光会让整卷胶卷彻底作废。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锚定这失控的思绪。他翻出了那台宾得胶片相机,以及这段时间拍摄下来、却迟迟未冲洗的几卷胶卷。或许,在机械的、重复的显影过程中,能找回一丝内心的秩序。
他先将暗房的安全灯暂时关掉,室内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
指尖先摸到胶卷暗盒的金属卡口,轻轻撬开,再捏住胶卷的片头,顺着显影罐片轴的卡槽缓慢抽拉——胶卷边缘的齿孔划过指尖,带着细微的摩擦感,这是黑暗中唯一的“参照物”。
他屏住呼吸,确保胶卷完全贴合片轴纹路、没有重叠,才将片轴稳妥放入显影罐,拧紧盖子。
直到显影罐彻底密封,他才重新打开安全灯,拿起量杯,按照比例兑好显影液,沿着罐口的注液孔缓缓注入。
随后握住罐身,以每秒一次的频率轻柔摇晃,让显影液均匀包裹每一寸胶片,避免出现显影不均的斑痕。
时间在寂静和红色灯光中缓慢流淌,他盯着墙上的计时器,数着秒数——显影时间差一秒,影像的深浅都会天差地别。
当定影完成,他打开显影罐的瞬间,带着水汽的胶片滑入托盘中,他迫不及待地将湿漉漉的胶片挂在绳子上,用镊子夹起放大镜,凑近查看。
第一张,是空旷的礼堂,李郁棠独自起舞的瞬间,身姿舒展,表情是卸下伪装后的投入与不羁。那是规则的裂痕。
第二张,是图书馆窗边,聂清柰低头阅读,阳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脚边的猫咪慵懒安睡。那是静止的时光。
第三张,是田径场上,潘夏槃冲过终点线后,仰头喘息,汗水在阳光下闪耀,眼神明亮而充满野性。那是跃动的火焰。
还有更多。天台上远眺的背影,旧书库尘埃中的光柱,雨中伞下并行的脚步……每一张,都记录着他与她们交汇的某个瞬间,记录着他曾经安全距离下的观察。
然而,此刻再看这些照片,感受已截然不同。它们不再是冰冷的、客观的记录,而是承载了太多复杂的情感与后续的故事。
他看着李郁棠舞蹈的身影,想到的是她深夜广播站里的后摇,是她舞台上《茧》中的挣扎,是她离去时冰冷的背影。
他看着聂清柰安静的侧影,想到的是旧书库里的尘埃与笔记本上的字句,是那本未能送出的《小王子》和那句关于“独一无二”的温柔暗示。
他看着潘夏槃奔跑的身姿,想到的是雨中共撑一把伞的逼仄,是背上那份沉甸甸的依赖,是脸颊上那猝不及防的、滚烫的触感。
观察,一旦掺杂了情感,便不再是纯粹的观察。
他沉默地将李郁棠舞蹈的那张底片,放入放大机的片夹,仔细对齐底片边缘,调整好放大机的焦距和光圈,直到取景屏上的影像清晰锐利,才将裁好的相纸放在曝光台上,按下曝光按钮。
影像在显影液中缓缓浮现,从模糊的灰影逐渐变得清晰,如同记忆在脑海中慢慢沉淀、显形。那个在舞台上与自己内心搏斗的身影,孤独而决绝。
他想起她发来的那条信息:“速写本上《茧》的画,能否赠与我?想留存。”
这幅画,因为这句话,一直没有送出去——他想要再画一幅作留念,却找不到当时的状态了。
此刻,看着显影液中逐渐清晰的舞蹈照片,他用镊子夹起相纸,放入定影液中固定影像,又用清水冲洗干净,挂在暗房的绳子上晾干——他想通过这完整的显影过程,理清对李郁棠舞蹈与“茧”的复杂感受。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易观离开暗房,来到画室。
画室的窗户没关严,晚风裹着窗外梧桐叶的清香钻进来,拂过画架上空白的油画布。
他先拧开几管颜料,钛白挤在调色盘中央,旁边依次是钴蓝、赭石,还有一小点胭脂红——像极了潘夏槃的颜色,也像书市上脸颊残留的灼热感。
他用松节油稀释颜料,画笔蘸取钴蓝,先在画布上勾勒出礼堂的轮廓,线条比速写时沉稳许多,却故意留了几处不规整的弧度,像李郁棠舞蹈时裙摆晃动的残影。
接着调了浅灰,铺陈出舞台的光影,暗部掺了点赭石,让空旷的空间多了几分暖意,不像暗房里那样冰冷。
最费心思的是画“茧”的意象,他没有用写实的丝线,而是用胭脂红与钛白调和出淡粉,以刮刀轻轻刮抹在画布中央,叠上一层又一层,既像缠绕的茧,又像少年心头纷乱的情绪。
画笔在画布上移动,颜料的厚重感透过指尖传来,比速写的线条更能承载情绪——灰调是他的迷茫,钴蓝是李郁棠的疏离,胭脂红是潘夏槃的热烈,还有藏在暗部的赭石,是聂清柰无声的温柔。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画布上的《茧》终于有了模样,不是舞台上的具象,而是掺了所有人影子的、属于他的“茧”。
周一,楚易观带着那张精心包裹好的《茧》的素描,来到了学生会办公室门口。他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请进。”
李郁棠的声音传来,依旧是那种冷静、平稳的调子,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推门进去。她正坐在办公桌后处理文件,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她半边脸颊。
她没有抬头,只是专注于手中的工作,仿佛与周末书市那个短暂失态的李郁棠判若两人。
“会长,”楚易观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要的画。”
李郁棠这才抬起头,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画上,又缓缓移到他脸上。她的眼神很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丝毫波澜。
她既没有提及书市上那个吻,也没有询问他当时的窘迫,只是公事公办地伸出了手。
“谢谢。”
楚易观将画递过去。她接过,却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放在了一边,目光重新回到文件上。
“如果没别的事……”她下了逐客令。
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憋闷感涌上楚易观心头。他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关于那幅画,关于舞蹈,甚至关于书市上的一切。但她没有。她用一种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冷漠,将他隔绝在外。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的手触碰到门把手时,李郁棠的声音再次响起,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有时候,记录本身,就是一种介入。”
楚易观动作一顿,猛地回头。
李郁棠依旧没有看他,目光落在窗外,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透明。
“你记录了《茧》,见证了那个‘隐秘’的瞬间。”她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那么,你就必须承担这份‘见证’所带来的后果。观察者,从来都不是绝对安全的。”
说完,她不再言语,重新拿起笔,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他的幻觉。
楚易观站在原地,看着她疏离的侧影,心中巨震。她是在指责他?还是在提醒他?或者,仅仅是在陈述一个她深信不疑的法则?
他默默地拉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带上。门合上的轻响,像是一个阶段的终结。
走廊空无一人。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吁出一口气。
李郁棠说得对。从他拿起相机和画笔,主动或被动地记录下她们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旁观者了。他介入了她们的生活,也必然要承担由此产生的一切情感漩涡与因果纠缠。
潘夏槃的吻,是这后果中最猛烈、最直接的一重。
而他现在,必须去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