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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梅雨季的雨总下得黏糊,屋檐垂着细密的雨帘,把青石板路润得发亮,踩上去能印出浅浅的脚印。

      周煜揣着刚领的通知书,沿着河边的廊棚慢慢走。纸页边角被手心的汗濡得发皱,红印章在潮湿的空气里洇出淡淡的轮廓。帆布包里的诗集硌着腰侧,是今早从镇图书馆借来的,封皮还带着樟木箱的味道。

      廊棚下的美人靠上坐着几位摇蒲扇的老人,絮絮叨叨的吴语混着雨打芭蕉的声音,在湿漉漉的空气里荡开。周煜抬眼时,看见对岸石阶上立着个人。

      曲融宁。

      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校服,背着半旧的书包,站姿笔挺得像株水边的芦苇。他望着河面,雨丝落在他发梢,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利落的下颌线滑下去,他却像毫无察觉,只任由目光追着远处随波漂荡的鸭群。

      镇上的中学就这么大点地方,同班三年,周煜对他不算陌生。曲融宁的名字总在成绩单最上头,人却像块捂不热的玉,课堂上从不主动发言,课间要么伏在桌上,要么就找个没人的角落待着看书。周煜记得他解数学题时,指尖在草稿纸上划过的弧度很轻,记得他回答老师提问时,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谁。

      雨势渐小,周煜犹豫了下,踩着水洼过了石板桥。

      脚步声惊得水面漾起圈涟漪,曲融宁转过头来。他的眼睛很静,像雨后初霁的湖面,只是没什么温度,落在周煜脸上时,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茫然。

      “曲融宁。”周煜站定,把手里的通知书往他那边递了递,指尖不小心蹭到廊柱,沾了层潮潮的水汽,“我刚从学校回来,看见你的名字也在录取名单上。”

      曲融宁的视线在通知书上顿了顿,然后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被雨声滤过,轻得像片羽毛。他有些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煜笑了笑,走到他身边的石阶坐下,书包往旁边一放,溅起的水珠打在帆布上,晕出小小的深色圆点。“听说那所高中要住校,离这儿得坐两个钟头的船呢。”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又裹着水乡特有的温润,像浸在溪水里的石子,干净又清透。

      曲融宁没接话,重新望向河面。乌篷船从桥洞下钻出来,船夫摇橹的吱呀声混着雨珠落进水里的轻响,缠成一团温柔的絮语。

      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在水面洒下碎金。曲融宁原本抿紧的唇线似乎柔和了些,他没再看河面,只垂着眼,望着石阶缝里钻出的青苔。

      周煜发现他在看自己。四目相对的瞬间,曲融宁像被什么惊着似的,猛地转回头,耳根却漫开层淡淡的粉,像被夕阳染过的云霞。

      风从桥洞穿过来,带着河面上的潮气,掀动两人的衣角。周煜没再说话。远处的鸭群嘎嘎叫着钻进芦苇荡,潮声拍打着石阶,像谁在低声诉说着什么,又像是什么故事,正随着这风,悄悄开始。

      *
      入夏后,雨中的黏腻被蝉鸣撕得粉碎。小镇的午后总透着股慵懒,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在青石板路上筛下斑驳的光点,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栀子花香。

      周煜拿着两张皱巴巴的船票,站在镇口的老槐树下。船票是父亲托人买的,去重点高中要先坐船到县城,再转乘长途汽车,单程就要大半天。他指尖捏着那两张薄薄的纸片,边缘被反复摩挲得有些发毛。

      昨天傍晚在杂货铺,周煜听着大爷大娘唠家常,说曲家大人忙着收夏粮,怕是忘了给孩子买船票。周煜没多想,今天一早就跑到码头,多买了一张。

      他知道曲融宁家在哪——镇子最东头,靠近稻田的那间青砖瓦房。只是从没去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把船票递给他。

      犹豫再三,周煜还是沿着田埂慢慢往东边走。稻田里的稻穗已经泛黄,风一吹,掀起层层金浪,蝉鸣声此起彼伏,吵得人心里发慌。

      快到曲融宁家院墙外时,周煜停住了脚步。他看见院门口的石阶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竹篮,里面装着刚摘的蔬菜,沾着新鲜的泥土。而曲融宁正蹲在旁边,手里拿着个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什么。

      走近了才看清,他在捡蝉蜕。

      阳光下,少年的侧脸轮廓分明,睫毛很长,垂着眼时,能看见眼睑上细小的绒毛。他的动作很轻,把那些半透明的蝉蜕一个个放进手边的玻璃罐里,罐子里已经装了小半罐,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周煜没敢出声,就那么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想起以前听老人说过,蝉蜕能入药,镇上偶尔有人会收,只是值不了几个钱。

      曲融宁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看见周煜时,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平静。他放下镊子,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没说话。

      “我……”周煜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把手里的船票往身后藏了藏,又觉得不妥,重新拿出来,递到他面前,“我听杂货铺老板娘说,你可能还没买船票。我多买了一张,给你。”

      曲融宁的目光落在船票上,又抬眼看了看周煜。

      “下月初就开学了,坐船的人多,提前买好踏实。”周煜解释道,怕他不肯收,又补充了一句,“钱不多,就当……就当庆祝我们考上同一所高中了。”

      曲融宁没接船票,只是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谢谢你,多少钱?我给你。”

      “不用不用。”周煜把船票往他手里塞,“真没几个钱。”

      两人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一起,曲融宁的指尖有些凉,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似的。他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了手,船票掉在了地上。

      周煜连忙弯腰去捡,曲融宁也同时弯下腰。两人的头差点碰到一起,周煜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混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

      “对不起。”曲融宁先直起身,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没事。”周煜捡起船票,重新递给他,这次曲融宁接了过去,捏在手里,指节微微泛白。

      “谢谢。”他轻声说,这是周煜第一次听见他说这两个字,清晰又认真。

      周煜心里忽然觉得暖暖的,像被阳光晒透了。他笑了笑,露出浅浅的梨涡:“不客气。对了,你捡这些蝉蜕做什么?”

      曲融宁看了看手里的玻璃罐,又看了看周煜,犹豫了一下,才说:“攒着,换本书。”

      周煜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知道曲融宁喜欢看书,镇上的图书馆里,很多书的借阅卡上都有他的名字。

      “这样啊。”周煜点点头,“那你慢慢捡,我先回去了。开学那天,码头见?”

      曲融宁捏着船票,轻轻点了点头。

      周煜转身往回走,蝉鸣声依旧聒噪,但他心里却觉得格外清爽。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曲融宁还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张船票,望着他的背影,阳光落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风穿过稻田,带着稻穗的清香,吹得人心里痒痒的。

      作者有话说(盗版):
      ——以下两个小朋友的故事——
      周煜家在镇中心的老街上,开着间代代相传的杂货铺。铺子不大,货架从门口一直顶到后墙,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孩童的糖果纸包得整整齐齐,空气里总飘着薄荷叶和肥皂的混合香气。父亲周昀是个话痨的胖子,总坐在柜台后摇着蒲扇和街坊闲聊,母亲朱雯萱性子温婉,记账时指尖在算盘上翻飞,叮当作响。

      周煜的童年是泡在杂货铺的烟火气里长大的。清晨帮着母亲卸门板,听着隔壁包子铺的蒸汽声醒来;午后趴在柜台上写作业,听父亲讲年轻时撑船走南闯北的故事;傍晚蹲在门口看往来的行人,接过熟客递来的半块桂花糕。家里从不缺欢声笑语,母亲会在他背书卡壳时塞颗糖,也会在他考砸时揪他的耳朵,父亲会在他摔破膝盖时用粗粝的手掌揉他的头发说“男孩子磕磕碰碰才长得壮”,也会在他调皮捣蛋时抽出皮带。他就像老街屋檐下的藤蔓,在温和的日头里慢慢舒展,性子也养得像门前的河水,软和,却有韧劲。

      曲融宁家在镇子最东头,靠近稻田的青砖瓦房,院门总是关着,墙头上爬满了拉拉秧。父亲是镇上的木匠,手艺好却沉默寡言,刨花堆满了院子的角落,带着松木的清苦气;母亲走得早,据说是生他时伤了身子,几年后就没了。家里常年只有父子俩,饭桌上很少有对话,只有刨子划过木头的沙沙声,和夜晚煤油灯跳动的光晕。曲洋只在这时用极简短的话过问成绩等碎事,满意时就随意应一声,继续埋头无声吃饭,不满意时只需一个眼神,曲融宁就自觉放下筷子跪在一边,等曲洋吃完饭放下碗,熟练的拿起一根木棍,按照差的分数,一分十棍,让他自己默数着,但曲融宁总是犟着不肯说停,即使打多了。曲洋打完后就收拾碗筷,自己回屋去,本意已经明显,但曲融宁一直笔直跪在原地,如果没有曲洋说那一句“起来”就一直跪着,两个人都僵着,别扭着,谁也不肯先服软。父子俩就像两块浸湿的木头,始终沉默着。

      曲融宁的童年是跟着刨子和墨线度过的。四五岁就蹲在父亲脚边捡木屑,看他用铅笔在木头上画直线,一画就是一下午;七岁学着给父亲递工具,递错了也不会挨骂,只换来父亲更沉的沉默;十岁开始自己抱着旧书看,坐在堆满木料的屋檐下,从日升看到月落。父亲不常管他,却会在冬夜悄悄往他被窝里塞个暖水袋,会在他被镇上孩子欺负时,默默把对方家长堵在巷口。他像田埂上的野草,没人特意浇灌,却凭着一股劲往上长,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硬挺的茎叶里,只在风过时,才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摇晃。

      两个孩子的世界,原本隔着一条街的距离,隔着杂货铺的热闹与木匠铺的沉静,却在日复一日的晨光暮色里,共享着同一片水乡的云影,听着同一阵穿桥而过的风,在夜晚望着同一处的天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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