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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游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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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知意在廉价旅馆狭窄潮湿的房间里度过了无眠的一夜。窗外霓虹灯的彩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光斑,一如他混乱的心绪。宋倾最后那个冰冷的、带着厌恶的眼神,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像一根针,绵绵密密地刺着他的神经。
他找到了他,却仿佛离他更远了。
但宋知意骨子里有种被生活磨砺出的执拗。愧疚和担忧像疯狂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也无法放弃。第二天,他退了房,在宋倾大学附近找到一个按日付费的青年旅社,安顿下来。他决定留下来,像一个沉默的影子,固执地守在宋倾生活的边缘。
他不敢再贸然闯进“迷途”酒吧,怕激起宋倾更强烈的反感。他开始用最笨拙,也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蹲守。
他摸清了宋倾的课程表(通过一些非正式渠道,费了不少劲),知道他每周哪几天有课,大概什么时间会出现在教学楼、食堂或者图书馆。他躲在远处,戴着兜帽,隔着人群,贪婪地注视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看到宋倾总是独来独往,步履很快,微微低着头,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他比以前更高了些,肩膀宽阔,身形挺拔,却总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疲惫。偶尔有同学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淡淡点头,很少回应,更别提笑容。那个曾经会因为赢了游戏而眼睛发亮、得意晃脑袋的少年,仿佛死在了时光的某个角落里。
宋知意的心,在一次次的注视中,被酸楚和疼痛浸泡得发胀。
他还发现,宋倾除了在学校,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迷途”酒吧,以及……一家格斗俱乐部。
第一次跟踪宋倾到那家位于偏僻巷弄的俱乐部时,宋知意愣住了。厚重的铁门后传来沉闷的击打声和男人的低吼。他透过窗户,看到里面昏暗的灯光下,人影晃动,汗水挥洒。宋倾穿着背心,戴着拳套,正对着沙袋进行猛烈的攻击。他的动作迅猛、精准,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狠戾,每一拳每一腿都像是要摧毁什么。汗水浸湿了他的头发,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他的眼神专注而冰冷,那里面燃烧着一种宋知意无法理解的火焰,像是愤怒,又像是某种自我放逐般的毁灭欲。
宋知意站在窗外,手脚冰凉。他记忆中的弟弟,连体育课跑一千米都会耍赖偷懒,怎么会变成眼前这个在格斗场上挥汗如雨、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需要用这种方式来消耗自己?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发泄?
答案呼之欲出,每一个都让宋知意痛彻心扉。
日子一天天过去,宋知意像个幽灵,游荡在宋倾生活的轨迹上。他吃着最简单的食物,住着最拥挤的床位,所有的精力和微薄打工赚来的钱,都耗费在这场无望的守望里。他写过信,塞进宋倾宿舍的信箱,石沉大海;他尝试用新的电话号码发过短信,言辞恳切,解释、道歉、乞求,换来的要么是无视,要么是极其简短的、带着刺的回复:
“别烦我。”
“滚。”
“与你无关。”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得他体无完肤。
有一次,在食堂,宋知意终于鼓足勇气,趁着宋倾独自吃饭时,坐到了他对面。
“小倾……”他刚开口,声音干涩。
宋倾抬眸,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荒漠般的沉寂。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端起餐盘,起身,径直走向远处的空位,留下宋知意一个人,对着空气,像个可笑的傻瓜。
那种彻底的漠视,比愤怒和指责更让人绝望。
宋知意开始怀疑自己。他的出现,是不是真的只是一种打扰?他的弥补,是不是只是自我感动?他看着宋倾冷漠的侧脸,那个关于“刽子手”的自我认知,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或许,他唯一能为宋倾做的,就是彻底消失?
不。他不能。只要想到宋倾可能还在承受着什么,可能还在哪个角落独自舔舐伤口,他就无法转身离开。
转机(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深渊)发生在一个雨夜。
宋知意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做夜班兼职,为了离宋倾可能出现的区域更近一些。凌晨两点多,雨下得正大,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便利店的门被猛地推开,风铃发出急促的响声。
宋知意抬头,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是宋倾。他不是一个人。他半扶半抱着一个男人,那人看起来醉得不轻,几乎整个人都挂在宋倾身上。宋倾的衣服湿透了,黑发凌乱地贴在额前,脸色在便利店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他看向那个醉汉的眼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耐心。
“倾哥……嘿嘿……再、再喝一杯……”醉汉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手不老实地在宋倾身上摸索。
宋倾没有推开他,只是微微蹙眉,低声说了句什么,像是在安抚。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扫向收银台后的宋知意。
那一瞬间,宋知意清楚地看到,宋倾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随即迅速被浓烈的厌烦和某种被打扰的不悦所取代。他甚至下意识地将那个醉汉往自己身后挡了挡,像一个保护者。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把尖刀,狠狠捅进了宋知意的胸口。他的弟弟,可以容忍一个醉汉的亲近,却对他的出现,表现出如此赤裸的排斥和保护姿态。
“结账。”宋倾走到收银台前,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波澜。他买了解酒药、矿泉水和一包烟。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宋知意一眼,仿佛他只是个没有生命的收银机器。
那个醉汉靠在货架上,眯着眼打量着宋知意,忽然咧嘴笑了:“哟……倾哥,这、这小哥哥长得挺俊啊……新认识的?也不介绍介绍……”
宋倾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利落地扫码、付款,抓起袋子,转身揽住那个醉汉的肩膀,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他带离便利店,从头到尾,没有回应醉汉的胡话,也没有给宋知意任何一个眼神。
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也仿佛将宋知意彻底隔绝在了宋倾的世界之外。
宋知意僵在原地,手里还拿着扫描枪,指尖冰凉。他看着窗外雨中那两个依偎着远去的背影,一种尖锐的、从未有过的疼痛,混合着巨大的失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嫉妒,像毒藤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原来,宋倾不是对所有人都冰冷。他只是,唯独对他宋知意,关上了所有的门。
那个雨夜之后,宋知意明显感觉到,宋倾在刻意避开他。他不再去那家格斗俱乐部(或者换了时间),去酒吧打工的时间也变得不固定,甚至连在学校里,宋知意都更难捕捉到他的身影。
宋倾在用行动告诉他:你的注视,让我恶心。
宋知意陷入了更深的痛苦和迷茫。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宋倾生活的城市里徒劳地打转。他开始频繁地做噩梦,梦里有时是宋倾小时候哭着找哥哥的样子,有时是宋倾满身伤痕被父亲殴打的场景,有时……是那个雨夜,宋倾护着那个陌生醉汉离开时,冰冷的背影。
他的身体迅速消瘦下去,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同住的旅社室友看他状态不对,好心询问,他也只是摇头。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无望的追逐和巨大的负罪感压垮了。
直到那天,他在宋倾学校论坛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一个不起眼的帖子,是关于“迷途”酒吧的。发帖人似乎是个常客,用暧昧的语气提到酒吧里某个“冷美人”调酒师,说他“看着难接近,其实挺够意思”,还隐晦地提及“有人找茬被他一个人摆平了”、“好像挺缺钱,什么活儿都接”。
“缺钱”两个字,像闪电一样击中了宋知意。
他想起宋倾在酒吧打工,想起那家格斗俱乐部(或许在那里也能赚到钱?),想起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个念头疯狂地滋生出来。
他无法靠近宋倾的心,那他能不能,用另一种方式,稍微……帮到他?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哪怕宋倾永远不会知道。
他想起自己大学里那个正在进行的、小有前景的科研项目,导师之前提过,如果后续数据理想,可能会有笔不错的奖金。他还想起自己之前做家教攒下的一点积蓄。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慢慢成形。这个计划带着一种自我牺牲的悲壮感,也隐含着一种绝望的、想要建立连接的渴望,哪怕这种连接,是单向的、隐藏在阴影里的。
他回到学校(向导师谎称家里有事多请了几天假),更加疯狂地投入到科研项目中,几乎不眠不休。同时,他开始更加节俭,甚至卖掉了那台他用来做数据分析的、配置还不错的笔记本电脑,换了一台二手的便宜货。他把所有能省下来的钱,都偷偷存了起来。
他通过一些曲折的关系,最终联系到了“迷途”酒吧的一个股东。他提出,可以以匿名的方式,预付一笔钱,存在宋倾的名下,作为他未来的“工资”或者“奖金”,希望酒吧能以合理名目发放给宋倾,并且绝对不要透露他的存在。
这个过程并不顺利,对方起初觉得他莫名其妙,甚至怀疑他别有用心。宋知意几乎磨破了嘴皮子,反复保证绝无恶意,只是想要帮助,却无法亲自出面。最终,或许是他眼底的恳切和绝望打动了对方,又或许是那笔预付的金额还算可观,对方勉强答应了,但声明下不为例,并且酒吧会抽取一部分手续费。
做完这一切,宋知意感觉自己像打了一场硬仗,浑身虚脱。他账户里几乎空空如也,未来一段时间的生活会更加艰难,但他心里却奇异地获得了一丝微弱的平静。
他再一次踏上前往宋倾城市的火车。这一次,他心中没有了上次那种即将相见的激动和忐忑,只剩下一种沉重的、近乎麻木的执念。
他依旧住在青年旅社,依旧像影子一样,在远处注视着宋倾。
几天后,他再次看到宋倾从“迷途”酒吧出来,依旧是深夜。不同的是,这次宋倾是一个人。他走到路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靠在灯柱上,点燃了一支烟。昏黄的路灯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宋知意躲在街角的阴影里,屏住呼吸。
他看到宋倾拿出手机,低头看着,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似乎是在查看信息。然后,宋知意注意到,宋倾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脸上闪过一丝疑虑。他抬头,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寂静的街道,那目光锐利得让躲在暗处的宋知意心脏一紧,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宋倾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他不确定。他掐灭了烟,没有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
宋知意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地上。夜风吹过他汗湿的额发,带来一阵寒意。
他知道了。宋倾那么聪明,一定对酒吧突然多出来的“奖金”产生了怀疑。他虽然不知道是宋知意做的,但他肯定感觉到了某种“异常”。
他们的关系,进入了一种更奇怪的境地。
宋知意在暗处,笨拙地、不顾一切地想要付出,试图用这种方式减轻自己的罪孽,填补内心的窟窿。
而宋倾在明处,冷漠地拒绝着一切直接的靠近,却被动地接受着来自暗处的、不明来源的“馈赠”,并对此充满了警惕和……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冒犯的恼怒?
误会没有解开,反而在宋知意单方面的“付出”和宋倾敏锐的“察觉”中,变得更加复杂、深沉。一种无形的、扭曲的张力,在兄弟二人之间悄然蔓延。
宋知意看着宋倾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眼神痛苦而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他只知道,他无法停下来。就像陷入泥沼的人,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而他不知道的是,走远的宋倾,在拐过街角后,停下了脚步。他回头,望向宋知意藏身的方向,眼神冰冷锐利,如同暗夜中锁定猎物的野兽。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没有任何温度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他大概能猜到是谁在背后做这些无聊的事情。
这种自以为是的、施舍般的“好意”,真是令人作呕。
既然他这么想玩这种躲藏和付出的游戏……
那么,好吧。
他会让他知道,打扰他宋倾的生活,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有些线,一旦跨过,就再也回不去了。
冰冷的夜风中,某种危险的气息,正在悄然凝聚。强制爱的序曲,在误解与偏执的浇灌下,悄然奏响。一个在愧疚中不断沉沦,试图抓住任何一根稻草;一个在伤痛中彻底冰封,酝酿着报复与掠夺的风暴。他们的下一次正面交锋,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