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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声音日记 ...

  •   在东京的绵密雨声中,林晚开始了一项近乎仪式的日常——用那支陪伴她多年的专业录音笔,采集这座陌生城市的声音。这并非工作,而是一种私密的、针对内心的疗愈。
      她用的是一支纽曼U87,金属机身总带着一丝凉意。每天清晨,她会小心地调整增益,将防风罩对准窗外。不同于故乡城市清晨的喧嚣,这里的声音被雨水浸泡得异常清晰:送报员自行车轮碾过湿滑路面的沙沙声,远处垃圾回收车机械臂运作的沉闷液压响,还有公寓管理员佐藤奶奶清扫门前落叶时,扫帚与石阶摩擦发出的、富有节奏的唰唰声。
      佐藤奶奶的声音是她最早收录的。那声带着关东口音的“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早上好),声线干涩却温和,像冬日晒过的棉被。她总是微微欠身,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礼貌。林晚将这段问候单独存为一个文件,命名为“晨安”。
      在东京音乐学院的研究室里,她遇见了陈桉。他是音乐理论方向的博士,比她早来一年。第一次见他,他正埋首于一架古老的羽管键琴前,小心翼翼地调试着一根走音的琴弦。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落在他微卷的发梢和专注的侧脸上。调试的工具与琴弦接触,发出极其细微的“铮铮”声,偶尔伴随他因成功而轻轻呼出的一口气。林晚站在门口,没有打扰,只是悄悄按下了录音键。那些细碎的声音,与他身上那种干净的、带着书卷气的温和感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她将这段命名为“调试”。
      她的采集范围逐渐扩大。下雨时,她会特意走去附近一座小小的神社。雨水从兽瓦屋檐汇聚成线,滴落在下方的石钵里,发出清脆而持续的“滴答”声。挂在檐角的风铃,被湿冷的风吹动,撞击出空灵、幽远,带着一丝凄清的音符,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古老而未尽的故事。她录下这混合的声音,命名为“雨铃”。
      还有研究室里翻动乐谱的沙沙声,陈桉与她讨论时,笔尖在纸上划过的细微响动,甚至她自己冲泡抹茶时,茶筅与碗壁快速摩擦产生的、绵密泡沫破裂的声响。
      她将这些声音片段,分门别类地存储在硬盘里,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属于东京的“声音日记”。每一个文件,都是一个独立的时间切片,一个感官的坐标。
      夜深人静时,她有时会戴上监听耳机,闭上眼睛,随机播放这些片段。
      当佐藤奶奶的问候响起,她脑海里不再自动链接到母亲小心翼翼的追问;当陈桉调试乐器的声音流淌,她不再想起另一个少年在琴房弹奏未完成的乐章;当雨声和风铃占据耳膜,那场吞噬一切的雪崩轰鸣,似乎也被推向了记忆的更深处。
      她并非在遗忘。她清楚地知道,那些旧有的声音档案,依然冰冷地存储在心底某个加密的分区。她只是试图,用这些崭新的、不带任何过往负担的声波,一遍遍冲刷意识的河床,覆盖掉那些早已磨损、却依然尖锐的记忆沟壑。
      这是一种主动的、缓慢的声音移植。她像一个耐心的园丁,在这片因距离而暂时平静的心田上,栽种下新的声音幼苗。她期待着,当这些陌生的音节足够繁茂,或许就能构筑起一道足以抵御过往幽灵的、生机勃勃的声学屏障。
      耳机的隔音效果极好,将窗外的雨声也隔绝了。她沉浸在自己构建的、崭新的声音世界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着自己记忆走向的微小力量。那些旧的回声,依然存在,但在这日益丰富的“声音日记”面前,它们的声音,似乎正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陈桉的出现,像东京梅雨季过后,骤然穿透云层的第一缕初夏阳光,不炽烈,却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驱散潮湿的暖意。
      他比她年长两岁,是音乐理论方向的博士,在研究室里就坐在她的斜对面。初次正式交谈,是因为林晚对一份关于“能乐”中“幽玄”音声理论的日文资料感到困惑,几个专业术语像坚硬的贝壳,撬不开其内在的含义。她犹豫片刻,转向他求助。
      陈桉放下手中的笔,转过身,耐心地听她用尚不流利的日语夹杂着英语解释她的疑问。他的眼睛是温和的褐色,笑起来时眼角有浅浅的纹路,像水面漾开的涟漪。“这个啊,”他接过资料,用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那个词汇,声音清澈而平稳,“它指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深奥幽静之美,在声音表现上,往往与间隙、留白和微妙的残响相关……”
      他解释得深入浅出,没有卖弄学识的倨傲,只有分享知识的纯粹愉悦。自那以后,他们之间的交流便自然而然地多了起来。
      他对她这个安静得有些过分的中国女孩,似乎格外关照。这种关照并非咄咄逼人的殷勤,而是润物细无声的体贴。
      一个周五的傍晚,研究室的人都走光了,林晚还在整理一周的录音样本。陈桉背着双肩包,敲了敲开着的门框。
      “晚上有空吗?”他问,语气随意得像在问明天天气如何,“我知道下北泽有个很小的Livehouse,今晚有个实验电子乐队演出,声音很有层次感,我觉得你可能会感兴趣。”
      林晚有些讶异。地下乐队、Livehouse,这些词汇与她过去的世界相隔甚远。她看着陈桉坦然的目光,那里面只有分享的邀请,没有试探,也没有怜悯。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那家Livehouse藏在一道狭窄楼梯的地下,空气闷热,弥漫着啤酒和年轻身体的气味。舞台上灯光迷幻,低频的震动通过地板传导至脚心,仿佛心脏都被迫跟随着陌生的节奏搏动。陈桉站在她身边,偶尔在震耳欲聋的间歇,侧头在她耳边简短地评论一两句,关于某个音色的运用,或某个节奏型的巧思。他的声音被噪音切割得断断续续,却奇异地让她在这个混乱的环境里,找到了一丝理解的锚点。
      还有一次,他带她去一家需要提前数月预约的江户前寿司店。吧台后面,神情肃穆的老师傅手起刀落,动作精准如仪式。陈桉低声为她讲解不同鱼生的时令、口感差异,以及醋饭的酸度与鱼肉如何平衡。
      “你看,这一贯小肌,”他示意她观察老师傅处理那条银色小鱼,“需要用醋腌制恰到好处的时间,才能既去除腥气,又保留它独特的风味。时间的把握,差一秒都觉得可惜。”
      他谈论食物,如同谈论音乐,带着一种对细节的尊重和对创造过程的洞察。林晚小口品尝着那片被赋予如此多讲究的鱼肉,味蕾上绽放的鲜美,似乎也连带上了某种文化的重量。
      他的靠近,最令林晚触动的是一个雨夜。东京骤降暴雨,她从研究室回公寓时虽打了伞,肩头仍被打湿大半。第二天清晨,她感到喉咙干涩,头也有些昏沉。强撑着来到研究室,却在门口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印着药局标志的白色塑料袋。
      里面是一盒常见的感冒药,还有一小包润喉糖。没有署名,没有纸条。
      她拿着那个袋子,站在空旷的走廊里,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陈桉。只有他,昨天注意到了她偶尔的咳嗽和略显苍白的脸色。
      这种沉默的、不着痕迹的关怀,像一股温热的暖流,悄无声息地渗入她冰封已久的心湖。它不沉重,不索取,只是单纯地存在着,如同阳光照耀万物,并不要求回报。
      陈桉的好感,是直接而温暖的,像东京初夏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进来,不回避,不迂回,试图一点点烘干她生命中那些过于潮湿、过于沉重的角落。他带她体验的,是一个鲜活的、充满声音与味觉细节的当下,一个与她灰暗过往截然不同的、色彩明朗的世界。
      林晚站在研究室的窗前,看着楼下陈桉撑着透明的长柄雨伞,穿过庭院,脚步轻快。她握紧了手中那盒微凉的感冒药,感觉到内心深处,某块坚硬的冰层,似乎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即将裂开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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