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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希死了。
  遗体打捞上来时面目全非,只有衣服能辨认出来身份。警方排查过后定性为自杀,殡仪馆来车运走了,一时之间,平静的小镇炸开了锅。
  人们议论纷纷,住在拐角处小屋的两个外来女人,再次成为八卦中心。
  短短三四天,许初云过得像行尸走肉,来不及消化女友突然自杀的事实,就要料理后事。
  这种麻木在外人看来是冷漠。
  没人知道她们的真实关系,对街坊,对警察,始终以“朋友”相称——朋友自杀,毕竟不是血肉至亲,反应冷淡,似乎也合情合理。
  在殡仪馆等待火化,由于许初云不是叶希的直系亲属,流程费了些功夫。
  黎冉陪着她。
  溺水遗体修复难度大,县里殡仪馆的美容师技术有限,不能百分百还原叶希生前的样貌。但至少,比刚捞上来时体面。
  象征性的告别仪式,只有许初云一个人。
  麻木地听司仪念完简短的悼词,跟去火化车间,看着棺木被推进焚化炉,那一刻,她脑海中突然响起叶希的声音——
  “就到这里吧。”
  她和她,就到这里了。
  这十年,喜怒哀乐,艰难心酸,全部到此为止。
  许初云捧着骨灰盒往外走,等在门外的黎冉迎上去,瞥了一眼骨灰盒,心情复杂。
  她赌赢了。
  间接杀一个人,双手沾着无形鲜血。
  笼罩在头顶的乌云散去,着实松了一口气,可是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开心。几天前还与自己对话的人,转眼就化作了骨灰,一个鲜活的生命消逝于面前,难免惋惜。
  但从这一刻开始,她自由了,许初云自由了,她们可以光明正大,手牵手走在洒满阳光的街头。
  她搂住许初云的肩膀,手还没放稳,就被甩了下来。
  “……”
  .
  回到家,整理叶希的遗物。
  这些年两人过得节俭,叶希更是没多少私人物品,几件旧衣服,一些便宜的小玩意儿,占不满衣柜里四分之一的空格。
  许初云在旧羽绒服口袋里翻出了叶希的遗书。
  “做出这个决定不是一时冲动,我想了很久很久,很多次……”字里行间安慰着许初云,告诉她,自己有一笔数额不多的存款,原本打算留作分手后过渡期用,现在都给她。
  “把我的骨灰撒在活水中就好,任由它流动,去往任何地方,就像我期望着的无拘无束的自己。”
  ……
  “你说累的时候,可以停下来。初云,我累了,所以选择停在原地好好休息,你也停一停吧,去体验完全由自己掌控的人生,像风像鸟一样自由。任何人都是生命的过客,旅途的风景,不必留恋,只愿回忆是美好的,如此足矣。”
  ……
  简短的几行字看完,许初云脑子嗡嗡作响,眼前走马观花般浮现这十年光景。
  她们相识于高中,都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一个妈不管,一个爹不顾,念书成绩平平,唯有相貌还算清秀。
  叶希勉强考上了普通本科,许初云则去念了护士专科学校,生活费都靠自己假期打工赚。毕业后,许初云在家乡县城的医院做护士,叶希在私企当小职员,两个人努力工作,省吃俭用,生活虽然辛苦,但还有盼头。
  然而二十五岁那年,叶希病了,经历两次手术,命是保住了,却也落下终生残疾。
  积蓄所剩无几,压力倍增。许初云扛下了这份重担,只是不知道自己能扛多久,她也害怕,怕自己有一天厌倦了劳碌,甩手离开,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努力、挣扎。
  没想到叶希先放弃了。
  苦难只会流向能吃苦的人。越能扛,越受折磨。
  整理出来的旧物堆放在旁边,每一件都承载着属于两个人的时光,透过它们能看见叶希生前的点点滴滴。许初云忽然意识到,那个曾经要与她相伴一生的女孩,永远离开了她。
  麻木的神经终于有了知觉,彻骨悲痛涌上心头。
  她抱着叶希的衣服失声痛哭。
  “云姐……”
  在厨房打扫的黎冉听到动静,冲进了卧室。
  看见许初云悲恸的样子,她既心疼又不服气,想了想,还是安抚要紧,便半跪下去将人搂进怀里。
  “事情已经发生,过去就好了,不管怎样,至少以后你不用起早贪黑,不用那么压抑,可以为自己活了。”
  “还有我,我在你身边。”
  黎冉抚摸着她的头发,指尖在下颌边缘摩挲,等了一会儿,才慢慢把嘴唇贴近她的脸。
  没有预想中的拒绝。
  她继续,在她唇角啄了一下,然后得寸进尺。
  舌尖尝到眼泪的味道,激起黎冉心中狂暴的嫉妒和占有欲,顿时整个人兴奋起来,想到叶希死了,她们自由了,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拦了,就无比痛快。
  “够了吗?”许初云突然冷冷出声。
  黎冉一愣,意犹未尽从她唇上离开,“什么?”
  “我猜你应该很开心。”
  “?”
  “你总觉得她是个累赘,恨不得她从我身边消失,现在人死了,不是正合你意么?开心坏了,迫不及待吧?”许初云推开黎冉,站起来,抓着叶希的衣服往她身上抽。
  “可笑,你以为自己是谁啊,凭什么可以替代她?我不想看见你,出去……”
  她近乎疯癫,歇斯底里。
  抽纸、杯子、药瓶、唇膏,手边能拿到的东西统统砸向黎冉。
  ——咚
  黎冉脑袋被磕了一下,塑料水杯掉地上,骨碌碌滚到她脚边。她一动没动,定定地看着许初云。
  许初云泪流满面地喘气,身体摇摇欲坠,像一株被狂风连根拔起的野草。
  “说完了?”
  “……”
  “说得对。”
  “我就是这种人。”
  黎冉平静地说完,蹲下去捡起掉落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到桌柜上,转身离开。
  .
  整整半个月,许初云没有出摊,除了偶尔买菜便没踏出房门一步。
  她没什么食欲,或者,是没了动力,懒得花心思下厨房,简单方便的水煮菜加点盐囫囵吞下去,只是为了维持身体机能。
  伤痛的后劲延续了很久。
  发条断裂,她像停摆的钟,失去了运作方向。
  微信顾客工作群里每天都有人问,一些打听到情况的,纷纷安慰她,鼓励她。于是许初云渐渐缓了过来,尝试走出门,散散步,晒晒太阳。
  时常路过黎冉家门口,想看一眼,又记起那天自己口不择言,心虚到加快脚步。
  这天傍晚,许初云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去买东西,经过拐角时,迎面遇上了从外头回来的黎冉——
  两人都愣住。
  黎冉脸上沾了些灰土,嘴角有点淤青,额头渗着汗,呼吸一声比一声粗重,瘦削的面孔隐隐显得阴沉。
  看见许初云,她的眼神柔和了下来。
  空气中多了一丝血腥味。
  曾经的职业敏感让许初云皱眉,她目光扫了一圈,看见黎冉搭在右肩上的马甲有星点血迹,正要伸手,被黎冉一个闪身躲开了。
  而这一动弹,马甲外套掉在了地上,她鲜血淋漓的胳膊露出来。
  “这……”许初云惊恐地看着黎冉,“怎么回事?”
  黎冉没说话,捡起外套就走。
  “小黎?”
  “黎冉!”
  许初云追过去,拦在她面前。
  黎冉低着脸站住。
  “出什么事了?你的手……”许初云挽起她的右胳膊,一条十几厘米长的伤口正淌着血,粉色皮肉微微外翻,血里混杂了泥土砂砾,看着就挺深。
  “必须马上清创,打破伤风针,否则会感染的!”
  “不用你管。”黎冉咬牙抽出胳膊,继续往前走。
  许初云拉住她,急道:“我是护士,我看见了就得管。”
  半晌,只听见一声冷笑,或者说是自嘲。黎冉看着前方说:“不需要,我自己会去医院处理,你松手吧,别脏了自己。”
  许初云不动,手攥得更紧了,“对不起。”
  知道自己那天的话伤人,刺痛了黎冉,她没什么理由可辩驳,道歉也很苍白,因为这不是第一次了,不是第一次把情绪发泄在黎冉身上,不是第一次说对不起。
  太多,就廉价。
  她绕到黎冉面前,牵起她另一只手,交叠握在掌心,“我真的很担心你。原谅我这一次。”
  皮肤的温度在手上摩挲,微微灼烫,虽然已经初秋了,但白天仍然有些热,黎冉只觉得双手着了火,热气一股脑儿窜上了心口,燎出几个血泡。
  鼻腔都是许初云身上的皂角清香。
  大爷的。
  黎冉心里骂了一句。
  她就是条狗吧?心甘情愿给这人拴了根绳索,牵过来,荡过去,一点由不得自己。
  “原谅你什么?”
  “那天我说错了话……”许初云紧张道。
  “你没错,那叫实话。”
  “实话也能理解。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了,多少明白你的心情,而且,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我默许的,我不能把责任全推到你头上。”
  黎冉抿着唇,半天没说一句话。
  风吹动凌乱的头发,呼吸变得更加沉重。忽然,她推开许初云,调头就走。
  “你去哪儿?”
  “医院。”
  许初云快步跟上,“我陪你。”
  .
  从县医院出来已经天黑,黎冉右手臂上缠了一圈纱布,许初云小心挽着她左臂,两个人都饿了,回去做饭也是折腾,便找了家小餐馆点菜。
  “现在能告诉我怎么回事了吗?”许初云耐着性子问。
  “吃饭别扫兴。”
  黎冉拆开餐具洗了洗,眼皮也不抬,冲餐台喊:“老板,来瓶啤酒,要冰的。”
  “好嘞!”
  许初云瞪她,“身上有伤口不能喝酒。”
  “哪儿那么多规矩。”
  “这是为你好。”
  话音刚落,冰镇啤酒上桌了,黎冉正要拿开瓶器,许初云拎着啤酒起身放了回去,“不好意思,啤酒不要了,换饮料。”
  她拿了两瓶汽水回来,拧开一瓶放到黎冉面前。
  “喝这个。”
  黎冉撇撇嘴,仰头灌了一口,没滋没味地咽下去,“给你面子,听你的。”
  “小黎很乖。”
  许初云眯着眼睛笑了笑,这话,让黎冉觉得自己更像一条狗了,听主人话,被主人夸,心里还乐得不行。
  没辙。
  吃完饭,打车回去。
  一直到黎冉家院子门口,开了锁,许初云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紧紧跟着她,进了屋。
  黎冉心知肚明,但假装不觉,反手把门扣上了。
  “这可是你自己跟过来的。”
  一楼灯光敞亮,照着许初云的皮肤愈发白皙,而黎冉背着光,高半个头的差距得以俯视她,居高临下,像一头贪婪的野兽。
  许初云没应,闷头走进厕所,取了张洗脸巾打湿,拧干,回来拉着黎冉坐到沙发上,给她擦了擦脸上的灰。
  她半跪着,黎冉坐着。俯视的姿势对调了过来。
  黎冉仰着脖子享受这服务。
  “还不打算告诉我吗?”
  “跟你没关系的事,知道又能怎样。”
  “你有没有把我当……”许初云差点咬到舌头,朋友?还是什么?不等她说下去,黎冉就给她噎了回来。
  “没有。”
  “……”
  不该继续饶舌,否则一定没完没了。
  “打架了吧?又是哪个男的惹了你?不止你受伤,你肯定也伤了别人,我知道,你跟人打架从来不会吃亏,自己伤一道,要还对方三道。”
  许初云采取迂回战术,到底还是了解她。
  黎冉表情淡淡,不知是说中了还是没说中,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就在许初云快要放弃的时候,她一伸手将她拉进了怀里——
  “你……”许初云跌坐在黎冉腿上,心跳猛然剧烈。
  “碰见马老三了。”
  黎冉吻着她的头发,云淡风轻地说:“在桥头林子边,和他两个腿子鬼鬼祟祟不知道商量什么。那狗东西想报复我,被我干翻了,这条口子换他头破血流,值得。”
  许初云倒抽一口气,身体发抖。
  “他起码十天半个月才好呢,那地方也没监控,他打落牙往肚里咽,长长记性。”
  “如果他还来报复呢?”
  “那就试试看。”黎冉冷笑一声。
  “我倒盼着他有种,来找我,总好过去骚扰你。”
  许初云看着她右臂上的纱布,心头隐隐作痛,“不能报警吗?他这叫持械行凶,万一今天他伤到你要害呢?总这样私下斗殴怎么行……”
  “我们这小地方,报警也就批评教育两句,了不起拘留几天再放出来,治标不治本,对这种人只有把他干服帖了才行。”
  “可是……”
  许初云眼角有些红,声音带了哭腔。
  黎冉抱紧她,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宽慰道:“没事没事,他不敢再来了,我也不会给他机会伤到我,放心。”
  嘴唇温柔地贴上她的脸。
  许初云惊觉耳边灼热的呼吸,下意识挣扎,才动弹了一下就被黎冉按住手脚,压在沙发上。
  “你做什么?我得回去了。”
  回去……
  家里没人。
  那间小屋空荡荡的,再也没有人等她回家。
  道德,责任,或愧疚,究竟又是什么在束缚她,让她无法做到叶希遗书中那样的自由。
  许初云被黎冉热烈的目光盯得煎熬。
  “小黎……”
  她以为黎冉要说些什么,或者问些什么,至少也要嘲讽她一两句,吐点酸话——明明叶希已经不在了,她知道,她不必再急着回去。
  但是黎冉干脆地放开了她。
  “好。”
  “……”
  许初云爬起来,整理了下衣服,“那你早点休息,明天……去我家吃饭,我给你换药。”
  “不去。”黎冉撇了根香蕉剥开,“你来我这儿做饭,带药过来换。”
  还挑挑拣拣的。
  许初云顿时感到好笑,心里没那么别扭了,点头:“行,想吃什么?”
  “我想吃的,你能让么?”
  “不能。”
  “那不就结了。”
  “……”
  黎冉三五口吃完香蕉,一个抛物线,果皮稳稳地飞进了两米外的垃圾桶,“看着做吧,你做什么我都吃。”
  “嗯。”
  “等等。”
  许初云在门口停住脚步,转身,黎冉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拉开距离才发现,没见黎冉的这些日子里,人消瘦了许多,小麦色皮肤似乎又黑了一点,眉眼间锐气却丝毫不减,依然蓬勃,旺盛。
  受伤,受挫,都抹不去她鲜活的生命力。
  “还有事吗?”
  “你……”黎冉抓了抓头发,“这些天还好吧?”
  “挺好。”
  “哦。”
  “你一直在留意我的动静,对吗?”许初云说出心中的猜测。
  黎冉默认了。
  “既然你让我放心,那我也让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的,过去不会,今后更不会。”
  “好好活着。”
  “当然。”
  这一次,她又被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