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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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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请终究是不欢而散了,杭俭愤而离去。
望着杭俭的背影,顾谦五味杂陈,他不懂江仁在做什么,难道他以为让自己出面,就能劝说杭俭吗?他未免也太小看皋国人的气节,庐州书院出来的学子,有他一个叛徒就够了。
江仁却不以为然:“你坐下吧,陪我吃顿饭。”
可顾谦看着地上的金杯,洒了一地的酒,如何还有那样的兴致,杭俭方才甩自己的一巴掌,还在脸上生生地疼,他却觉得还不够他偿还,他该受远不止这些。
“我没帮你成事,你罚我吧。”打吧,骂吧,让我受更多伤,才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人。
江仁饮了口酒:“不急,他会回来找我……怎么,不信?”
“杭俭不是我。”
这句话反而让江仁不知如何回应,他想他似乎还是低估了被俘这件事,在顾谦看来的屈辱程度。说真的,尽管他在皋国多年,皋国文人的习气他还是不懂,他不懂皋国的言官为了帝王的饮食起居合不合祖制吵得不可开交,甚至愿意绝食而死,然而当北漠兵南下攻来,却为了士族根基,死也不肯迁都,差点亡国。
就像现在,顾谦将气节二字看得比天还高,却根本不看现实的利弊和长远的未来,一个人的全部竟然都比不上这缥缈的两个字。
“他是商人,你如果没有看轻他,就要相信他作为商人的本能。”江仁倒了一杯酒,送到顾谦面前:“来,喝了。”
顾谦低下头,顺着江仁的投喂,张口将酒一饮而尽。心里却很不安,一方面,他不想杭俭掺和到江仁的事情中来,江仁的心思从不外露,很难猜中,谁都不知道他下一步的打算;可另一方面,杭俭能来,便一定是想从江仁这里得到些什么。可是,纵使杭俭再能,也不过是一介商人,江仁重兵在手,他又怎么斗得过?
“你在想什么?”
顾谦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只见江仁的目光已经落到自己身上,心头一紧。
“没什么,只是看见故人,想起了些以前的事。”
“是么?说来听听。”
“只是些小时候的混账事,没什么好说的。”顾谦有些露怯,他很怕江仁追问下去,于是另起了个话头:“你吃些东西吧。”
江仁没理他这句话,只是站起了身,也不知是因为猛灌了几口酒,还是因为这些天接手狄兰的事过于操劳,起身时险些踉跄,顾谦似乎并没有察觉。只是顾谦提到过去,让江仁心里忽然有些悲凉:“你说我们三个真是挺奇怪的,我在皋国的时候,常提醒自己要忘了自己是北漠人,在北漠的时候,他们又说我是半个皋国人。你们呢,在北漠不屑做北漠人,却也回不去皋国。遍地黄土,从长江头到长江尾,我们三个却没有一处能落脚的地方。”
这番话,顾谦半真半假地听,却也多少有些触动:“你喝多了,回去休息吧。”
江仁拉住顾谦:“你是不是也恨死我了?”
“岂敢。”顾谦虽然因江仁的那番伤感所触动,却还是脱口而出:“有情才有恨,我与你从无同窗之情,同僚之谊,谈何恨。”
江仁怔住,他望着顾谦冰冷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哪怕是一闪而过的伤心,他能为让自己不杀杭俭而哀求的脆弱的眼神,在此时,就像把钝刀,一记记割着江仁的心,那感觉逼真到让他觉得痛苦。
“呵,”江仁冷笑:“你说的不错,你我算什么关系?不过是额真和布勒(主人和奴隶)的关系。”说罢,一记挥手将桌上的东西尽数扫到地上,一时间叮咣声乱作一团,零零落落听了让人心惊,顾谦来不及反应,便被江仁反手压在桌上,他无力挣扎,在这方面,他永远是输。
顾谦的头一下撞到桌板,发出咚的一声,他没有叫,江仁也就没有听见,他干脆闭上眼,眉头紧紧皱着,仿佛上刑一般等待刑罚,他相信江仁必然不会放过他,这样也好。
良久,他却感觉身上一轻,江仁松开了他,直起了身。
他仍闭着眼,因此并没有看见江仁此时脸上闪过的苦涩。
江仁理了理头发,收敛好,转身离去,一句话也没留下。
他们度过了冰冷的三天,这三天里,他们俩主仆分明,似无事发生,而杭俭也还是毫无动静,三个人都面临这三个人的烦恼,彼此不相干,却又是千丝万缕联系在一起。
顾谦从江仁的起居和会客的次数中,推测出杭俭自那天后真的就不曾来过。他觉得杭俭那样做,是明智的,心里甚至有些庆幸,他宁愿杭俭从此视他为陌路,宁愿恨他,也不希望他涉险。
然而,就在第四天,杭俭还是来了。
这一次,江仁反倒没有往日的玩笑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我知道你还会来。”
杭俭单刀直入:“这笔生意若做成了你能给我什么?”
“你不问我让你做什么?”
“定是唯有我才能做的事,也是我定能做成的事……”
江仁抬手,示意他先不要说接下去的话:“我想知道,杭总商,对火器之事知道多少?”
杭俭也不再避讳,直截了当将他对商什当年走私的事说出,江仁这样听着,心中也在梳理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是说,据你所知,商什的火器是多年前从波斯商人手中购得?”
“不错。”
“我与他交手时,他并没有用那些东西,他的武士刀法娴熟,手上的茧也只有常年练刀所致,并无新伤,一般习武之人,若新得了武器,总有熟悉过程,手上不可能无痕。也就是说,他那么多年都未曾用过。”
“若商什真是复国心切之人,得到利器却不会用,他又怎么可能白白让它们尘封那么久,定会寻卖主弄个清楚。”
“但很显然,他没有。”但更让江仁奇怪的是,阿尔达是不久前才得知商什有火器的消息,所以才会惊动旭日干,又把他卷进来,那么这个消息又是从什么时候、被谁透露给阿尔达的呢?江仁陷入沉思。
事情或许有两种可能,一种,商什的确愚蠢,得到火器又过于心急将知内情者灭口,结果不知被哪个部下背叛,将消息卖给阿尔达邀宠,另一种,商什对火器了若指掌,只不过他当时的力量尚不足以撼动北漠,更谈不上复国,所以才会韬光养晦,那么如此,阿尔达又是如何会知道呢?
“杭俭,你与商什共事已久,在你看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问题又问了一遍。
“如果你想听到我说商什目光短浅,那恐怕你要失望了。”
江仁一笑:“说明你是个合格的商人。”
杭俭似乎也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所以你为什么忽然会来狄兰?又为什么会牵扯到旭日干的势力?”
“无可奉告。”江仁狡黠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北漠是不久前才知商什走私火器的事,他既然能瞒那么久,那便说明,这消息的放出也不是简单的泄密而已。”
“所以……”
“现在,如果让你走去一个地方,你第一个会选择哪里,杭总商?”江仁注视着杭俭,哪怕是转瞬即逝的情绪都能被他捕获:“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这句话说得仿佛要挟,杭俭感觉得出他的言下之意,他要去的第一个地方,或许才是商什最大的秘密,杭俭其实不很确信,他只是在往日和商什的往来中,的确猜测过,的确有那么个地方是让他总隐隐觉得不对劲的。那是他最谨慎,也是最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东西。
可是现在他知道,他必须对江仁说实话,一来,江仁手中有兵,如今狄兰背后的黑白道不敢轻举妄动,他哪怕与那些人再有交情,那些人也不会冒着违抗王命的罪名帮他,他此时对抗江仁无异于以卵击石,二来,他对商什到底有多少残余势力也并不是知根知底,有江仁一个护佑,至少能保证他能见到火器,之后的也只能之后再说。
更何况,顾谦在他手里,他无法真的对他不管不顾了。
权衡之下,他开口:“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哦?你说。”
“我要顾谦跟我一起走,别的人我都信不过。”
江仁神色一凛,尽管这话是意料之中,但被这么说出来了,还是让他很不爽快。他冷然道:“顾谦是我的人,算是半个军籍,你要让他任你差遣?你觉得合适吗?”
这次轮到杭俭笑了:“那还不简单,你撤了他的军籍不就成了?反正他也不过是个俘虏。”
“那我若执意不肯呢?”江仁反唇相讥。
“那这笔生意我就要考虑换个人做。”这也等同于要挟,就看江仁认不认了。
江仁凌厉地看着杭俭,片刻后,话中带刺说道:“你果真看重他。”
“阿希格王子,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才对。”
两人四目相对,之间却满是电光火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