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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五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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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回-雪渐融谋事将始,风不息杯盏未停
帝京城冬雪渐止,曦光初露,到了化冻之时。
倪从文于书房中将审阅过的公文搁至一旁,对身边人道:“志儿,进来说话。”
二人一同走至里间休息处。
倪从文脱去外衫,显然已作家常打扮。
“父亲,”倪承志也不再端起礼节,道,“这次煜王之事,可是……有人授意?”
他本想问是否是“您”授意,顿了一下还是换了词。
“先坐。”倪从文闲坐一旁,对他道。
倪承志撩袍坐下,心中还是疑问重重。
皇都之内风云改换,煜王身为长子虽无摄政之心,却掌领兵权数载,即便武事为燕国所贬,但边境动荡之时,稍有风声便是牵扯国运安定,动摇天下人心。
“此事确实有人授意,但与为父无干。”倪从文露出高深莫测的一丝微笑,仿佛一下子看出其子内心想法。
倪承志一窘,未待开口,又听其父说道:“不过此时你能揣测出煜王身殒并非偶然,已是颇为难得了。但儿你要考虑的是,如果是为父指使,煜王死对为父有何益?”
“或许……能彻底转移了军权?”倪承志思道。
倪从文摇头:“煜王病后手上军权本就几无,有的也就是军中的威望罢了。就算将军权转移,转到哪里?贾允那里?”
“起码动摇了武事统权归掌一人独断的前务,一旦松动,若要继续往下行自然也会方便许多,”倪承志疑惑,“……但煜王既无心皇位,本就不对朝中构成什么权力威胁,就算不对咱们有益,还能对谁呢?难道是蛮军?”
“若说对蛮军最有利的确不假,但也正是因此才能掩人耳目,究其根本,这势力不在蛮敌处,而在我朝朝中。”
倪承志问:“看来父亲已经知道授意的人是谁了?”
“我已确定在彤城这战动手的人。”倪从文只道。
“是谁?”
“焦时令。”
倪承志在脑中思索军中列伍,联想到曾经偶然远远打过照面的一张脸容,印象实在模糊,蹙眉道:“焦时令不是跟随煜王打仗多年的副将吗?煜王在军中一向威望极高,既有同伍之情,怎么会是身边人动的手?”
“再忠心也是对他人,”倪从文不屑,“一旦牵扯到自己的利益,所有人都可以反叛,尤其是忠心这样无干的东西。”
倪承志知晓父亲在军中安插的有暗线,便也不再质疑这话真假,便道:“那是谁串通他要害煜王?”
倪从文转而道:“志儿,你想想,既然杀害煜王对谁有利想不到,那你就从反面想,会对谁最不利?”
“自然是贾允、金铎之流,”倪承志毫不犹豫,“那几个都是依附煜王军功得位,若煜王一死,军中损失惨重,连带着整个军队实力都日渐下滑,而且这次贾允的左膀右臂林平也随煜王同去了,这下子军中担当军将武职的太监就剩了贾允一人,赶上这时候硬向里面塞人也不便,贾允怕是忧疾又要发作。”
“说得不错,我儿聪敏,起码没有说这是受蛮人暗中指使的祸端,”倪从文点头,道,“所以你再看朝中愤恨贾允、欲置之于死地的会是谁呢?”
若说除了他们,倪承志也只能想到一个名字,几已昭然若揭。他微微诧异地看向其父,道:“这是阉人内讧?”
倪从文认同:“只有同类人才能互相了解,了解得深了也就知道对方弱点,更能给对方以致命打击。”
倪承志依旧犹疑:“若是如此,为什么姜华不直接朝贾允动手,偏偏朝着煜王那边?如果是早就埋伏好的暗棋,依姜华的个性,也不该此时再出手……”
倪从文道:“姜华此人,为了利益可以不择手段,他能来找我帮衬,更莫说是同出王府的贾允了,他们之间勾结我虽不了解,却也大致推出二人嫌隙也必是自其被迫削权后生发的,所以姜华未必一开始就抱着灭口的心思,这时候出手,也是看在时机的原因罢……倘若这次随煜王出兵的不是林平而是贾允,那贾允还可能有活路吗?”
“贾允也是命大,从前陛下护佑,军中煜王照应,现在仍旧有吉运降身,”倪承志摇头叹,“不过他不死……也株连他人。”
倪从文露出一抹深笑,道:“运气总有耗散尽的时候,他也活不了许久了。”
倪承志听出话中意,问:“父亲要动手了吗?”
“出来罢。”
一个栗衣身影从内室的屏风后缓滞行出,面无表情,刀疤显厉,见其朝倪从文躬身行礼:
“恩主。”
付尘在屏风听全了二人的对话,只感到浑身僵硬,不寒而栗。
或许是煜王新死,尸骨未寒,付尘隐约感到男人的魂灵依旧覆笼此处,不知他是否听到这些言语。
几月相交,他竟成了这场陷杀始终的知闻者和见证人。
他只觉得那个和他同处谷底的男人可悲,不经意间竟也成了朝廷纷争的牺牲品,那般的人物,那样的心性,那方的透彻,也终究被不可控的黑暗触手握住了命脉。
国家民族之别是假,人心善恶之分为真。
他曾在一片黑暗困顿之中这么告诉他,他当时不可置信,下意识依旧觉得男人太过残酷,甘愿牺牲身边的弟兄,后来又觉得无奈,无奈这样遮掩的人心。
而现在,他只是悲哀,一股冷到脊髓的悲哀。他与他相处的短暂时日中,有躲避,有敬服,现在知晓真相的他却觉得男人也不过是和他一样的一厢情愿。
朝廷纷争的这张黑网,裹住了煜王,也裹住了他爹,裹住了无数未知名姓的陌路幽魂,还可能正在裹缠着他。
他不禁感到一阵无力。
待此间诸事一了,他便回到无名山,自缢于年少居所,也算干净了,总归不必就着那七窍流血的咒誓,他也怕疼。
付尘这样想着,掩下的唇角勾起荒芜的一笑。
“原来是你。”
倪承志微微偏头,从他外形上辨出这便是军中新晋的年轻将领,也是曾在除夕的宴席上舞剑的那位青年少将。猜度着姜华当时对其的羞辱之意,心中也大致了解几分来路。
“见过倪大人。”付尘朝他拱手致礼。
倪承志望向他的父亲,见倪从文又对付尘道:“这一次彤城的边患是个好时机。”
语气意味深长。
“子阶明白。”
付尘目光平静。
倪从文道:“战场上刀枪无眼,生死有数,你把握好分寸即可,再不济,总有姜华这边儿可以当替死鬼,我在这边替你打点好,尽管放心去做。”
“是。”
“事成之后,朝中武将零稀,我自会保你升秩得禄,一生荣华,也算尽岳丈对我一片恩情。”
“多谢恩主。”付尘拱手,神色不因此话而波动。
倪从文见他淡定若斯,也凝重了许多,道:“你可先回去准备罢,朝中纷争,有我这里为你挡避,刚刚这些东西你都不必操心。”
付尘的头轻轻向右动了动,然后拱手:“是。”
“回去罢。”
“是。”
见付尘一出门,倪承志瞟了眼背影,又转首问:“父亲是何时买通了这人的?”
“这般重要的事,如何能随意交付给贪财之人?”倪从文笑道,“总有比买通更牢固的关系。”
倪承志不语,转又道:“我看他并不像个听话的……”
“旁的就罢了,”倪从文笃定,“这件事还非他不可。”
倪承志见其父讳莫如深,也没询问原因,他只道:“刚刚父亲所说的姜华不惜通蛮陷敌一事,有几分把握?”
“十有八九,”倪从文捋捋胡子,道,“不过相比于确定谁是这幕后人,我倒是突然从中获到些启发。”
倪承志眉尖一抖:“父亲的意思是……”
倪从文朝他略一颔首。
倪承志心中乍紧,道:“这……恐怕……”
“为父有分寸,”倪从文眼中精光一闪,“志儿,有时候时机到了,不是天助,而在人为。”
付尘出府后估量着出征的时日,在街上转了方向,走进一家偏僻的庭院。
“噔噔。”
付尘轻叩门。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开门,见是他,便大开院门,请他进入。
付尘轻车熟路地进去,向一旁小厮问:“大人可在房中?”
“正于书房中习字,”那小厮领着他穿过院内鹅卵小径,道,“我去替校尉请示。”
付尘跟着他,小厮走到房门边,轻叩柴扉,道:“大人,付校尉来了。”
“请进来。”
付尘进屋,见冯儒从桌前起身相迎,他点头道:“大人。”
“先坐。”冯儒道。
二人在房内主次位就座,小厮将房门掩好。
付尘先道:“今日前来,是想告诉大人,出征时日已定,后日便可出行。”
冯儒点头,道:“这一路辛苦,战场上也要注意防范。”
付尘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低声道:“大人,我已与倪相商议好,这一战,便了结他。”
冯儒静了片刻,呼了口气,叹道:“这样的事一旦做出,你可要想明白后果。煜王方薨,这边又起丧哀,会否刻意了些。”
“大人,”付尘不以为意,道,“我在一开始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做,不是玩笑,他死了之后,父亲的殒身之仇便报了一半。朝中的阉党余孽只剩了姜华同金铎那些文宦,擒贼擒王,日日盯着他们动作,自能设法找到罪证,其余的小喽啰便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我也可以走了。”
冯儒领会他要如何“走”,又皱眉劝道:“这又是何必?老师生前为燕国安宁鞠躬尽瘁,你待事了后继续在朝尽忠,又何尝不是完成老师生前遗愿?”
付尘摇摇头,不吭声。
冯儒看到他微侧过脸,正好露出左颊上一道暗沉的刀疤,在素白的颊上分明,正露显成年男子的铮铮铁气。
他稳了声线,道:“为什么一定要绝了后路,若你不愿沾上朝中这些纷争,我也可给你一比资费,供你在别处安稳度日,逍遥自在,此后天长日久,没有人再用这些事儿让你为难。也不是只有非此即彼的两条路可选。”
他想起这青年也不过二十出头,没念过诗书,没历过人事,便要直面这些本不应他所接纳的东西,怜悯中也有忧愤。他以为他是死了心,在未开蒙的年纪尚未曾见识过世间美妙乐事,便将这人世都归为他所见到的狭窄一隅。
冯儒接着劝:“你如今正当年,若是遇上贤淑的闺秀,自有我为你做主搭线,若你不嫌,我也可认你做义子,这燕国庙堂山水的繁荣、体验与没体验过的,总有你想要和留恋的,总不至非要一意孤行……”
“不是因为这些……”付尘打断,他低头眯着双目,感到模糊阵阵。冯儒说的也的确值得他再去赏玩,但七年的寿数如今掐算来,已过去了两年多,一旦耽溺于那些声色美妙之物,他怕他自己没有那个心力,能够再割舍去这些东西,他如今已经背上了一些负担,他不能再去担起其他的包袱,哪怕它们那么诱人、那么美好。
付尘道:“是我自己身患绝症,已经治不了了。”
冯儒惊讶,肃道:“什么病症?宫中的太医也治不好吗?”
付尘垂目,道:“我小时候本就体弱,或许便是幼时一场大病后落下的病根儿,自一年以前我开始练武时的内力便呈虚弱之状,现今左眼濒尽失明,不待几年,我恐怕就废了……所以在此之前,我只能尽力完成我的事。”
付尘想,若是牺牲娘亲的性命换自己一命,这些也应当是他承受的,他不悔,却恨自己。
“……”
冯儒五味杂陈,又听青年道:“这些也是我自作自受,大人不用替我操心。只是这次临走前,提前和大人说一声,然后便是,朝中姜华同枢密院那儿,我听闻最近有些动作,大人不妨也盯着些,若能赶在一起……解决得也利落。”
“这些我和倪相那边有主意,”冯儒道,“朝中你不必忧心。”
“嗯,”付尘点头,然后道,“若是无其他要事,我就先回去准备了。”
起身后忽又一转身,道:“大人可有同相爷提及我来私下来寻大人之事?”
“尚未,”冯儒道,“怎么,你害怕被相爷知晓?”
“并没有,”付尘苦笑道,“大人眼前所见,付尘所为诸事,皆不敢违逆相爷大计,若大人有心坦白,付尘亦无所畏惧,只相爷心思细密,恐其生出什么念想来。”
“你若不想令他知晓,我不告诉他便是。”冯儒爽利答道。
付尘动容,反问道:“付尘自始未有表明身份的物件相示,仅凭一面之词,大人何至如此信任我?”
“你所为之事于我言,同你是何人无干,”冯儒道,“但见你为刨除政祸尽心至此,我先可断定你是一有作为之人。其余的,你若真敢拿老师家务骗我……本官也当认了。”
相识未至半月便得如此信任,付尘忽涌上些不合时宜的暖热来,他沉声道:“晚辈却有一言,临行前奉予大人。”
“你说。”
“大人清正,实为天地可鉴。但若因而过度注意诸人品性而不察其四面,观人难免偏颇,” 付尘又苦笑一声,“不过付尘自认也并非能在此做得多好,只是旁观者观物更清楚些。大人如斯信任,既令付尘心喜,也令付尘惶恐。只愿大人今后莫要重蹈前路,盲信或误判了旁人。”
冯儒知这青年借前事劝谏,便道:“我晓得了。但你同他们不同,惟有观其日常言行方察其人。向前时日,我为朝中避嫌,私下少同远山往来,只将其印象停留在他幼时尚未入朝之日,而韩大人……则因他主动疏远,怕是愧于见我,后来极少交涉。倘若我能与其加紧来往,倒未必看不出他们背后异心。”
“是这个道理,晚辈受教。”付尘颔首道。
毕竟又牵连到他心口疤痕,冯儒心中仍旧忍不住心痛,只道:“但愿本官这次没看错你,待你将来得胜封官之时,不会被钱银奢靡蒙蔽双目。”
付尘知晓他是想及旧事,开始生了些混淆之言,也不有意纠正,只低声答道:“大人放心,不会的……我哪里有时日福分贪享那些……”
声音愈发低微,冯儒没听清他所言,又问:“……你方才说什么?”
付尘道:“晚辈说,晚辈不会变的。”
未剩五载光阴,还能有何改变。
二人互诉两句杂务,冯儒目送他转身出门,午后的阳光在青年后面拉下一道影子,剩下移动的、孤瘦扭曲的背影。
付尘在转身后松了手。
这次行动,本就无所谓输赢成败,他是抱着必死的结局安然完成的。
但他知道他会实现,一个抱着死心的人去杀一个尚且有苟且活念的人,结局在他心中已然成型了。
不会有别的答案。
付尘笑了,这辈子他没本事决定自己与亲人的生死,居然有机会在仇人那里把握到生死,这难得令他在快意中渴饮一丝寂寞。
军营中人人警戒,是临出发前的整肃。
安静的训练场上还有零落的几个将士,进行战前的私下磨练。
付尘撂下弓,对一旁唐阑道:“二十次,看看成绩罢。”
二人来到靶前,互相比较了下成绩,付尘道:“不错,你最后一箭还胜我一筹,这次是你赢了。”
“承让承让,”唐阑笑,“两局一胜一负,咱们现在打平了。”
付尘点头,和他一起向回走。
“唐阑,一会儿晚饭时间咱们出营去喝酒罢,”付尘忽道,“还去上次你带我去的那家,这次换我请。”
唐阑直直望向他,没从付尘眼中找到什么情绪,挑眉笑道:“怎么了?要打仗了紧张?”
付尘也随他笑:“万一仗打完了回不来了呢?”
唐阑敛去笑容,斥道:“别胡说!”
付尘笑:“你这算答应了?”
唐阑绷不住笑意,道:“好,我陪你。话说先前还答应和你再去呢,现下事儿一多,竟也忘了。我前两日到骑兵营里寻你,结果发觉你不在,还因这事又差点儿被廖将军逮住,还好我跑得快……要我说,咱们现在就过去,趁着这会儿人还不多。”
“不比了?”付尘咧唇笑道,“还有最后一局呢,不分胜负了?”
“以后机会多的是,”唐阑不以为意,“现在急着分什么胜负。”
付尘点头,跟着他往营门处走。
帝京城中依旧喧闹,在街道尽头,那酒馆安于原处,门前迹落。
“枉却故人”,匾在人非。
付唐二人从门进楼,香醇凛香之气,增有冬后的沉淀古味。
付尘与唐阑相对而坐,他看着对方瞬时安静的态度,恍然想及上次来此时也见唐阑难得的寡言,当时只顾着新鲜,竟未深究其言行,不知背后也有这诸般的往事。想来他也是自私之人,唐阑以真心相交,他却时常只顾及着自己行路。
二人各不出声。
酒楼中隔音效果极好,几乎听不见四周声响,仿佛楼中仅有他二人。
酒上,唐阑先给他斟满,笑道:“这‘烧刀子’酒还是独具一格,别家都没有这样烈的。”
付尘点头,接过杯饮了一口。尽管初春余寒犹在,这一口下去,依旧是热辣辣的灼烧,他许久没有感到这样的热度了,不觉又吞饮了半杯。
“哎,”唐阑拦道,“这好酒也不是这样的喝法!你慢些,当心醉了。”
付尘笑:“喝酒不就是为了喝醉吗?这又有何妨?酒当痛饮才好。”
唐阑叹:“饮好酒也当有些文人的风雅趣味,这时候合该有些诗赋助兴……可惜我一个粗人,也不会什么……”
“我也不会这些,”付尘见他眼神飘向远处,心中想到些什么,又笑道,“但使杯中不遗,已是不负美酒了,毋需强加应和。这酒烈,就算真让那些惯饮清酒的文士喝了,怕也无心赋诗。”
“说得对,”唐阑转回目光,看向付尘,有种默契的笑,重复道,“说得对。”
付尘接着斟满,感到心肺的充盈将饱胀的热度传至手心与冰凉的白瓷酒器相接之处,一时冷热寂荡,有些僵硬。
“这两日待煜王丧仪过,也当整军出行了,”唐阑道,“你前些天忙什么呢?几次寻不着你人影,若说你先前在蒙山伤重,合该多休息才好,我从前买的那些补药还剩好些,不吃可就浪费了。”
付尘轻吐酒气,道:“我能忙什么呢……今日难得出来,就别谈军中正务了罢。”
“也是,听你的……那说些什么?”唐阑打量了下四处装潢,道,“难不成让我再同你说些年幼琐事,只怕太过枯燥乏味,反而扫了兴致。”
“……你曾说,你与我差不多,”付尘忍下喉间的呛意,开口道,“但你就算恨你爹,他也活生生地在你周围,任你痛恨,但我已经没有任何可发泄的对象了,又怎能相较?”
唐阑转向付尘,见其虽与他说话,眼睛却瞟向一旁屏风上的山水,不向他这处看。
便答:“但你对你爹是留恋,是爱,即便他不在,也一直给你这样好的念想。”
唐阑又饮了口酒:“你会对你爹产生恨意吗?”
付尘仔细想了想,笑道:“似乎的确谈不上……我曾经以为恨得深,后来事务繁了,反而觉得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以为罢了……现下只是觉造化无常,有很多事似已注定,但好像又可以去一意孤行地扭转。”
“扭转不了。”唐阑少有的斩钉截铁,接道。
付尘略微惊诧,看到他同样苍白的指节,在素瓷酒盏下白嶙嶙的。
“即便付出代价也无用?”
“就算千百倍的代价又能如何?”唐阑敛去了原本的淡淡笑意,一双炯炯的桃花眼此时垂拉着,好似已有了醉意,“在有的人看来,这些都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哪会尽如人意。”
傍晚金乌西斜,一条光线经过窗子正落在中间的桌案上。
青年顺着光斑来处瞥向窗外日景。
迷蒙混沌之间,付尘不知为何,想到了先前谷崖之下,落日也如此安然,他拎着条刚死的鲜鱼,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抬首时就撞上一双寂淡幽深的眼瞳,在脏乱的垂发下他似掩非掩地想要躲避,却又一如往常地被吸引而回视,像个做错事的稚童、向前又退后。也就是这样一缕阳光降下,横斜在男人面上,就好似他左颊的那道伤疤。本也不是天生而得,不过是后来机缘巧合。
如果是他,应当也会讽他天真。或许根本不用当面言说,那人已经用死证明了他的可笑,可他还是如此可笑地攀着一系活念。
付尘饮干酒盏中残留的余液,又倒了一满杯。
他举起酒杯,抬眸望向窗外的天空,那轮赤日依旧,金茫茫地展开在他的眸中,周围卷着紫红色的云翳,他在那个久违的亮光里面没有感到暖和,也没有感到明媚。
愿殿下来世轮回、真真正正地做个你口中的负心人。
静了一瞬,仰首干尽。
液体从唇缝、舌面、喉间一涌而上,不留情地割裂着内里细肉。
这“烧刀子”猛地灌下又是别有的滋味,辛腻中又杂着苦厚,他有些喘不过气,好似男人又隔空扼住他的脖颈。
“在敬谁?”唐阑支肘歪着脑袋,已经有些懒洋洋的困醉,问道,“你爹娘吗?”
“不是,”付尘简短实答,转又说道,“这楼名也的确配得上这好酒,被‘枉却’的人才喝的出其中的甘苦味,入得了心肠。”
唐阑歪嘴一笑,悠悠道:“这酒名是我娘起的,想她这辈子没习过诗书,单单从这诗文里摘了这二字出来,也是别有深蕴。”
“你娘不懂诗书,但却懂这背后的深情。”
“呵,”唐阑嗤笑,斜斜望向一旁地板,道,“被负了,说出来给别人看,有什么用处?徒教人暗中耻笑的乞怜之行。”
声线里藏着郁抑。
“谁能不是被辜负的人?”付尘反道,也笑了笑,“你娘的本意或许只是让庸众都有个慰藉之所罢了。”
“你怎的突然如此豁达?”唐阑闻言又笑,“刚刚口口声声说要一意孤行的人可是子阶你,现在怎么一副能谅解全世界的菩萨心肠了?我可不信……”
面对青年难得的讽刺,醉中浑不在意,付尘喃喃:“对呀,我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呃…呵呵……”唐阑低头,胳膊肘不再支起,转为搁在桌案上,头歪在桌上一阵低笑。
付尘反应也随着酒劲上头迟钝了不少,只听得前方笑声阵阵,也忍不住断断续续笑了起来:“哧呵呵…呃呵呵…呵…”
古怪的笑声混杂成了首曲子,片刻后,二人哑然,留下浅浅的呼气声。
唐阑猛地直起身子,脸上笑意未尽褪,拿起酒盏,道:“……来!为咱们两个恶人今朝会聚,当浮一大白!”
付尘迟缓地从桌上一点点摸索到酒杯,眼睛开始模糊,眯眼向前举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