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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五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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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回-截山道金铎真语化解,归相府付尘虚招试言
日光懒洋洋地洒在林驿之间,小道一片昏然的金黄。
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在山道行进,前牵一匹棕色老马,驾马人布衣简陋,头缠乌色平民裹带,看上去颇为寒酸。
山道濒山临田,自然景色极好,却也荒无人迹,寂静之中只闻竹叶声飒飒,倒有濒至暑意的一股子躁动。
道路行至一片渐深的树林,林间茂密枝叶挡过炽阳,陡然升起几分阴凉。
踢踢踏踏的声音缓慢掠过,老马的眼睛微张,已有午后的困倦之意。驾马人虽也慵倒在车前,目光却霎时升起一瞬的警惕,耳朵微动,在这一路上干燥的浮空里察觉到了一丝波动。
“吁——”
驾马人直身停下马车,原本困倦的神色着实清明起来,他低声朝后道:“大人避开些。”
马车帘被风轻微拂动。
就在瞬时,驾马人抽刀而起,破空一振,原本在路边垂荡的枝叶都被这一刻突然啸起的剑气吓倒,哗啦啦的树叶飘零之中,又传来同样的剑气铮鸣,只是来人更快,更急,黑影一掠,无须交待的厮战瞬时展开。
“咣——”
二人剑身相交,毫不相让。
驾马人于这一顿的交锋中看到来人蒙面之上的一双冷眼,淡淡的幽绿光芒,死气丛生。
他心中一惊,来人显然不是个一般的刺客,旋即回身翻转,即时盯着马车那边的动静,见对方无有同犯,心中稍安,手下却毫不敢懈怠。
二人交锋愈烈,驾马人愈觉心惊,对面这蒙面人出手毫无章法,完全凭着没有技巧的速度和巧力取胜,看这身形招式,显然也并非是个年长的武功高手,此时又孤身前来,难道是京中哪位官员找来的江湖高手?
“敢问尊驾是何人?从何而来?”
对面黑衣蒙面人丝毫不带张口之势,只一味沉默对战,剑势狠辣。
尖啸声再闻,驾马人已落下风,余光看去,原来这蒙面人竟已于过招之间将他逼至马车之前!
惊惶顿生,未待他有所动作,只见马车帘子被一双略显肥硕的双手掀起。
“大人!”
马车中人伸头探出,肥胖双颊此时眼含凝重,未看向驾马人,只冷眼盯着此时立于道中的黑衣蒙面者:“敢问阁下是谁派来的?若是依赏金而行,不如谈谈价钱,何必一上来就动刀动枪的、失了和气。”
蒙面人眼角划过不屑,道:“果真是贪财怕死的小人。”
这蒙面人声音粗哑难听,仿佛是向豆腐上滚了一通的砂石,两相破碎,每个字断断续续地还有不甚分明的杂音,驾马人心中诧异,刚刚对敌时分明感觉到对面人轻捷灵活,是青年人方可练就的行云流水,怎么这声音却如耄耋老者一般?
想必来者必是武功高手,有拟音之能。
金铎不现恼意,反倒笑呵呵道:“用钱财买一条命,可是笔分外划算的生意。我看你既不贪财,那便是奉命行事了?既要取我的性命,不若临死前报上性命,也让我瞧瞧是哪家来的。”
蒙面人不语。
金铎叹笑:“话说归家之前,我便派了几路人马乔装改扮成本官的车队分批次绕路而行,而我则独乘这简陋马车而过,未曾想还是被截住了……看来还是天不遂人愿呐。”
蒙面人不接他的话,却也没立刻动手。
金铎眼光一闪,似是想到什么,随即又冷笑道:“呵,你是姜华那老阉贼派来的罢?先前小山之死本官还未同他清算,看来他还真是要赶尽杀绝了,罢,既是他要取,那我这一条衰朽残命,任他取好了,来日黄泉路上相会,我定不轻饶他……”
蒙面人这时冷笑道:“阉贼?你自己不是吗?你们一般人蛇鼠一窝,还分什么敌我?”
“哦?”金铎未理会他的骂词,恍然道,“原来不是他派来的……那便是朝中的文官……是户部的?”
蒙面人不愿听他在这里闲猜暗揣,兀自扒开了蒙面的黑纱,一张目透寒光的苍白面颊显露,左颊边一道刀疤深痕颇显凶戾,此时弥漫着静默的诡异气息。
“是你?”金铎讶异,“你是哪里派来的?今日要来杀我?”
“正是。”
金铎了然,冷哼道:“呵,罔提督生前有意栽培,原来你也不过是个在军中的暗探……难怪赤甲如今军心涣散,如此上下难以同心,战场败绩,也是迟早的事。”
他暗自思忆,道:“我尚记得你是相府出来的……是…倪相的人?”
“……是。”
金铎眼尾旁耸着的一块肉松松散散的,此时轻一摇头,抖落了些难言的悲怆之色,摇首道:“看来我还是高估了倪从文的用心了,他身处权位,还贪餍不足……当初曾见你家道苦寒,难患不断才多生怜悯,看来人心如鬼,个个都是不能相信的白眼狼……罢了,你要动手就给个痛快的罢……”
一旁的驾马人闻言立即上前横剑拦挡,仿佛只要他向前走一步,就要当场中剑而亡。
付尘见金铎闭眼,持剑的手微微怔松,自他刚刚提及那个名字时他心中便是无言的惊戚和寥落,夜夜的噩梦回环,往复在他梦中的人脸阴白……是索命恶鬼,还是一个他亟待逃避的答案?
金铎闭眼半晌,见身周响动全无,也犹疑地睁开双目,只见面前青年脸色愈发惨淡,青白夹杂,他也不知何解,道:“你怎么了?”
青年灰暗的瞳孔中逐渐倒映出他的面容,他只听到青年微微启口,口唇边的干裂皮仿佛阻滞了他的话语,故而轻带颤意:“贾应之……是谁?”
金铎蹙眉,道:“你说谁?”
“回答我的问题。”青年上前一步,一旁驾马人同时靠近一步。
金铎迟疑道:“……‘应之’为提督本名,从前在王府中众人都曾如此称唤他,后来陛下又亲赐一‘允’字为名,也就因而易了原本的名字。如今倒也无人再提他本名了……你这到底是何意?”
付尘僵在原处,心中依旧是乱麻一般的纠葛。
金铎见他并无急欲杀生之意,索性步出马车,坐于方才驾马人所处阶上,一袭布衣简陋,褪下了平日所着明艳赭衣,此时模样颇显憔悴。
他看着面前这莫名的青年,冷笑道:“提督之事,我还尚且有疑,虽说提督已入天命之年,但骤然离世,尸骨未留,起先我尚不能以邪恶之心忖度军中士兵赤诚,赤甲将士共御外患多年,疾寇仇,将心同,倘若真有异心也不会此时方才显露。”
金铎的面上笼着沉凝,道:“看来如今,我这想法也应当变变……提督已身亡,你们究竟还想试探些什么?他在时,你们百般的为难,如今人已去了,还要受你们这边的盘问吗?”
“既然要动手,那边快些罢。想比于我所知道的姜华那些手段,你一剑了结,尚且干净。”
风声减弱,付尘灰暗着脸,向前迈了一步。
腰上顿时凑来一剑剑身,方才的驾马人盯着他多时,此刻正是阻拦之机:“阁下若想动手,还是先过了在下这一关。”
付尘的脸静静陷在鬈发掩映中,他整理着思绪,然后缓缓开口问道:“……姜华既与你们并非同一路人,那你又如何解释军中、朝中皆渗有太监势力?难道不是你们私相串通,腐化朝政,如今得了便宜,便成了自家人为了分赃夺银内斗起来,你和贾允……一向都是这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青年语带讥嘲,但面容却依旧是冷而迟钝的。
金铎竟笑了,这次是略显开怀的笑:“付尘,我问你,你今日来杀我,到底是因为何种缘由?我倒是第一次见话这么多的刺客……还是你平日寡言,憋了一肚子话喜欢与将死之人诉说?”
他双手交叠,右手抚了抚左手背上的粗厚皮肉,然后道:“如果你是因为随意地听信某些人的话便在这儿强装正义的欲杀我而后快,那你只管动手便是,反正我也是一把老骨头了,死了干净,说不定还可下去陪提督唠唠嗑……但你若尚存一丝良知,且到这儿也并非是一时起意,而是早有痛恨阉人作乱之思。我毫不开辩地说,你杀我,你迟早要后悔。”
付尘抬眼看他,这时候,眼睛中方才有了几分活气。金铎离得近,看到这青年倦困憔悴的面容也是难言,和曾经所见的那个怯懦新兵相较,虽说多了些胆色,但又隐隐有道不明的枯衰,仿佛不该在这个年纪应有的愁怨衰容。
“此话何意?”
金铎挑眉看他:“把剑扔了。”
付尘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桀骜的冷笑,修长双眉此时挑衅地立起看向对面人,哪怕是强撑着的面色苍白,却依旧携令人不可小觑的强横之意:“你以为我赤手杀不了你?”
他最厌恶阉人奸猾油腻之色,此时看着他微微起汗的面颊,心中鼓噪的暴戾情绪一触即发。
一旁持剑护卫的驾马人闻言,也阴沉着脸:“阁下年纪不大,口气还真是不小。”
金铎依旧笑望着付尘,此刻闲坐在车上已有几分坦然,道:“你撂下剑,咱们才能好好说话。”
随即又讥讽道:“你果真要显示你自己是父母双亡,毫无教养吗?”
这话分明在讥刺中隐含着怒气,驾马人在身前也是眼皮一跳,自贾提督谢世后,他已少见主子因何事而真正动怒,即便是称病辞官,也不见其大悲失态,反倒是坦然与偶尔的追忆居多,此时这话直指其身世痛处,颇有刻意激怒之嫌。
付尘乌黑双眸愈发冷寂,道:“有无教养,也并不需要轮到你来教我。”
随即长剑向旁一撂,不带留恋珍惜之意。
金铎看了眼他的动作,笑道:“那我先问你,你年纪轻轻,对太监何来的怨念?同样是为陛下做事,我们就低劣一等?……若说阉党真正祸乱之时,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你总不至于有何亲身体会罢。”
金铎遍布油光的脸上浮现一丝不可察的沧桑,是浸于风霜往事的穿梭感。
“现在是我在问你,”付尘盯着他的双眼,冷言,“你们说话,永远都是这么弯弯绕绕的吗?”
“好罢,”金铎叹笑道,“既如此,那我便说……你会后悔,是因为你看不透真心,辨不明真相,盲目间就成了别人的棋子,没有人愿做棋子,你应当不愿。”
“人有善恶之分,那卑贱的婢奴便无吗?你自然可以放声大喊要除阉覆弊,震清社稷……这样空荡荡的正义口号,我能把这么多年听说过的给你讲上一天一夜,朝中文士才子颇多,其中还不乏精妙有文采的连句赋笔,哪怕让科举的考官看了估计也要连声赞叹,你想听吗?呵。”金铎轻笑一声,光滑似女子洁面的脸抖着弛肉。
付尘蹙眉,望着他。
金铎渐息了脸色,道:“你现在所见,大半是姜华及其党羽所为,他这些年登位,钱财名利虏获不尽,哪怕如今势竭,仍有人甘愿上前替其办事捞好处,只要他在内宫与朝廷间站立一日,阉患便不会平息。至若我……我早年随提督兴改武事,你是战场上回来的人,如今内忧外患自是比我知道的多。”
“提督同你一样,也曾是家世不幸,幸流亡到王府做事,才得陛下青睐。因而行事坦荡,却也时常毫无顾忌,一味凭心所欲。当年冒议改制时从选兵制度、分兵制度到军用财源、与其相关的政事机构,皆是大幅整改,那奏章写得漂亮,陛下也是年轻气盛,又有建功之心,便立即审过,二人共举政改之事。结果……自然也不言而喻,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早已形成几百年的规制,又岂是说改便改的?”
“况且那时陛下也是刚刚继位,势力未稳,连带着提督的几个近侍后来都劝陛下推脱改制责任到提督一人身上,提督直到后来都是众矢之的,也便是自那时始的罢。”
金铎将目光转向面前青年,道:“你也是上过战场的,我且问你,蛮军与赤甲军相较,哪怕带上兵力,现今可有逊色?”
付尘没说话。
金铎也不管他回答,接着说道:“朝中官员享坐帝京,边患起伏于他们都是遥不可及,哪里知道这几十年后的隐忧?可叹南蛮早就独立出来向燕宣战,朝中众官居然亦毫不自知,只一味贪于蝇营狗苟。”
语气中已现痛恨。
“提督自知身份所限,故而一开始就抱着背负骂名的打算,后来几经修正,才堪堪将最后的改制方略妥协而成,你现在在赤甲亲卫中,依旧可得月金俸禄,这就是当年提督的功劳。提督几经谏议妥协,才堪将赤甲亲卫从各城翊卫中脱离重整,原本百年前已式微的募兵制重又回归,动用的与其说是百姓财力,不如说是那些无用冗官的金库资财。”
“呵,”金铎又看向面前业已出神的青年,笑道,“你方才怨及我贪财怕死,怕死或许仍有,但贪财却是不敢认,比起京中贵胄和户部那几个文官儿,我之所为,已算得上是淡泊名利了……”
他移开目光,又兀自言道:“我当初便是受提督提携,方才进的枢密院,提督也本可坐上这枢密使的捞油闲差,只是一意孤行便随煜王入了军中,这一进便是二十多年,真成了太监中前无古人的武将。”
“提督当年有一句话,‘使我负一朝唾骂,得救燕民万千,固为可行矣’,我那时真把自己看做个服侍主子的奴才,何曾见过这样气魄的人?……却也可叹如今诸事了结,终究不过落得惨淡收场。提督当年或许已预料及之后情状,他从军时曾便抱定了殒身沙场的归宿,故而这么多年,也未曾见其动摇心智,贪生享乐——”
言及此,悲慨之愤意愈浓,金铎不禁恨恨看向面前青年:“我且问你,你从军这么长时间,难道不曾认出他是何人?人心善恶固然难凭表面窥探,但相处日久,我当真不信你不晓得贾应之为人!”
付尘心口彻骨的寒凉,他缓缓闭眼,感到濒夏的热浪涌在他身上时都要激起一层的鸡皮疙瘩。
……
因为他值得。
红黑的血,青白的尸。
“那我……再问……一句,”青年不知为何打着颤,“贾允……”
“是何时……做的太监?”
“你问这作甚——”
还未及金铎再言,只见这青年大跨步上前,驾马人横于前的剑尚还未收,这赫然的一撞下,顿时划破了付尘腰间黑色缠带,翻出些白色浸红的里衣,付尘未及留意,这前扑一刻双手攥住了金铎双臂,手劲儿极大,那漆黑的眼珠子瞪得金铎阴森一抖。
“……告诉我。”
声音哑若厉鬼。
他察觉这青年或许另有秘辛所知,便如实相告,道:“我只知早在三十多年前我入王府时他已经是陛下身边内侍了,你……如此相问可是知道些什么?”
三十多年前……三十多年前……
面前青年诡谲惶变的脸色让金铎也是惊异,他瞪瞪看着付尘,道:“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偶识一纨绔孽子,谎称贾允遗孤,行骗为祸身周家眷,如此,罢了,”青年眼中湛湛讽色,“他果真只是个骗子。”
青年如砂砾一般的音色难以辨清情绪。
金铎望着青年神情,也并非似说谎模样,便答道:“不可能,自我识提督起,他从未近女色,何况……怎会有子嗣在世?这样行骗的人只怕又是朝中某些人刻意编造的谣言,想提督一生清明,死后竟还有这样的栽赃!……呵,看来他们也的确是抓不到把柄了,才说出这般荒诞之言来败坏提督名声!”
金铎这里喋喋不止,付尘眼睛也渐趋视物,醒过神来。
付尘看着他上下跳动的双唇,有一瞬的撑裂感,他狠了下目光,转身道:“你走罢。”
“嗯?”金铎原本怨色游弋不明地转为一丝古怪,也是未曾想到这么快便能说服这青年,他禁不住瞥向那青年颀长瘦削的背影,道,“你到底是不是倪相的人?”
“与你无干。”
金铎眯眼看向他,道:“若你是,我就最后给你个忠告,他倪从文能把个人私欲置于社稷安稳之上,便能把你小小一条性命随意丢弃,你若是这么轻易便相信他人一面之词……那你这一身武艺所为便不是惩恶扬善,而是助纣为虐。”
付尘原本迈出的脚步退后,空气尖利啸动,一把长剑蓦然直指到金铎颈边。
金铎面无惧色,轻轻抬眼眯笑着看他,油光浑圆的脸颊活像个弥勒佛。
付尘恍惚记得,他所见过的太监里,贾允,金铎,姜华,军中朝上的一众阉人,皆是时时眼含笑意,唇咧嘴勾,竟不知是这笑容果真漫透到骨子里,抑或这就是他们个个精心遴选、挂在脸上的一副崭新人皮,由此得到了成为重阉权宦的买路财和通行符。
“你让我莫要轻信他人之言,”付尘眼中雾气深深,“那你今日所言,又能有几分可信?”
金铎笑,竟含着几分蔼和:“我的话你自不必信,但孰是孰非……呵,年轻人,你自己心中总要估量出个标准来。”
他轻轻用手撇开剑刃,道:“利器在手,为的不只有杀人犯禁,还能以死试心。”
付尘任由金铎把剑刃挪开,他漠然收了剑,扭转过身:“多谢忠告。”
金铎深深望了他一眼,便也转回去钻入马车,吩咐道:“阿木,驾车!走了。”
驾马人抹了把剑上的血渍,收剑一跃至马车上。
“驾!驾!”
棕马缓慢起行,这一变故来的莫名其妙,驾马人又禁不住向后望了眼青年独在林道原处的身影,摇了摇头,露出些不明的笑:“这孩子一看便知心性未泯,命他不如激他。”
“年轻人嘛,喜的是自己做主,恶的还是自己做主……”车内传来金铎仍带笑的声音,“我看他是问询试探多于灭口罢了……坐我这位置的,行刺暗害见得多了,如今临走前又碰上一次,我也算得上是有始有终……”
“他心性未泯这点没错,当初他入军时我便瞧他心中挂碍深重,只是这样的人也容易遭人利用……难保不会犯下错事。”
驾马人转又笑道:“大人自从辞官几日来心境倒是比从前好了不少,真心笑容也多了。”
“唉,”马车反倒传来叹息,“我若是能像提督那样时刻操心着前程大局自然也是负担颇多,天下能有几个贾应之?如今我也是厌倦了,懒得再在这污浊之地混游了……想来当初提督执意从军入伍,也是厌恶了这帮子文官罢。”
“可恨那帮官员临了还构陷大人贪污纳私之罪,如今是钱财也散尽了……若非提督生前遗留下的田产俸禄都划归枢密院这边挪用,只怕如今真要露宿街头不可了……大人也不再去打听打听究竟是谁带的头揪出的那些账目差错?”驾马人叹恨。
“揪不揪的已经无所谓了,如今他们已结成一团势力,是黑是白,还不是任由他们说的算,这临了还能保下一命,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大人莫忧心,”驾马人笑慰道,“等咱们到了田庄里,就可以过过清闲安稳的日子,远离这些纷争了。”
“嗯,”车中应道,“一会儿到了庄里别忘了提醒我到邻家去拜访一圈,小山这一去,不知从前的屋舍是否还在,还是过去看看罢……”
“好嘞!驾!”
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又响,简素的灰棚马车逾过林道,向远处开阔的稻香野衢间漫行。
丞相府门庭高严,屹立于帝京皇城外围,往来人流攘攘,依旧不阻这多年古筑所显透的威严,两座石狮张口伸出獠牙,恐吓着匆匆过客。
一个踉跄的人影快步闪到门前,相府守卫连忙拦下,见来人浑身是血,喝道:“相府重地,闲杂人莫入!”
“是我……”来人鬈发垂面,看不清面容,只听到沙哑低劣的声音响起。
守卫上前捞了来人一把:“是付校尉!”
付尘气息奄奄道:“我要见相爷,快去禀报!”
相府守卫早已上面被下了命令付尘有免除通禀随意进出之权,故而急忙照他所说行事,其中一个守卫上前搀过付尘,看着他从胸前漫至腰间的大片血迹,道:“校尉可需要唤府中疾医先来止血?”
“不用了……”付尘轻喘着道,“我找相爷有急事,现在相爷在哪儿?”
刚刚去禀告管家的守卫这时连忙跑回来,也道:“校尉,相爷说去书房找他。”
“好,”付尘紧皱着双眉,此时微弓着腰背,一副强忍痛意的模样,“不必跟来了……我自己去……”
说罢独自缓步走向书房,留下几个守卫不明所以,暗思这是出了什么要紧事儿。
“恩主……”
倪从文在书房正写字,闻言抬头看向门外,见青年前面衣襟满布血迹,心里一惊,连忙起身上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先坐。”
“可要唤疾医先过来包扎一下?”倪从文轻声道。
付尘眯起的眼睛闪烁着桌上烛火映来的光芒,他喘息道:“不必了……恩主,我来前自己已经包扎过了,这时候没什么大碍……”
“有什么事这么着急地赶过来?”倪从文坐于一旁,打量着他。
付尘低首道:“今日……子阶去截金铎的车驾了……但金铎手下有几个乔装成小厮和马夫的高手,子阶一时不敌,让他们占了上风……”
倪从文闻言叹道:“我知你嫉恨阉宦,但如今金铎既已辞官,太子业已剥其余产,也就不必再过多追究了……”
付尘道:“子阶蒙面前去,厮斗之中,不小心被挑开面目,让他看到我的脸了……”
倪从文挑眉:“这又如何?辨认出你也无关,他现在已经翻不了身了,伤不及你。”
付尘抬头看他,犹豫道:“子阶与其相争之时,金铎乍一看到我的脸便以为我是恩主派去刺杀他的人,他还说相爷您神机妙算,布局精妙,令他自愧不如……特地让我来传话……怪子阶无能,无得一举杀其人泄恨。”
倪从文神色变幻,冷哼道:“呵,无怪你,他那等贪命之人,哪会轻易叫自己陷入险境,只这种事以后再遇上就不必专门来跑了,他也是穷途末路,心有不甘才如此说道。”
付尘抬眼窥着他面容,又道:“还有,他见是我来,还怀疑贾允之死与我,与恩主有关……子阶一时不忿,便反问道当年谢芝大人受贾允暗害一事可否知晓,他说不知,还说这是有人暗害贾允,诬他清名……”
倪从文眸色深沉,道:“阉人相互隐瞒真情,这是常有之事,他们定不会将当年真相告于你……只是你为何突然又提及此?”
付尘扬起脸,脸色苍白,眉目显露着疲倦之色,道:“子阶今日回想起家门不幸,故而有此嗟叹,得亏三年前是恩主相助,如今才救我脱离飘零苦海……这份恩情,子阶自难相忘。”
倪从文见他脸上是逐渐褪去的苍白如脆纸,道:“你还是让府中疾医看一下罢,我见你脸色难看得很。”
于是不待付尘回答,便走到门旁吩咐下人去唤大夫。
付尘斜眼瞟着他,待他走近,又道:“恩主……如今贾允已死,但子阶心中却并无复仇快意……在军中时,他也曾对子阶多般照拂,怕是也未曾料想我是这样的人……”
倪从文道:“你不必对他施以怜悯,他那是做贼心虚的良善,如今你在军中,方才是替老师争光,显示我大燕儿郎的雄风。”
付尘恹恹道:“子阶只恨生前还未曾见过亲爹的画像,竟也不知他是何等的样貌,果真可惜可恨……”
倪从文道:“老师是耿直忠义之人,也的确不喜这些虚物。”
付尘右手搁于膝盖之上,轻轻敲着。
见倪从文也不语,他缓缓解下腰间佩剑,抽剑道:“如今我所行之事也差不多了结了……恩主不必麻烦疾医过来,付尘自行了断便可!”
说罢起身横剑于颈,竟是作自裁之状。
倪从文伸手虚拦,还未碰到付尘的胳臂,只见宝剑“叮当”一声坠落于地,付尘人骤然跌至地上,头恰巧靠在倪从文脚边。
倪从文蹲身察看,见他面色是可见的苍白,心中估摸着是刚刚猛地一站立,供血不足所致,便又起身,向门口唤道:“来人!把付校尉送到客房休息。”
付尘在迷蒙中闻听倪从文的脚步声渐远,是已经远离此处之象。
他本欲起身撑起,却发觉这狠命一跌竟真的让他一时起不来,混沌中他感到有人扶起他,带着他向屋外走。
帝京城中万家灯火寥落,月至中天,夏蝉惊入人梦中。
黑暗中有诡异的哂笑和哭嚎阵阵,崩现在一片废墟似的吵闹声中。
“是……你罢,是你害死了……我爹……”
“我是……谢……芝……遗子……”
“你为何……阴毒……若……斯……”
“你说话啊——”
一声大喝,将那青红的颤抖面容和意味不明的悲怆和震惊炸裂,脸面碎成了残缺不全的碎片,再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而陡变、难解而熟悉的表情……
付尘被惊喝声骤然吓醒,他猛地从床上直起身子,一下子,所有阴诡暗响都化作夏夜的虫鸣寂静。
徐风阵阵。
青年鬓边蒙上一层细微的薄汗,粘湿了几缕颊侧的发丝,而颈后交杂的垂浪鬈发之中,有条条点点的白色若星,黑白相杂。原本骇人的刀疤也苍白得成了弯月一般的刺青,单衣轻薄贴身,月色之中,彼时瘦削的体态轮廓一时间竟令人在这战场悍将上感到一种朦胧的中性色感。
付尘抬眉打量这四周,渐渐回觉起这是相府的偏厢之中,他稳了稳气息,撩开被子起身下床。
披上外衫,他拿过桌上的佩剑,走出屋门,直迈向乌墨一般的夜色深处。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