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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七回 ...

  •   第五七回-部族内遗怨未了,人情间秘辛终现
      晨曦初露,乍放一片光明。
      绿林野草之上的天空渲染为蓝紫色的丹青浓墨,鸟语虫鸣响荡在郊野空寂的原地。
      半昏半暗之间,能瞥到营房数里外有一栗影泛着浅淡的胭脂红光,在深蓝的万丈凌空下辅以色泽。
      付尘双眼以黑布蒙覆,单手持剑,剑势流转之间,心中估量所指方位。
      离位剑指东方,腰身后旋,敌攻于乾坤南北两翼,此时西边坎位空缺,正是遗漏之机,只见付尘扭腕一周,自上后斩于攻防所缺,身周剑转密集,竟连一丝横插罅隙也无。
      在数米外,一鸦青衣影随风款动,那人身周笔直,一动不动凝视着远处习剑身影。
      招式毕,付尘还未解下双眼上覆带,便率先合上剑,一边先笑道:“怎么不过来?”
      唐阑大步而近,伸手替付尘摘下黑带,一双桃花眼对上面前人沉静双眸,他笑道:“炊食营又熬了粥,我刚刚正好带了一份来,发觉你又不见,便知你必定是早起来练习了,顺带过来看看,不敢打扰你……”
      二人偕步而行。
      付尘淡淡勾起嘴角,道:“这有什么不能打扰的,我就是在一边随意练练,不是什么要紧事儿。”
      唐阑没接话,过一会儿扭头又道:“看昨日的战况,新近遴选入营的赤甲亲卫兵们都还不错,对敌时也比较牢靠,虽说胡人凶猛,现下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战胜之策的。”
      “嗯。”
      “昨日把郊外驻扎的胡人都驱散了,咱们现下只需再等两三日便成,平退这次胡羌作乱应当不是难事儿。”
      “嗯。”
      “……放宽心罢。”唐阑侧头看了付尘一眼,晨露昏重,颊上刀疤颜色浅淡。
      付尘抬眼望着无际的荒原,这里地处整个燕地边界,苍茫衰草连连成缀,空寂却也别有宁和。
      “啪嗒。”
      一滴冰凉的液体打在他鼻尖。
      “下雨了……”身旁人叹道。
      他心中涌现出莫名情绪,然后道:“唐阑。”
      “嗯?”
      “回京之后,我就打算走了。”
      身边人沉默,然后道:“……走哪儿?”
      “我亦无意在赤甲军中久留,等到胡羌这里战事结束了,我就找由头出营,在燕国四处游迹游迹罢。”
      “你要离开?”
      “……嗯。”
      “为什么?”
      “没什么念想了,想歇歇。”
      小雨淅淅洒落。
      “上阵杀敌不是你当初入军的想法吗?现在好不容易在军中提了职位,难道不是你大展身手的机会?”唐阑问,“你这辛苦练就的这一身武艺,浪费了多可惜……”
      “武功害人伤己,没什么好可惜的,”付尘垂眉,声音渐弱,“我看不清了,不明白了……”
      “什么?”唐阑没听到他细碎的尾音。
      “没什么,”付尘抬头扭向唐阑,勾起一抹僵硬无奈的笑意,“本来想回去告诉你……但我也不知到时突然告诉你……你会不会生气……”
      “你现在告诉我我就不生气了?”唐阑对上他的眼睛,也是意味难明的笑容。
      付尘又扭回去,避开他那双眼睛射来的视线,道:“是我不识好歹。”
      “……为什么这么突然?”唐阑追问。
      “早就有此打算,”付尘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尽是粗茧和细碎的伤痕,素白若玉,也曾染上难以割褪的红,“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也不知道向谁说。”
      身边人又沉默半晌,道:“……你该早向我说的。”
      “对不起。”
      “呵,”唐阑一声轻笑,“我真是不懂你,能为了修习武艺没日没夜地自损身力,如今说放弃就能放弃,当初在京畿时其他守兵都说你汲汲于功名显达,只怕也没认出你才是最不受这些约束的人……”
      “我也没有如此洒脱,”付尘道,“有时只是情非得已,身不由己罢了。”
      “……你是遭上什么祸事了?”唐阑问,“还是听到什么风声?”
      付尘闭口一瞬,随即笑道:“没遭到祸事,这小半辈子,全都是一场祸难。……你能懂我的。”
      唐阑脸上也消去了笑容,道:“但我也从不怨,我只要活,还要好好地活。”
      付尘低声沙哑:“……我曾经也想活。”
      后来习惯了将死的苟活。
      一旁的唐阑彻底噤了声,初盛的朝晖在渐生的雨雾中隐埋,二人披着细雨沉默地回到营中。
      唐阑来到桌前,将粥递过去,道:“快凉了,趁热吃。”
      付尘接过,沉默地喝了起来。
      或许是刚刚气氛过于沉郁,二人都没再言说,也不提及方才的事。
      唐阑此时依旧神色复杂,默默看着他喝完粥。
      正在此无言之际,外面有士兵声音响起:“将军。”
      “进。”唐阑道。
      一棕甲士兵进来,付尘扭头去看,正是他所辖轻骑中的士兵江仲,在一众新兵中,也难得有比他在赤甲时间还长的兵士。
      “什么事?”付尘问。
      江仲目光在二人间扫过,然后道:“将军,军中巡查的士兵在凌晨察觉到有胡人出没。”
      “胡人?”唐阑道,“他们昨日方才被大挫致伤,怎么今天就有了动静?”
      江仲道:“巡查士兵看其穿着身量,的确是胡人没错。”
      “有多少人?”
      “几百人马。”
      “可看清他们动作为何?”
      江仲道:“根据巡查的士兵来报,他们追踪许久,发觉胡人是向东绕行的,最后在东部的山脚下消失,想来是隐蔽在山上,准备有所行动。”
      唐阑对付尘道:“胡人这次或许有意是要隐蔽自己的行踪,想要攻其不意。”
      江仲在一边补充道:“那山的山脚即濒临靖州东部外围,说不定也是盯着靖州这块地方。”
      付尘思道:“看来是胡人已经察觉我们伏击郊外是所为何了,所以此时才想要暗中观察,或许他们正在等咱们什么时候围困靖州,届时他们再趁乱从背后搞偷袭。”
      唐阑忖道:“……不如先晾着他们?”
      付尘搁下盛粥的碗,缓声道:“不必,廖将军过来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咱们兵力不多,到时候围战战场上若能解了胡人这边的后顾之忧,那就要便利许多。”
      付尘起身,先前走至帐门。
      掀起帘帐,雨声骤放。付尘立于帐营前,看着日渐膨胀的雨气,微微凝神。
      唐阑、江仲紧跟其后出来。
      付尘道:“今日既有雨水,正好可以假借遮蔽,咱们就趁夜间天色昏暗之时向山中伏击,这次他们人数少,就别让他们逃了。”
      “好,”唐阑道,“那咱们还是分兵包围?”
      “嗯,”付尘认同道,“江仲,你可探查明白胡人所驻地点?”
      江仲抬眼瞧他,声音常常:“已经探查清楚了,就在山腰间一处空地之中,胡人躲藏隐蔽,今日又逢雨,会不会夜间看不清晰位置,再让胡人有所察觉?”
      付尘接道:“我领兵在前,你随我先上小路进山打探好具体位置,我再下去接应唐阑所带军马。”
      “……好。”唐阑应道,“夜间行路小心。”
      “嗯,”付尘答道,又转向江仲那边,道,“江仲,你现在就吩咐下去,让兄弟们做好准备,昨日重伤者就不必去了。”
      “是。”
      付尘看了看渐沉的天,转又回帐。

      勒金王都内,雨水封闭四合,一间灰石所砌的小屋位于整块王都外围屋群南部,正属呼兰族聚众之所,毫不起眼。
      房内有人声阵阵,时高时低。
      “桑托,你冷静点!”方眼胡人劝道,“这次战损严重,若不向狼主他们交待,咱们如何再调兵进行下一步?”
      对面说话者右肩裹缠几圈绷带,白布下隐含红血,而肩袖下方空空荡荡。此时他双目瞪如铜铃,道:“不行!破多罗达门,这件事不容得商量!无论如何都不能在现在主动告诉赫胥猃,出师不利,他必定要趁机再行责罚我先前私调族兵之事……你若是还当我为首领,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达门道:“但是现今仍有族兵在靖州城内,燕兵下面肯定是要想方设法将城中将士们一网打尽,若不早些调集将士前去营救,倒是不仅是城丢了,连弟兄们也丧命在此了……你身为首领,又该如何回去向族民们交待。”
      肩臂交接处痛楚仍在,桑托忆及自己深受燕将迫害,更是气火攻心,道:“燕人狠毒,这断臂之仇我必定要再报……”
      他咬了咬牙,又道:“胡羌的兵调不来又如何?再去找蛮人便是了,先前那蛮将说过,一同出兵从北部和东部打破燕国城防,这次……不论靖州最后保下与否,他们总不会袖手旁观的……”
      达门看着桑托执拗神色,不由心叹,道:“桑托,如今燕国才是当务之急,你这会儿又和狼主搞什么分裂呢?这些事情总要等到燕仇得报之后再清算罢。”
      “哼,”桑托冷笑,“当年不是赫胥猃凭借力量在选举中战胜我呼兰族获选狼主的吗?如今真正到用兵之时,他反倒缩手不前了……胡羌众族皆被他表面信义勇猛给骗了,这人分明是强于言色,若说百年前乌特隆族为胡羌存亡顽抗至最后一刻,我还尚有敬服,时至今日,乌特隆族已不该得受这样的荣誉了。”
      达门揭穿他:“我看你还是对狼主之位心存惦念……我呼兰族自当初归顺于燕时就已经不被胡羌各族族民所拥戴了……狼主之位为胡羌各族强者胜任之,众人眼中都瞧着呢,赫胥猃也并非是无能之辈,识见亦不逊于前,与其在这里考虑这内部纷争,还是想方设法谋夺燕国方为紧要。”
      “你究竟是哪族的族人?”桑托双目横挑,面露不满,“怎么就帮着外族人说话?”
      “我是胡羌部族的族民,”达门不怯他,正色道,“桑托,真正要说外族,南蛮那也是外族,你在这里同狼主作对,还外同蛮人,我若是狼主,也定不会轻饶。”
      “我这不是为了我们一直以来的夙愿?”桑托不以为意,道,“蛮人同我们目标一致,相互照应,又有何不可?如果赫胥猃不被那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仇日所迷惑,此时也未必在这档子事儿上犹犹豫豫的。”
      “那个仇日究竟是什么来头?”达门也心生疑问,“总不会是路上偶遇的什么奇人妙士?”
      “嘁,”桑托不屑道,“他虽自称是燕人,但你看他发型体貌便知是有蛮人的血统,估计就是哪个燕人和蛮人生下来的杂种,恰好就通晓了这两个地方一些奇技淫巧罢了,也就糊弄住了赫胥猃那一群人罢了,以后就见分晓。”
      达门不再搀言,看他面色仍是了无血色,便道:“你今天还是好好休息罢,无人来打搅你,这失了右臂,只怕再提刀杀敌也会吃力的。”
      桑托听到他提及此事牙根又是发痒,狠声道:“那小子最好别让我再战场上再看见他,要不然我可不同他客气!”
      达门道:“话说你怎生如此大意?乱战之中竟能让那年轻人占了便宜,果真是这么些年没上战场上杀过人的缘故?在这方面都生疏了。”
      桑托冷道:“那个小子瘦不拉几的,力量不足,速度的确是快,对打了这么多燕人,就属他动作敏锐,出其不意,这才令我一着不慎了……”
      “好了,”达门见他面露恨意,便道,“这时候先养好伤要紧,你这两天也别乱折腾了,外面还下着雨,伤口若是感染发炎了就更严重。”
      桑托正色道:“那可不行!等明日雨一停,我就过去找蛮将商量对策,这边族中的兄弟们还困在靖州,若是让他们一网打尽了,那我才是真正无颜再做首领了……”
      达门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夜幕降垂,在大雨的漂洗下,天空尚未被漆染成乌黑,而是一种灰蒙蒙的靛青色。
      乌树,昏鸦,和横斜的残枝□□。
      雨刀打落了枯叶,烟雾蒙散了苔花。
      昏寂之中,只有踢踏的马蹄,跟着雨点降落的脚步,一同扎进泥地深处。
      山间林道中穿行着一小队人马,并肩二人互相言道。
      “将军,从这边直上山路,估计此时雨大,他们不敢在树下逗留,躲在山间的山洞里了。”一人说道。
      “好,”另一人应道。
      付尘抬头看天,发觉此时的雨势竟有加大之意,心中一沉,对一旁人道:“江仲,你带人下山去找唐阑,告诉他这会儿雨大,不必分兵行动了,上来直接汇合堵上胡兵。”
      “标下在这边给将军引路,”江仲扭头指着几个骑兵,道,“你们几个,下去递话,让唐将军直接上来汇合!”
      “是!”
      山路愈发难行,泥泞道路缠住了马蹄,小道由宽至窄。
      “就是那边!”江仲指着上方一处山岩,对付尘道,“那边是我们今日凌晨发觉的胡人所在地。”
      旁生的枝杈间映出黑压压的一块阶地,远近不甚分明。
      付尘拉紧马缰,缓步上行,一边朝后道:“这边路窄难行,你们在后面跟紧……”
      “……好。”
      大雨淹没了四周声响,远处似有惊雷引动。
      雨滴渐重,付尘张望四处时忽觉几滴雨水恰落于其右眼。
      霎时,天昏地暗。
      付尘一手牵着马缰,一手连忙去揉右眼睛。
      雨水蛰得眼眶微痛。
      马匹照常伸蹄而进,右眼中水雾朦胧渐趋散过,他打量着荆棘愈发浓密的狭道,刚刚所指的地方仍在其上位置。
      付尘心生疑惑,向后看去,猛然惊觉,不知何时,身后已经看不到人踪。
      雨声淹没马蹄点点。
      付尘攥紧马缰,向前又驱行几步。
      泥泞的山路阻着他的沉缓的步伐。
      他最终停下了,因为前面有一人正立于几尺外的阶地,以一个略微高的视角俯视着他。

      唐,阑。

      又一道闪电惊劈而下。
      乍亮的光芒在暗夜中极显极明。
      闪躲的亮光下,付尘看到了那双惯常嬉笑、时而柔缓的桃花眼中此刻正盛满一抔幽潭浓汁。
      已无需再言。
      付尘僵滞着身子下马,前趋时踉跄了一下,但就这么直直盯着那双熟悉的双眸,握拳走至其面前。
      他希望他此时能以一个较为轻松的笑容解释这莫名的变故和阴异的氛围。
      付尘第一次发觉,这个在军中唯一一个主动向他结交的友伴,有着那双殊异于他人的多情丰美的桃花眼,既可盛满阳春三月的温暖,也能顿时凝冻起隆冬酷寒时的九丈寒冰。
      “付子阶。”
      刚刚电闪之时,唐阑也看到了付尘在雨中更为惨白的面色,刀疤骇人,眼眶略红,应当是刚刚进了雨水的缘故。
      付尘听他开口,心中已是一阵紧缩,他尚未听到他也能有这样无情的低嗓。也可能是天太冷了,他出现了幻听。
      他等待着他的下文,却发觉他已经没有再言的意思,而是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把剑。
      剑刃在雨夜泛着寒光。
      看他动作,付尘这连月来竟是第一次展露了极深的笑容:“……你要杀我?”
      根本没有回答,剑刃啸着雨气直攻而来。
      付尘侧身闪避,始终没有出鞘的意思。
      这边唐阑招招不容情面,直接朝面门而来。
      付尘再次躲过,就在一剑又来刺向他心口时,他右手抬起。
      一把握上了直刺而来的剑刃。
      “我竟不知……你剑术有如此好。”付尘又笑了。
      手背青筋惨淡,鲜红的血液从指缝间挤出,又在转瞬间被大雨冲洗干净。
      “我不用剑,也有胜你之法。”
      唐阑终于开口,付尘望过去,依旧是一双陌生的眼睛。
      “从你挥剑相向时,我就已经输了。”
      这次换付尘嘴角弯起笑意,注视着面前人,可惜没有意料中的回应。
      唐阑一把收回剑,丝毫不顾那边死握住剑刃的手,又是一撇洒的血液飞溅,他将剑归于剑鞘,然后以一种极冷极低的口吻说道:“即使我今日不杀你,你也活不久了,由你的‘朋友’给你做个了断,有何不可?”
      付尘笑道:“你既然知道我命不久矣,为何还要如此赶尽杀绝?……原本这是我世上唯一尚且珍惜的东西,现今被你打破了……”
      “有人能让你晚死,自然也可让你早死。”
      “……所以连四年也等不了了吗……”
      付尘低语叹,却看到面前这转而陌生的青年难得地起了一缕波动,瞥向他眼睛,依旧是冷漠:“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唐阑看着他,道:
      “你知道我给你下毒。”
      “毒?什么毒?”付尘眼睛闪了闪,盯着他双目,好似日益深不着底的涡旋。
      唐阑以为他仍在假装,眼含讽意:“自然是这相识三年来每日膳食中的七磷虫,食之者削减阳寿,七年整……现下算算时日……你居然发现了,何时发现的?”
      霎时间,滂沱大雨化作云海之中的苍茫幻景,一块风蚀石壁显露:
      阳寿限度,不过二十有七,此七年间,目渐染翳,直至失明,经络阻塞,口稍难言,血气尽褪,乌发转苍…卒七窍流血,鸟兽啖之……
      他不明白。
      “为什么?”
      他曾以为,正是他生负罪孽,八岁就以毙母命延求苟活之年,如此大逆之行方才惹得天降罪咎,减其阳寿。可他从未想过,这背后,竟是有人从中施毒暗害,而这原定天机不过是泄漏了之后种种,暗害之人,巧是他曾经贪生的一小点缘由。
      “七磷虫这样的好东西自然不是我能寻到的,若是计算起来,应当是三年前他便在我之前便给你下过猛剂了。”
      唐阑盯着他眼,捉住付尘眼中闪烁,讥道:“你跟在倪从文身边几年,难道不知他对无用弃子向来是弃如敝履,何况你还是个随时可能威胁到他的人。”
      倪从文?
      原来自他得其救助始,便已成了百千棋格上的一子?
      他并非从未感觉到对方的利用之心,却又不愿了却起初那给予落脚归处的恩情。他自己也不算好人,自然评不了他人好恶。
      “一日之恩,亦要相报。他若真要取我性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付尘苦笑。
      “恩?”唐阑冷冷嗤笑一声,道,“若非他命我给你下毒,你又何必寿数无多。若非他以为你发觉生父真相,又何必不让你再安稳过完这七年短寿。我本以为你足够聪明,没想到竟蠢笨至此。”
      “生父……真相……”付尘喃喃这几字,心中不知如何放大了一个诡异可怕的念头。
      唐阑瞅他脸色,嘲讥的唇角又显出几道古怪的弯弧,道:“贾允生前耿忠,可怜竟也不知晓亲子有此逆叛之为。”
      雷雨轰响,鸣声不断。
      付尘缓缓闭上眼睛,这次是真的疲苦难言。
      恩非恩,情非情。
      孽障仍是孽障,天命已化鬼蜮。
      许久,又再次睁开,尖锐鼻峰眼角尽是冰凉和漠然的无色无感。
      唐阑见他乍听真相竟无痛哭惊愕之状,未及再言,又见这青年接着问:“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下毒于我?”
      付尘直对着他面目,毫不改色。
      “因为你挡了我的路。”
      “我平生从未有过逾矩奢念,哪里来的本事阻挡你的路?”
      唐阑不再理他,冷漠眉眼在雨水洗彻后似染冰雪。
      付尘恍惚觉得理所应当的可恨与可叹,他平生所不由己倏忽成了身边人谋算已久的阴毒心肠,这又何尝不为他自己自作自受,怠惰于纠结真相?
      付尘抬眼又看向了唐阑,却不再盯着他眼,只淡淡看着他下颌,尖瘦若冰锥:“不必你来动手了。”
      话音未落,未及对面唐阑反应,只见付尘猛地向前窜动,宛若雨中骤行的猎豹,用难以捕捉到的速度划过了他的位置。
      错身之间,唐阑听到那人说:
      “这次……总归要我自己做一次主。”
      唐阑立即扭头回身去看,雨雾涟涟之中,早已不见了踪影,只见此间一方断崖横折,湮灭了一切响动踪迹。
      停了许久,唐阑方才迈步前去。
      深崖下是模糊不清的灰白膨胀,雨声浇息了声响。
      他凝视着那里许久,直到身后又有人马声动。
      “人呢?”身后人问道。
      “掉下去了。”
      江仲蹙眉:“那该如何?明日下去寻尸?”
      “不必找了。”
      唐阑看着下方幽邃的深洞,好像要将其吸附其中,道:“峭谷下为雪山腹地,山路崎岖难寻,不便通行,惊动了胡人也不便,正事要紧。”
      说罢,便转身离开。
      江仲又向下瞥了眼,荒草散乱,不辨深浅,又回身快步跟上唐阑脚步。

      崖边翘棱层叠。
      雨水流过青年深抠岩层的泛白指尖。
      付尘挤挤晃晃在两峭夹壁间,面色冷然。
      许久之后,他方才颤颤巍巍抠出指尖,重力陡然要拉他下倾,他一使劲,将僵硬手指向上又扒了几寸,弯曲的背脊折成绷紧的弓。
      他深蹙着眉,浑身乏力的他陡然升起一股子厌弃,即便几句话间他也要找到退路?这便是他在倪从文那里习得的东西。
      陡怒又生,雨水蒙住他眼,也并不阻碍他向上攀爬的速度。

      刚刚唐阑临行所立之处,缓现一乌影。
      付尘颤悠悠向前迈步,然后望向乌压压的暗空,向左一转,“噗”地厚闷一声,直跪于泥地之中。
      曙星隐淡,东方未明。
      正是彤城所在地。

      青年跪姿直挺,双目面前,无动无响,恍若度过了一个天长日久的交变。
      大雨毫不留情地浇注在这青年身上,只见他松散的眉眼之间突然现了震震的浮波,好似在应和着大雨的频率。
      脑中盘桓着各式人脸,过往的画面一幕幕重现。
      青年单薄的身躯忽地向前拱起,古怪的呕声自喉间冒散出来,偏是腹内空空,一味地干呕除了迸出些酸意,不过只令胃间痉挛更甚,再也强撑不住。身体先于意识,向前俯倒于地,躯体像一块格格不入的补丁缝扣在大地上,还带着上下起伏不定的微动。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是他要忍受这剥夺?
      凭什么是他要随意被践踏?
      “嗷呜——”
      一声凄厉的狼嗥刺破了昏黑的夙昼。
      那声音似鬼似魔,盘桓在这荒郊里。
      倘若有人在此观瞻,必然不会辨认出那俯趴于地的一团是何物。
      那一团黑色的、皱巴巴的东西颤着,在这晃荡的雨夜中,在这万古不息的污水轮转里。
      无人会得见,无人会察觉。
      付尘根本哭不出来,他只是干嚎着嗓子,发出愈发浑浊的音色。
      漆染着这二十三年的离乱,二十三年的身不由己。
      他不自诩是善人、好人、才人。但他从未做过恶,从未欺过人,若说他唯一有的恶行,便是识人不清,自受其害。
      他不怨天,但他绝不替天承担。
      “啊嗷——啊、呃——”
      尾音开始随整个身体颤动,十指指骨直陷入泥地之中。
      付尘感到整个下颚都因过度的紧绷开始痉挛,心肺传来一阵痛感。
      要死在这时候吗?
      或许,也不错。
      他长喘了口气,又仰面翻倒在地上。
      漫天的大雨倾注在他身上,他的嘴还保持着刚刚嗥鸣的口型,雨水冷涩,溜进他嘴里。
      他多年前在无名山中时也这样尝过雨水,饥渴一天的他总觉得甘甜可口。而此时他只觉得淌进胃中的那股液体依旧绢滑,滑得令他心惊,像是唐阑灌给他的毒汁,以他信赖的姿态,就这么剥夺了他最后一点点的可怜的温眷。
      他曾以为,独自被弃于山,已是他幼时最难之处。
      后又莫名被逐到山外,独自面对这前仇旧恨,又是一次茫然放逐。
      他暗疑倪从文,却不可思议这诛心痛楚竟能完好隐匿在起初之时,在一开始便被卷入骗局。
      生来孤苦,成人孤寂,事到临头,他还是孤身一人。
      人心不吝恶鬼,他终究明了唐阑醉唤恶人时的谶语,他终究信了男人于深黑暗洞里的那一刻的阴眸死寂,他终究懂了……贾允死前那眸中难以言明的交杂。

      久久的无声无息,天边雨尽之处,已有泛泛的银边。
      直到骨肉混同这泥地,渐有黏着泥土的人影拔将出来。
      鬈发尽散,错杂着惊心的白。
      那人影挺直腰脊,纵身跃向无尽的青崖。

      第一声鸡啼尖利,恰于这时陡鸣于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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