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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 笼中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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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鞭长架远的押解旅途,于顾命来说,无所谓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而他,早在八岁的那一年,就已和牢狱为伍。
他忽地想起母亲的脸,曾经逍遥楼名动之时的花魁娘子,历尽千帆,已然形销骨立,她永远趴在铁栏上,小心翼翼地望着另一方的男子,蓬头垢面,疯疯癫癫。后来,他偶然听到了狱卒的对话,母亲朝夕顾盼的男子,名叫十三冤。
十三冤隔壁牢房里,住着一个好看的小哥哥,小哥哥生性顽皮,总引得狱卒抓耳挠腮不知所措,顽皮之下还生了一副倔骨头,就算被打的皮开肉绽,也不哼一声。
小哥哥和十三冤之间的墙壁上,被抠出一块眼珠大的洞,十三冤有时候就在那边演示武艺,小哥哥学本事的时候认认真真,一丝不苟。一旦做错了,十三冤便会毫不客气将他一顿臭骂。
顾命看着看着,学了些许皮毛。
凭着慧根不错,他武功几乎是集众家于一身,没正儿八经地拜过哪门哪派,无所拘束,本着一身热血,鲜少输给旁人。
小哥哥刑满释放,十三冤难过了一阵,他总是一声不响地瘫在草席子上,望着天窗遗落的阳光,然后唱出不连贯的调子,可能都不在掉。母亲就像男人的影子,他唱,她也唱,只是女人的声音如夜莺在啼。
顾命渐渐地对十三冤生出了好感,觉得他脏乱之下或许有一颗至真至纯的心灵,因为母亲望着他的时候,眼睛里是带光的。父子之情,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竟没有枯萎,反而得见天光。
“他叫花间酒……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小叔叔,出去后……去找他,告诉他……人各有志,何求同归,人生在世,莫要勉强。”
十三冤被推去断头前,和他的儿子顾命说道。
这是十三冤最后的遗言,没有提到那个守望了自己十几年的女人,没有提到可能将要父母双亡孤孤单单的儿子,而是提起了他许多年前教过的徒弟。
顾命明白,他不是把儿子托付给了徒弟,而是让儿子去转述他未来得及说的话。
夜里,赫连争又来了两次。
无非是那几个花样,软硬兼施,先是好言相劝,劝说不成,便严刑拷打。顾命始终低着头,好像真成了一个哑巴,没有任何的动静,赫连争似乎也觉得乏了,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便回房睡觉,为明日做准备。
窗户外忽然传来奇怪的声音。
顾命眼皮微动,抬头,正撞上那张清瘦熟悉的脸。花间酒翻窗而入,剑的血迹未干,一滴滴洒在干枯的野草上,他跃了下来,扑在顾命的身上,半响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顾命脸上的不知是血,还是泪,泪流多了便化成血,有些时候是根本分不清的。他一声声安慰着,说不要伤心,一切还好好的,花间酒哪里听的进去,他抱着顾命的脸,深深地吻了进去,然后又果断地退出来。
“我带你走。”
黑暗里,顾命直视着他:“你带了多少人。”
花间酒不语,吸了口气:“我一个就够了。”
顾命笑容灿烂,好像见到花间酒比能活着还要高兴,他说:“你是想带着我在满世界躲躲藏藏一辈子么?”
花间酒垂下眼帘,默然:“有什么不可以的么!”
“如果你愿意放下你的曾经,你的城池,你的徒弟,那么我也愿意放下是是非非,我们隐姓埋名远走高飞,让一切都从头开始。”顾命轻笑,凉如月梢的云,“可你想的是,救出我,然后再一次投入唐初的大营。”
“我不能看着你死……”花间酒痛苦地捂住脸,一拳砸在墙上,“一入江湖,终身江湖,阿玉啊……我逃不掉了。”
顾命露出了怜悯的眼神,不知是怜他自己还是谁。
从前他想要的太多,可遇见花间酒之后,他的心中那些难缠的欲望顷刻间烟消云散,他想要的,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罢了。可爱的人,连简简单单的陪伴都没办法承诺。
“你终于说出你的真实想法了。”顾命咳嗽了两声,哑然,“你比任何人都贪恋这个复杂的江湖,它就像你的孩子一样,你这一生,为它倾注了太多太多。骨肉相连,此生难离,我原谅你,其实你也并未负我,离开吧……”
“阿玉,我没有!”花间酒搂着他的脖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我不想我们的未来是在被追杀之中度过的,白都与无法城一日不宁,他们便不会放过我花间酒,我帮谁都一样,我是为了你,才选择了唐初的,白氏父子对你做出的那些事,我永远不能原谅。”
“不要再解释了……”
“阿玉……对不起。”除了对不起以外,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能够弥补两人之间的裂纹。
顾命低低道:“我说,走。”
花间酒抬头望着他,有些震惊。
“别逼我。”他说,“你若再不走,我便喊人了,我不想做的那么难看,你就当帮我了,快走吧。”
花间酒犹豫再三,终究是离开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顾命深深地松了口气,离开吧,越远越好,我们之间,从我进了赫连争手中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可能,与其在战场上争锋相对,不如在此时伤的彻底。
花间酒流浪在大街上,身影摇晃,醉醺醺的,他像一个疯子一样,随便逮住一个人便问为什么,晃得人家魂飞魄散,才肯罢休,再去寻找下一个倒霉蛋。
他发觉,爱是一种感觉,他感觉爱了,便是爱了。
顾命要的不是感觉,而是切实的东西,比如往后余生。
花间酒自打从娘胎降生的那一刻起,命就是别人给的,往后的每一天,都是别人的施舍。他如果能思考一下长远的计划,或许无法城就不会毁在锦陵君的手里。他给不了顾命想要的,也不敢给,更不能强求,所以只能像一个无家可归的酒鬼,飘来飘去。
“大哥!是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