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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我回到许府,先问留在家里的莲藕:“四哥回来没有?”

      莲藕答道:“四少爷方才是托人送了消息来,却是口信,混在照王府的下人里进来的。说他至多后日便回了。”

      我立时吩咐她和莲蓬:“收拾些东西,趁着还没宵禁,我去天牢一趟。”

      至多后日那便是可能明日即归,我这一趟探监绝不能拖延,哪怕我并不怎么想见大哥最后一面。郭四这人有一项好处,从不拿假饵骗人。

      时间紧迫,我也只好请来唐姨娘,屏退旁人,对她道:“还要托云娘你一件大事——将我院里那些清点出来的、都已造了册的嫁妆,立刻送到照王府。除了七姑娘,任何人和东西都不要带,也别换衣裳,直接走。到照王妃身边就住下别回来,进食行动都务必谨慎。我方才使人跟熙王那两位亲随说清了,他们和寒星之外府里谁敢过问,一律堵了嘴关起来。……你的身契其实父亲早销了,是没过纳妾文书的自由身。”

      唐姨娘眼神一闪,没提身契那些细枝末节,轻声问:“真要出事了?”

      我一颔首,匆匆走了。这群狼环伺的关头连我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不敢说看清了半分局势,唐云娘不比我年长几岁,能做到哪一步全凭造化。万望贺昭与我都没有看错人。

      来天牢前我已跟熙王的人通过消息,天子当初率先定了将父亲下狱、随后便命熙王把守许府这一手的确起了无数次作用。那侍卫引我进天牢时也说了,要是我想见父亲,他们是万不能让我进来的。

      隔了将近半月再见,出乎我意料,关在天牢里的大哥瞧着竟不落魄了,也没有其他犯人还欲求生的焦躁,而只是盘腿坐在铺了干草的地上看着我无声地笑。

      我记事时他都成年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认真打量他。

      许承禀比我年长整整十三岁还有余,在牢里过了个八月廿四的生日,恰好是而立之年。

      这一代有名姓的子嗣里唯独他的相貌最像父亲,俊秀端肃,最合适不过的文臣长相。

      他笑够了,起身理衣,当着众人端端正正向我拜下。

      “我知妹妹恨我,”他连为兄的自称都舍了,“也知相府大厦将倾,若此劫过后,许文斌还有尸骨剩下,妹妹随意处置就是。”

      “只求你……求你力所能及,照拂橦橦。”

      “这是为何?”

      一人在我答话之前道。

      他自众人后方从容走出,黑衣执炬,容色映得灰浆青砖砌的囚牢都似有光华流溢。

      ——是贺凤韶。

      他越过众人站到我与铁栏间,隐隐挡在我身前。

      贺凤韶对着因交换身份而也做过他兄长的许承禀,神色如何我看不见,语气在平淡清缓之余难得带着寒意,不知是否是此地不见天日带来的错觉。

      “想来许大少爷已经认出在下,那也该清醒了。既醒了,就好生想想,过去十七年之间,你对她可行过半分善意?贺昭积德归贺昭,你许文斌怕是在她及笄之前都从未想起过还有个妹妹,你知道贺昭不会为你守着,担忧孩儿去处本是常事,可你凭什么想用伏诛后余下的一具不痛不痒的臭皮囊,去换一个未嫁的姑娘付出余生照顾你那骨血?”

      大哥不答话了,半晌仍用袖子挡着面孔,缓缓屈膝跪下,背脊难以支持似的,有些弯了。

      大哥与贺昭所生的那嫡子名叫许青橦,刚满三岁,是懵懂又温柔的一个孩子。因此即便他长得更像贺家人,或者说更像他外祖父熙王,父亲也仍然疼得不得了。

      橦橦和唐姨娘刚生的女儿一起,算作整个丞相府里占据父亲所有珍爱的一对儿掌上明珠。

      可如今许氏落罪,贺昭是和离脱身了,还有个手握重权的父亲,要改嫁招赘都有得是选择,而橦橦一个罪人之子,又如此年幼,按常理想来便实在是命如飘萍。

      我悄悄探出指尖拉住贺凤韶隐隐透着他人血气的袖摆拽了拽,往前迈了半步,跟他并肩。

      大哥听见响动,竭力将背挺直,抬起眼来看我。

      “只要我还有一口饭吃,就不会看着橦橦挨饿,但这和你没有关系。我这副心肝虽然不良善,好歹还是人肉做的,干不出拿亲人卖钱的事情。”

      许家人其实都会察言观色,只是他们比我强,从前不屑观我的颜色罢了。大哥那一句卑微恳求的力所能及,正好卡在我心硬的底线上。

      “多谢。”大哥神色黯淡地慢慢坐下。

      贺凤韶低头看着被我牵住的那一角袖子,表情虽稳,眼神却暖了三分,若非天牢重地不宜喜形于色,想必要高兴得给狱卒们发赏钱了。

      我勉强收回目光,想到来此的原因,向牢房内问:“大哥还有什么要托付的么?”

      许承禀思索片刻后,竟当真神色一凛。

      他看了圈周围的狱卒,想来也知道他们不可能退下,只好说:“……我为橦橦搜集的历年科考的三甲文章还在书房,如能留下,劳烦妹妹使人送去,叮嘱橦橦向学。纵使许氏落罪,将来如何却还未有定数。而财帛来去不由人,唯独学识是自己的,他年纪虽小,也算经历过一轮兴衰,应当能对这道理有些体会了。”

      “我自己便好古玩杂学,自橦橦落草,从来不盼他高官厚禄,他将来从文从武,行商或是做工匠,只要是他喜欢的,就已经幸甚胜过天下许多人。”

      我默默把这些话记住,在心里把科考那句上画了个圈,妥善应下了。

      侍卫见我没有要问的了,打算上前来有始有终地把我送出去,被相熟的狱卒捅了一胳膊才反应过来,看着贺凤韶亲自送我出天牢,屏气敛息地在几步外跟着。

      我觉得来时漫长的路回去时却变短了几十倍,我还没想好说什么,就到了马车前。

      其实这些日子我们通信不断,要紧的都写在另外的纸上阅后即焚,嘘寒问暖的无用信笺则已经飞快地又攒满了一匣,因此也没有什么急着要叙的,可我还是想跟他多待一会儿。我想如果天底下有一个人,使我看见他就好像是毕生心愿得偿般心中喜悦,那总不会是坏事。

      只是贺凤韶也忙着对付毒蛇般暗中窥伺的世家,我既想把他带回去,又怕扰了他,拖得案牍积压再将人累坏了。

      想来我虽然姓许,却因天意人为而不得不长成了一副谨慎的性子,终究不能像曾祖般恣意。

      贺凤韶也跟我提到过的,三皇子、也就是当初跟他换了身份的那个真正的许五少爷,明面上说是自夏初便领命往外地赈灾,实则是各地暗访搜集证据去了。

      总归以江山之大,无论君主多么贤能,哪一日又寻不出些大大小小的问题,治了旱涝又有时疫,时疫罢了还有蝗虫,只要三皇子有心,赈灾赈到小辰儿都娶妻生子了也忙不完的。

      反正如今贺家是不打算把自家养大的孩子还回来,贺凤韶都另跟太上皇领了个名字用,把序齿挂在自己妹妹后头行七也不跟他争三皇子的名头,可知他这天潢贵胄的身份仍然不会变。堂堂的龙子不在京城里享福,却心怀慈悲地挑了钦差的大梁到处救灾,说出去名正言顺,只要天子允准,谁又能拦呢。

      说来许家如今的确不值得三皇子再认祖归宗,我问:“许相为难你们没有?”

      这话被外人听见,我难免要得个狼心狗肺的判词。不过父亲自己都没将自己当过关爱女儿的父亲,我猜测他处境时自然难免只按着话本子里待清官发落的权臣来想。

      贺凤韶沉吟道:“……以许相的意思,是让我们将那几条可推翻的重罪的证据押在手里,装作无力回天,他则在定罪前自尽于狱中。”

      “待到日后翻案,绝大多数百姓乡绅只要见了这些证据都是真,便不会推敲个中细节,自然将其他罪状也想作是诬陷,从而认定许相自尽是翻案前被奸人所害。”

      我不那么懂民众,却懂父亲的所求,于是看着贺凤韶接道:

      “……他这般施为,既断了世家掣肘,使这一脉在外人眼中与其二度决裂,亦能彻底挽回名望。待到橦橦长大成人,只要入场为官,满天下都将是痛惜他祖父这个被诬的能臣,进而愿意与他结交的年轻士子。……甚而百年后野史传唱中,许裴墨这一笔,或许能较麟将军更得褒赏,他是不是这么打算的?”

      贺凤韶毫不掩饰赞赏之色地认了,就像从前他陪我下棋时总是不吝辛苦,频频夸我某一步走得机变或周全。

      我只问他:“那是我生父,我却不关心他在牢里过得如何,死了我也不在乎,你会否觉得我是寡恩少义之辈?”

      他并没立刻应付过去,而是仔细想了想,再看着我时仍然毫无芥蒂,坦然答:“绝不会。我跟着老师游历时,的确见过许多不配为父母的父母。”

      “云丰十七年时我随老师途经鸦睢山,栈道上曾遥遥见一雌虎带幼虎巡猎,三年回返,则听闻幼虎早已长成远走,雌虎终老无踪。走兽尚知舐犊,生子亦不为使子嗣将来奉养,那么凭生养之恩肆意打骂买卖而满口孝道,乃至染指亲子女者,虽生为人身,岂不是还不如走兽么?

      “何况我知道的,你是天底下最重情重义的姑娘,人对你有三分好,你便记作七成,仔仔细细拿出好东西来相报。许相能为孙儿计之长远,做父亲却经营得连这样好的女儿都不记挂,必然是他有错。”

      我抿了抿唇,听完这一番真心话,叫心里的高兴汹涌盖过那一腔对父亲积压经年的薄薄怨恨。

      父亲是不曾害过我,可我一生病痛与年幼失恃皆起于他纳的姨娘和他生的庶子。

      我怎么会不怨他呢?我娘虽出身低微,也是书生家好好的女儿,倘若娘没因他后院争宠固权的那些糟烂事被抬进府,给个小官富户做正妻绰绰有余,至少不会在女儿高烧时只拿得出一条命来拼。

      许裴墨为人是比那些烂赌酒鬼好,可我没犯过滔天大罪,凭什么只能配得上有他这样的或者更不堪的父亲。他跟熙王比,跟照王比,跟我见过的那些可谓一事无成却为人温厚疼爱子女的富家次子比,他又算什么好父亲?

      ……我心里或许也长出过那颗优柔寡断的孝道的苗,可要怪就怪娘死得太早,结冻的湖水和娘流的血一块儿将它毒死了,使我对父亲从没有过一丝孺慕或敬畏。

      我曾祖许玉麟是世家许氏的嫡支嫡子,少时也得过倾力栽培,却不妨碍他在扶持起新皇之后斩断无数许氏党羽,因此至今有文人拐弯抹角说他虽功绩彪炳,却实在为人凉薄。

      我催着贺凤韶回去忙时忽然想到这一段公案,心道,对着从头到尾都是利用客套的血亲还之算计,对一腔真心的友人们则赠以滔天功绩,曾祖这岂不是分派得恰到好处么。

      能考出功名的大才子们有时候的确有趣,竟把这样秋霜似的贬低当做刻骨刀,意图以此在闲言碎语中伤人身后名。还好当初曾祖识人有方,放在心里的从来不是他们,而是一众愿意信他也不怕他凉薄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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